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就在这边挖点吧,现在野菜长得正好呢,随便挖挖,哪里都是。”
宫胤似乎也不反对,两人顺着路边寻找野菜,景横波却傻眼了,她不认识野菜。
她只知道春天的野菜很多,但熟悉的也只有荠菜、马齿苋、马兰头。熟悉的还只是名字,至于长什么样,它们认得她她不认得它们。
这要野菜挖错,挖了有毒的东西就坑爹了,她正想请教一下耶律祁,就见宫胤忽然蹲下,随手拨拨,取过匕首,贴地一阵嚓嚓响动,便有一大棵一大棵肥绿的羽毛状野菜,被扔进了篮子里。
“地菜。”宫胤简练地道,“明目清心,利尿治痢。”
景横波嗅一嗅那味道,眼睛就亮了,喊道:“荠菜!我最喜欢荠菜饺子了!”
宫胤看看她,再看看那荠菜,皱起了眉头,大概在思考,将这野菜变成饺子的艰难程度。
“这是什么?”景横波又看见一种不同的植物,看上去很是肥嫩,叶片圆圆的。
“马兰头。”宫胤专门采那些嫩茎,“清热解毒,利湿消食。”
“这个这个!”景横波又看中了一种倒卵形叶片的野菜,“这好像是马齿苋。”
在研究所的时候,曾经吃过马齿苋的包子,微带酸味,她并不是很喜欢。
“你终于博学了一回。”某人心情好的时候,总是很毒舌。
“那你为什么这么博学?连野菜都认识?”景横波没想到宫胤居然对野菜这么熟悉,刚问出口就知道失言了——宫胤自幼经历寒苦,怎么可能不认识野菜?
也不怪她,现在的宫胤,太过冰雪高寒,不染人间烟火,让人总是无法将世间污浊和困苦,和他联系在一起。
宫胤的手一停,手中什么东西断了,景横波心中更懊悔,何必令他回忆起那灰暗沉重的童年呢。
正想着补救,忽然一截肥白的草根递到嘴边,她下意识咬住,一嚼,先皱了皱眉,随即忍不住眼睛一亮,“甜!先苦后甜!”
“这是甜菜根。”
“这个,刚才我……”景横波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
宫胤又挑起一根甜菜根,堵住了她的嘴。等她吃完,才指了指她的嘴。
“和我在一起,你永远不必考虑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永远不必为所谓的失言愧疚或者抱歉。”他挑起一根甜菜根,慢慢抿进自己唇中。
似熟悉似陌生的味道,唇齿间先泛起淡淡苦味,然后一抹清甜悄然滋生,席卷味蕾,令人想起往昔的苦涩和苦涩中仅存的些微甜美,随即他就看见蹲在面前的女子,艳丽如这三月春光,眸子盈盈倒映这人间流景,倒映此刻的他。看见这样一张脸一双眸子,那甜菜根茎的味道,便似忽然饱满,苦涩尽去,蜜一般灌满人间。
一根甜菜根,一分两段,一半给她,一半给自己,各自咬得清脆一声。
吃完他才道:“因为和你在一起,就是这滋味。”
景横波坐在地上,慢慢地嚼这根甜菜根,先苦后甜的余韵,在唇齿间流连不去,她忍不住要笑,又忍不住沉思,想着和他这一路前行,真真先经一路苦,直到心间的苦,然后慢慢寻回甜的真味,一点一点,潮打空岸一般漫回来,霍然回首,遍山的花都甜蜜地开了。
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是不是甘蔗一般,已经到了甜的收梢。
她嘎嘣清脆地咬一口甜菜根,齿间用力,似心间狠狠誓言——不管现在是甜的开始还是过程,谁想再截断她的甜蜜,她就一定要把那些阻碍,寸寸咬碎!
她叼着根甜菜根,跟在宫胤后面,宫胤动作很快,片刻间就是满满一篮子,荠菜蕨菜马兰头马齿苋小蒜大蓟葵菜婆婆丁各种都有,一边挖着一边顺便给景女王扫盲,景横波只要和他在一起,干什么都兴趣盎然,跟着他不知不觉转过这一处,忽然听见嚓嚓的声音,一抬头,正看见耶律祁站起身来。
景横波再看看,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河堤——宫胤那个无良的,刺激情敌这种事,永远都不会真正放弃。
她只得尴尬地和耶律祁打招呼,“啊,好巧啊,你也在这里啊?哦呵呵我刚睡了下,睡不着,干脆起来挖野菜……”
“等会等着吃野菜宴,我找到了一些新鲜的嫩蚕豆。”耶律祁举了举篮子,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笑意还是柔美澹澹,比这三月春风还轻还细致,倒让惭愧的景横波,笑得越发尴尬。
宫胤看他一眼,大抵知道比拼厨艺自己一定输,他向来不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争风,反正也达到了原先的目的。当即也淡淡一扯唇角,将野菜篮子往耶律祁手中一塞,道:“那便烦劳你,记得做清淡些。”拉着景横波便走。
“哎哎你……”景横波不知道说什么好,被他拉着也挣脱不了,回头看耶律祁,他拎着两个篮子,正在慢慢卷袖子,不知道为什么,景横波总觉得,下一瞬间,耶律祁的袖子里,就会飞出两柄飞刀,嗖嗖地射进宫胤的后背……她激灵灵打个寒战,赶紧挡住了宫胤的背……
……
虽然耶律祁有疑似射飞刀可能,但不可否认,当晚的一顿野菜宴,依旧货真价实,美味绝伦,大厨并没有将怒气发泄在食材之中,态度如对景横波一般认真。
凉拌马兰头、香椿蛋饼,荠菜蛋羹,小蒜炒兔肉丝,马鞭头炖肉,滑炒脊丝蕨菜、做了马齿苋包子,包子蘸了香油,掩去了野菜本身的淡酸味,显得别有风味,包了荠菜肉饺,清香细嫩,雪白的饺子皮里隐隐透出翡翠色。艺术品一般让人不忍下口。
野菜刮油,所以大厨还特意烤了一只特肥的小野猪和一只肥大的兔子,火堆上不断转动的金黄油亮的野猪,吱吱地冒着油,肉类的油香和野菜的清香无缝对接,所有人眼神都是晕的,满山的绿光亮起来,仔细一看是无数山间贪馋的野兽。
重要人物们痛快吃了一顿野菜宴,赞不绝口,景横波有点不好意思,这点东西没法分给外头默军,友军啃干粮自己吃大餐着实说不过去,铁星泽却爽朗地道:“默军以杀手性质培养,不重口腹之欲,给他们也不会吃。”
景横波回头看看,漫山遍野的绿光幽幽,那是饿狼,但饿狼无法接近,因为在他们和狼之间,还有层层叠叠的默军,可就是连她,也一时看不清那些起伏的山峦黑色暗影,哪些是人,哪些是树,哪些是山。
一顿饭吃得竟然有些肉醉,景横波想着要去消食,肚子吃这么涨,等会某人给擦背看着可难看了,刚起身,宫胤便要跟着起身,她正要阻止,忽然看见耶律祁笑着给她飞了个眼色。
景横波一怔,连忙按住宫胤,做了个“解手”的手势,宫胤也便坐下了。
景横波绕开人群,顺着刚才耶律祁眼色指向的方向,走到一处无人处,看见那里竟然有个小油锅,不知道何时生的火,里头滚油正沸。
她正诧异,脚步声响,耶律祁从黑暗中衣袂飘飘地走来。
他手中拎着一个小包,对景横波笑了笑。
景横波有些诧异,她原本不想和耶律祁私下相会,倒不是有什么想法,而是宫胤那个醋坛子醋劲实在太厉害,她不愿横生波澜。但下午刚刚对不住耶律祁,要完全不理他也做不到,此刻看他笑容神秘,心下不禁有些不安,频频回头往人堆那头张望,看宫胤过来了没有。
望了半天见那边平静,心中稍安,一回头看见耶律祁已经在油锅边蹲下,手中小包摊开,露出一堆东西,她好奇地凑过去,辨认一下,诧道:“蚕豆?”
干净的布上是一小堆蚕豆,新鲜的嫩绿色,透着淡淡清香。表面湿漉漉的,散发着水的热气。
“你们女人不都是爱零食么?我看你都没什么机会吃零食。”耶律祁手下不停,用刀子将蚕豆一一从中间剪破,摊在布上晾,蚕豆水汽已经将干,他将蚕豆一枚枚放入油锅中炸,蚕豆在沸腾的油中翻卷浮沉,转眼就从嫩绿变成了更为诱人的金黄色。
耶律祁快速地捞起,变戏法般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盐罐,炸好的蚕豆和上精制盐末,用剥了皮的柳枝条子拌匀。
诱人香气扑鼻,哪怕景横波已经吃饱,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这是兰花豆,给你闲来没事吃着玩。以前姐姐就爱吃这个。”耶律祁又变戏法一般抽出一沓干净的纸,三两下折成杯子形状,给她将蚕豆倒了进去,才递给她。
景横波接住,杯子热乎乎的,炸开的蚕豆真像一朵朵的兰花,油香和蚕豆的香嗅来如此温暖,她心中也暖洋洋的,忍不住谢他,“耶律,我想我没见过,比你更温柔体贴的人。”
耶律祁的笑容,在星光夜火的暗色中,越发幽魅动人,似一首花间词,艳而柔地吟过,便叫人梦魂思量难忘。
“对于女子,或许向往炽烈的火,或许仰视高山的冰。”他轻轻一笑,“但过尽千帆,历遍红尘艰苦之后,才会知道,能让你皈依的,永远是人间烟火,身侧柔风。”
话似意有所指,她却只能默然,将一抹微笑留在唇角,不能辩驳。
世间一切心意值得珍重,她知道自己是幸运女子。只是自己的幸运,总要建立在对他人的抱憾之上,不能不说也成了心结。
耶律祁一向也不是多话的人,他向来点到为止,兰花豆送到,也便离开。
她在林间怔怔捧着兰花豆,在星光月色下微微唏嘘,犹豫了很久,慢慢拈起一颗豆子吃了。
香脆,微咸,入口既化,火候恰到好处,唇齿间留一抹清香余韵,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零食。
如他一般,恰到好处,似浓香,实清淡。
明明很饱,她还是一颗一颗,一边发怔,一边不知不觉慢慢拈完了。手最后一次伸入纸杯中,摸了个空,她笑笑,舔舔手指,将纸杯折好,埋在那刚才炸兰花豆的树下。
远处的笑闹声随风传来,似乎铁星泽在说笑话,她看见拥雪在微笑,宫胤平静的侧脸,他背对这边,脸也微微侧着,时刻在等她消息。
兰花豆吃完也好,带回去又是麻烦。她嗅嗅手指上的油香,决定在这林中散散步,把一身的油气先散尽才好。
她在林中慢慢走,渐渐涌上满腹心事,不知不觉走到河边,看见粼粼河水,便想起某人的擦背承诺,想到擦背,忽然觉得背上很痒。
不对,不仅是背上,脸上,身上,到处都起了微微的痒意,这股痒突如其来,似从内腑里忽然钻出,瞬间席卷了全身皮肤,她捋起袖子挠了挠,月光下看见手臂上微微起了点红点。
她一怔,这好像是过敏症状?
过敏?
难道是蚕豆?
她以前没吃过蚕豆,这种可能引起过敏的食物,是不会进研究所食堂的菜单的,到大荒后,蚕豆这种季节性很强的东西,不会成为女王的御膳,之后阴差阳错,确实也从没吃过。
现在是过敏了吗?
她看着皮肤上起的小红点,有点急了。
这要给宫胤瞧见,怎么解释?再说她这一身刚刚淘洗过的肌肤,正打算让他惊艳一把呢,怎么能满身红点的影响形象呢。
还是先洗个澡,把这些红点压下去吧。
想到做到,她走到河边,脱了外头衣服压在石下,悄悄地下了水。
笑闹声在远处,因此显得这一处河水特别僻静,水声悠悠,月光清亮地被河水拉长。
她在洗澡,群山在沉默,在群山之间,是更为沉默的默军,那些起伏的黑影,隐约的轮廓,辨不清是山、是树、还是,人。
☆、第六十一章 你脱不如我脱
虽然此刻没有人在附近,景横波下水的时候还是很谨慎,里头的衣服都穿着,不至于走光。
三月夜间的河水还是很冷,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过下水之后,身上的痒便消减了很多,她捋起衣袖,月光下一截手臂明润如玉藕。
水珠从指尖滴溜溜地散开去,大珠小珠落玉盘。涟漪悠然生,倒映明月光。
倒映宫胤修长的身影。
景横波哪怕解个手,这时间他也会计算着,两人遇见的风浪太多,只要她在,他的心弦总是绷紧的。先前景横波开始抓挠的时候他就已经过来查看,正要招呼,忽然看见景横波脱衣服,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等福利打断了才叫愚蠢,干脆便在坡上站下,好整以暇地等。
遗憾地是景横波并没有脱光,穿着里头一身玫瑰红的丝缎亵衣下了水,这衣裳是她为今晚鸳鸯浴准备的,自然是压箱底的好货,又让拥雪按她的设计改良,是实实在在的诱惑贴身勾魂款。
所以那遗憾也不能叫遗憾,月色澹澹,映女子曼妙身姿。玫瑰红的色彩,在夜间光线下,显出一种低沉婉转的艳来,丝缎紧紧地绷住曲线,当喷薄的喷薄,当收敛的收敛,女子的窄肩细腰长腿,都在月色的勾勒里。
他一只眼凝视着她,一只眼还得照管着四周,不愿让这般美妙剪影,纳入他人视野。
此处地形不好,河水前有树林,后有山脉,灌木林立,而山风从前方一处豁口处灌进,吹得林木摇曳,总显得人影幢幢,难以辨明到底是树影还是人影。
他本来真有意今晚和她洗一回澡,倒不是为了鸳鸯浴,而是害怕龙胤的丹药有不良成分,找机会给她调整一下体质。他本已经物色好附近的一处地形安全的潭水,只是没想到此刻景横波竟然就在这里随便下了水。
不远处篝火渐渐熄灭,人们各自散去睡觉。拥雪会按照他的嘱咐,去缠住裴枢。至于耶律祁,此人极有分寸,不会在这时候过来自讨没趣的。
景横波洗了一会儿,始终觉得有些冷,干脆身子一潜,在河水中游了起来。
她以前就是研究所游泳池的常客,一手泳技炉火纯青,她这种爱美到极点的人,学的自然不会是蛙泳和狗刨,是名字和造型都相对漂亮的蝶泳,那双纤细的手臂在空中翻卷着水花旋转,恰如灵蝶于夜色晶光中悄然展翼。
宫胤本有些担心她忽然游泳抽筋,脚步未动,忽然站住——他未曾见过这样的游泳姿态。那水中翩飞如蝶的女子,又或者是水的精灵,流过低徊的风和垂挂的云,在波光的尽头照影。
忽然她一个起伏,身子往水下一埋,他等着她再次如蝶点水掠起,却久久没有声息。
水面涟漪一圈圈散开,又一圈圈收拢,渐渐趋于平静,他的目光在水上搜寻,依旧没有看见她哗啦一下冒出头来。
宫胤原本不在意,刚才看得出她泳技超群,然而等了一会,终究不放心,快步走到岸边,正要俯身去看,忽然“哗啦”一声,一双手猛地从水中伸出。
“下来!”
波波的手抓住了他脚踝,一瞬间他指尖寒气微凝,随即他便唇角一勾,寒气收敛。
“噗通。”
他真的被拽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