烈马长驰,在大荒疆域上奔行。
一支队伍,远远地跟随在景横波的队伍后,一直驰到了商国边境。
景横波看着那些雪白的羊驼,对耶律祁努了努嘴,“不去和人家告个别?”
耶律祁回望,正好那支队伍最前面一辆马车,有人掀开车帘,探头相望。
眼波相遇,他眼神深邃幽魅,流动飞掠,是不见底的滔滔逝水。
她眸子明定灿烂,郁郁秋水,是近乎永恒的静水流深。
刹那相遇,激起波澜,再逆流而过。
他微微一笑,笑意从眼眸到唇角,是点染这荒凉大地的无垠春色,只是绿了这天涯海角,却不因某处停留。
她亦弯起唇角,看一眼他身边的景横波,再看一眼景横波身边戴了面具的宫胤,心中微微一叹,做了个“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的手势。
她一直很平静,看不出不舍之态,放下车帘的动作却很快。
景横波看着姬玟车队转换方向,往姬国高原而去,心中也有一些怅然。她对于姬玟很有好感,看见她眼底的希冀被无奈遮掩,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姬玟走了,却留下了一批羊驼,这是她遵照约定,给黑水女王留下的礼物。之后的姬国如果由她继承,还会和景横波就羊驼的使用进一步扩大交易。
这种姬国经过多年培育的羊驼十分厉害,耐寒耐热,善于负重也善于奔跑,凶悍却又听从主人之命,景横波甚至想因此建一支羊驼重骑兵。
铁星泽也跟着他们上路,商国的撷英大会已经没有参加的必要,之后各国的贵宾都会依次离开,铁星泽要赶回自己的属地,说是要点齐沉铁军队,助景横波一臂之力。
在商国边境,景横波收了一支羊驼队伍,随即在靠近易国边境的时候,由伊柒和戚逸将玉无色送回给还在易国的翡翠女王,送上一颗固元丹。以此交换翡翠女王的友谊和帮助,并将宫胤书信带给易国新王易鄯,以此从易国带走一批军队,作为后援。
经过沉铁边境时,远远地,景横波就看见地平线上一道森然的铁黑色,绵延无边,还未到近前,便有肃杀凛冽之气扑来。
裴枢因此很紧张,亲自带人提前查看,不多时打出安全信号。
几骑快马随着裴枢一路驰来,都是面目精悍的将领,先对铁星泽行礼,道迎接大王来迟,又先后给景横波等人行礼。景横波这才知道,这是提前得了通知的沉铁军队,在边境线迎接铁星泽。
铁星泽似乎也松了口气,问了问国内情形,将领们道一切平安,铁星泽当即对景横波一指,道:“你等也不必跟随本王回国,稍后便直接跟随女王,前往玳瑁去吧。”
景横波一惊,眼前沉铁军队巍巍雄壮,旌旗如林,士兵们面目如铁,行坐动作一致,腰上的刀沉黑无光,是沉铁部独特出产的最好沉铁所制,一看就知道是沉铁部最精锐的军队,足有一万之数。
这份人情太大了,她急忙推辞,铁星泽却对她诚恳一笑。
“我能得沉铁王位,说到底都仰赖你。再说,”他的笑意忽然带了些微羞涩,“我也但望玳瑁的胜利中,有我一份功劳。如此,我便能以此向紫蕊求亲了。想来女王不会不同意吧?”
日光下他笑容明朗,似将这世间一切纯粹凝练。
“婚姻大事,紫蕊自己做主。”景横波一笑耸肩,“不过,只要你们情投意合,我肯定不会棒打鸳鸯。”
“我送你们至玳瑁边境,”铁星泽道,“方便你们对这支军队了解使用,之后我再回归国内。”
景横波下意识回眼看宫胤,宫胤却根本不接她的目光,她只好笑着感谢接受。
自从出来后,神奇的是,宫胤裴枢耶律祁这次没有进行例行的飞醋品尝大赛,三人互不理睬,却很有默契地,从不对她的事务发表任何意见,一切事情让她自主。就连以往最爱对她的事指手画脚的裴枢,这次也显得分外配合,一副要让她建立权威的模样。
景横波有种三个男人在拼“谁更懂事”的奇怪感觉……
队伍在不断扩大,行走过程中还加入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大多沉默而不为人注意,景横波事先得了宫胤和耶律祁照会,让她不必管,她也就当没看见,左不过是宫胤和耶律祁的秘密属下罢了。
整个队伍,还是以沉铁军队人数最多,易国军队不可能那么快赶来,景横波打算把易国军队当做后援使用。
看着自己队伍日渐庞大,应该是一种很好的感觉,尤其在自己要千里回奔,营救基业的时候,会更加踏实。但不知道为什么,景横波每次抬眼四望,看着四周那些黑色的、沉默的、毫无声息埋锅造饭或者行军的沉铁士兵,总有一种不安而压抑的感受。似乎那些连盔甲和刀都丝毫没有光芒的士兵,是一个个幽魂一般的影子,在视野的前方无声消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出现。
她以为这是自己的特别感受,可是有次,她看见拥雪站在高坡上,看着底下,神情若有所思,她走过去,和拥雪站个并肩,才发现高坡底下,那群沉铁士兵在洗澡。
默默地洗澡。
一大群人,足有几百号,在一条河里洗澡,所有人都是一个动作——默默撩水洗澡,起、落、起、落……
没有水声,没有喧哗,没有笑闹,如果不是站在上方亲眼看,甚至不会感觉到底下有几百号人。
景横波忍不住打个寒战——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像隔着屏幕看默片,你只知道动作,不能确定人物内心。又或者像看见一群非活物的东西,他们有人的躯体,但却没有人的活气,甚至没有灵魂。
她记得自己前世看电视,军营规制森严,但却不会磨灭士兵的灵性,大兵们洗澡时,是最能展现男性野性的时刻,不闹一闹,几乎是不可能的。
几百个男人洗澡,两个女人偷看,却生生看出了一身的寒意。
她听见拥雪喃喃地道:“没有声音……”
景横波没想过,没有声音,也会这么可怕。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的军队,也无法想象什么人会训练出这样的军队。
仿佛猜中了她所想,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道:“这军队,叫默军,不是我训练的。”
景横波转身,就看见铁星泽和宫胤,他们正负手站在她身后,也在看着底下军队。
铁星泽目光凝重,隐约几分骄傲,宫胤从来都是那个淡而远的样子,似乎谁都不在他眼底,只有一个景横波摇曳生姿。
不过他脸色似乎不大好看,看看底下那几百个裸男,再看看景横波。
景横波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她的心思,都在铁星泽刚才那句话上。
“这支军队自然不会是你训练的,你一直在帝歌嘛。但是,为什么叫默军?”
“沉默的军队。”铁星泽道,“他们所佩的刀,是沉铁最好的铁打制的。沉铁沉铁,自然产铁最优。这种铁的特征,就是无光也无声。”
“无声?”
“以之练成兵器,只要是同等质地的刀和刀鞘,那便拔出插入都无声。再加上它无光,任何时候,都和黑暗一体。”铁星泽一笑,“这效用听来无用,却最适合执行秘密任务的军队使用。你知道很多杀机的泄露,就是因为发出声音。而人越多,声音越多。所以这支军队,也是我沉铁最为秘密的杀手军队。你知道杀手都独往独来,不能大批量行动,杀手一旦成帮结队,必定能造成灾难,所以先王独辟蹊径,想要建立一支杀手军队。每个人的体重,配备,武功,武器都有要求。为了配合刀的无声,人也必须练习得在任何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那这样一支军队,岂不是暗杀自己人最方便?”景横波随口道。
铁星泽目光一凛,随即笑道:“女王说的对。是我没想到这一层。我心急,要求国内调拨最为精锐的军队,默军就是最精锐的。现在想来,这支军队由先王建立,一直隐藏在边境秘密训练,历来只服从历代大王,我接位不久,自己都还没熟悉这支军队,就这样贸然召唤出来,似乎不大妥当。”
“啊,这是你的好意,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千万别多想。”景横波有点不好意思,当人面怀疑人家军队不忠诚这种事,算是大忌,也就铁星泽这种宽容温和的人,才不介意了。
“你放心。”铁星泽一指那些士兵堆放在草地上的衣甲,“他们的衣甲上,都有特殊设计。只要我愿意,随时能令他们发出声音。他们的无声,在我们面前,是没有用的。”
景横波点点头。这才发现宫胤好像脸色有点不对,赶紧和铁星泽道了别,下了高坡,才听见宫胤淡淡说了一句,“好看吗?”
“啊?”
宫胤似乎很随意地对底下瞥了瞥。
景横波这才想起她刚才干的事——看一群男人洗澡。
“啊,不确定好不好看,也许比你好看,也许没你好看,要不要实践比较一下?”她笑吟吟托着下巴,左一眼右一眼地瞟他。
她就爱看他吃醋,因为吃醋的时候,平日里给人感觉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神,才像忽然降落了人间,寻到了红尘气息。
如此,也令她安心,安心地觉得这是自己的男朋友,有体贴,有呵护,也会吃醋和争吵,和这天下所有情侣一样开始,和这天下所有有缘情侣一样结成正果。
宫胤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从她身边从容步过,景横波刚撇了撇嘴,就听见他忽然道:“晚上,一起,如何?”
“啊?”景横波险些去掏耳朵。
“你昨天好像说背痒。”宫胤指了指她背,还是那么圣洁淡定的神情,“不想要我擦背?”
“啊?”景横波再次出现间歇性耳聋,怔了一会,宫胤也不等她,大步走了,景横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地一声尖叫,拎起裙子就追了过去。
河水里几百个男人默默抬起头来,看见高坡上,艳丽的女子拎着裙子,一阵狂跑大叫。
风将她的声音,传得满坡都是。
“喂喂喂你等等啊,那个,我是很痒啊……记得晚上,晚上啊……说话要算话啊……不许再坑人啊……我真的真的很痒啊……”
几百人默默听着,默默对看一眼,再默默看一眼景横波,最后默默低头,一泼冷水,浇在重要部位……
☆、第六十章 我和你在一起的滋味
景横波觉得今天的白天显得特别难熬。
时间像被分割成了无数绵长的丝,牵扯缠绕,扯着天日不肯向西山落,她一边行路一边看着那轮金乌,在湛清的天尽头缓步游移,恨不得一伸手把日头拽下来,换一把黑天,咚地一声砸上去。
一边急不可耐,一边还要故作镇定,眼睛在路边找着河,心里想着河里洗澡的大神以及一些不该想却总忍不住要去想的事儿,时不时觉得鼻子发热,得赶紧捂一捂。
半下午的时候,临时担任斥候的七杀来说,再往前有个适合休憩的地方,相对隐蔽,有水有山,再往前就难说了,裴枢刚要说这么早打尖干嘛,继续赶路!就听景横波急急地道:“打尖打尖!”
“这么早打尖做什么?”裴枢狐疑地盯着景横波,这女人一整天神思恍惚,是不是脸颊泛红,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洗……”神思恍惚的景横波差点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急忙正色道,“喜欢!你管得着!”
裴枢哼一声,掉头而去安排提早打尖。反正过了今晚,就得进入玳瑁境内,只怕要有一场恶战,早点养精蓄锐也好。
一说休息,默军们动作很快地开始安排宿营地,因为时间还早,景横波开始准备洗澡要用的东西,和要换洗的衣物。
不管大神给不给她擦背,在路上走了几天一直没洗澡,她也想痛快清理一下。
车门外有人敲门,节奏温和,不轻不重,一听就知道,不是猛地砰一声的裴枢,也不是向来不告而入的宫胤,她没有回头,一边收拾衣物一边笑道:“门没关,进来啦。”
车门开了,她回头,第一眼看见的是外头三月浓得似乎要流淌出来的春光,她有点诧异于自己的迟钝,怎么就没发现不知何时春已至,天地间色彩浓丽,花色艳得绮靡浓厚,天色却因此显得湛清明朗,被那些细嫩翠绿的风中草尖宛转轻曳,斜斜地垂下一片片稀薄而纯亮的白云来。
眼眸似被这般的剔透清艳清洗,而微笑的耶律祁在这片剔透中,自成一派温雅,为春光各自增色。
景横波也不禁稍稍屏了呼吸,随即她笑了起来,因为温雅幽魅贵公子肘间挽着一个竹篮子,这造型实在有点违和。
耶律祁笑着对她抬了抬臂间篮子,道:“刚看见附近不少可吃的野菜,现在时辰还早,要不要踏青挑菜,尝一尝人间野趣。”
景横波瞧一眼外间浓丽得令人惊心动魄的春色,草香花香扑鼻而来,这样的天气踏青采野菜,真是她穿越之后难得的闲散美妙经历,正想答应,忽觉似有寒芒在背之感,猛一回头,第一眼没人,越过车窗,看见原本不在视线中的宫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马车不远处,正背对着她,出神地凝视远方。
某人难道用背也能施放杀气吗?她心中嘀咕,立即回头对耶律祁笑道:“有点累呢,想睡会儿。不陪你啦。”
耶律祁也不显得失望,说声:“那便等着吃野菜宴。”,挎着篮子走了。景横波看他衣袂飘飘在田埂上漫步,采燕草碧丝,撷秦桑绿枝,一派从容风致,微微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一仰,心想这么一个宜国宜家宜厨房宜天下的好男人,真要在她这样一棵有主的歪脖子树上吊死,真是一种极大的犯罪啊,有什么办法把他快递出去呢,姬玟那里肯不肯签收?
正在那胡思乱想,忽听车板壁响,探头一看,宫胤站在车边,平静地道:“想不想吃野菜?”
景横波“噗。”地一声笑出来,宫胤神情比耶律祁还从容,似乎这主意完全是他自己突发奇想,“不去?不去就算了。”
“去去。”景横波知道他的德行,赶紧提起裙子跳下车,宫胤拉着她便走,景横波叹口气,“你这是挖野菜的装备吗?”
“嗯?”某个只会看折子施放冰雪的大神,转头疑惑地看她。
“难道你我用手挖吗?”景横波只得召唤拥雪,拿来篮子和匕首。后者便于挑菜。
宫胤看看那些东西,抬脚便走,景横波拉住他,把篮子塞在他臂弯。
宫胤站定,看看她,看看篮子,景横波双手抱胸,看看大神挎篮子的造型,嗯,很好看,很接地气,就该这样。
“一个好男朋友,不该让女朋友劳动一分。”她笑眯眯调教男友。
宫胤看看她,再看看远处河堤上,挎篮子寻找野菜的耶律祁,把篮子往上捋捋,把匕首往里一扔,一手牵住了她,便往河堤走。
这下景横波不依了,刚才还找理由拒绝了耶律祁,现在挎着宫胤去河堤上挖野菜,这要撞见了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