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盯着那簇越燃越烈的火,黑暗被火光逐渐燃烧剥落,渐渐显露深红殿柱,朱红丹墀,汉白玉栏杆,黄金玉池,飞凤镶宝的御座……和御座上那个斜卧仰头,酒壶微倾的女子。
她似终于被火光所惊,正偏头看来,飞跃的焰光里,一双眸子倒斜的角度如鸾鸟飞羽,眼眸湿润晶莹,似一场氤氲的梦。
火光耀得她半边脸微红,胭脂般清艳。
众人一时无声,被这般艳光所惊,随即又是一喜——女王竟然真的不知道兵变,竟然真的颓废如此,竟然真的酒醉!
酒醉的女王,孤身在殿,还能有什么威慑力?
只是仰头看那火光燃起的大殿,终究心中不安,乱臣贼子这种事虽然做了,总想着给自己留三分余地,互相望着不肯上前,还是那个愣头青一样的轩辕玘,大笑着迈步进殿,怪模怪样地叫,“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哦……枸杞子啊……”座上景横波偏着头,瞧了半天才认出他,摇了摇酒壶,打了个呃,“这么晚……来做……什么?”又嬉笑着喊,“人呢,人呢,点灯怎么点到地上去了?”
殿外众人听着,越发放心,能把锦毯上火焰看成宫灯,这醉得已经够劲了。
人群开始纷纷上阶,一反往日踏进这殿中的惶恐不安,昂头冷笑,灼灼向殿上注视。
景横波眯着眼睛,手指虚虚点数,“一、二、三……哎呀,怎么这么多人?该上朝……了吗?今儿是不是天气不好……怎么还黑着呢……”说完努力探头想要看看外面天色,身子往前一探,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还滚了两滚,酒壶啪一声砸在背上,顿时洒了一身一地的酒水。
众人冷眼瞧着,都呵呵冷笑一声,有人大声道:“说得对,这是在上朝了,您可抓紧着了,这辈子,也就这最后一次了!”
景横波从酒水中支臂而起,扶着额头咕哝道:“呔!何方大胆狂徒,敢咆哮金殿……枸杞子……枸杞子……给我赶紧将这狂徒……撵……撵出去!”
“臣遵旨!”轩辕玘抱着双臂,笑嘻嘻大声答应,大步走上丹墀,弯身将宝座下的锦毯一抽,景横波顿时骨碌碌滚下汉白玉石阶,啪一声脑袋撞在水池边。忍不住“啊哟。”一声。
她的叫声被笑声淹没,进殿的人越来越多,和轩辕玘一般微笑抱臂看着,都乐意享受此刻戏耍女王的得意,一洗多日来的压抑愤懑。
而那些家族私军们,眼见没人阻拦,都涌进了殿内广场,有人在广场在闲逛,趁机欣赏平日见不着的皇宫,有人偷偷溜进旁边殿室,将那些珠宝玉器赶紧塞进怀中。
景横波在地上翻个身,已经压到了锦毯上一路烧过来的火焰,“哎哟。”一声赶紧跳起,连连拍打,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笑声里景横波的脸色已经涨红,摇摇晃晃指着轩辕玘,“好大的……好大的胆子……来人!来人!”
“您这是叫谁呢女王陛下?”轩辕玘斜着眼睛,懒洋洋地道,“英白大统领?好像现在正在往翡翠去的路上?裴少帅?先前我的护卫亲眼看见他出城了,据说去了百里外的孤山狩猎呢。还是司马大统领?这位倒是在,不过正在我府中喝酒,您要么也去喝一杯?只是他在席上喝龙山冰酿,您大概只能在牢中喝蔗酒了哈哈哈……呃!”
人影一晃,景横波忽然不见,众人一阵惊呼,赶紧抓紧武器,先看向自己四周,随即又面面相觑——女王闪了?闪哪里去了?
“狂徒!”一声呵斥微微沙哑,帐幔后闪出酒气浓重的纤细人影,一头长发披在脸上,伸手就对轩辕玘脸上狠狠一抓。
她出现得突然,轩辕玘急忙偏脸,已经慢了一步,哎哟一声惨叫,火光里血滴一溅,他右脸到脖子,已经被景横波的指甲抓出一道深深的抓痕,皮开肉绽。
“贱人!”轩辕玘受伤剧痛,顿时暴怒,唰地拔刀。
刀光倒挂,比火光更亮。
众人瞪大眼,下意识屏住呼吸。
刀光一亮,帐幔前女王下意识向后闪,却因为帐幔绊脚,也因为醉后脚步不稳,这一闪并没有闪远,身子一栽向前便倒,正将一张脸送到轩辕玘刀下。
这一刻所有人的眼珠子,都似要瞪出了眼眶。
这一刻只是刹那,在每个人眼中,却都变成了慢动作。
看见刀光不曾停留地劈下,看见女王躲过要害却没有躲过脸,看见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道血虹,自下而上,泼喇喇在深红锦幔上落痕,似一尾狂跃的巨鱼。
然后才听见一直想听见的惨叫,尖利,刺破的不知是耳膜,还是此刻砰砰乱跳的心脏。
众人直勾勾瞪着眼睛,看着女王捂着脸倒下,深红的血迹,从指缝间蜿蜒而出。
这一霎很多男人心中都掠过一个根本不相干的念头:可惜了这样一张脸……
轩辕玘也似被惊住,愣了好一会才狰狞地笑一下,一把拉开女王的手,那脸上狰狞翻卷的肌肉,令围观的人们猛地闭上眼睛。
轩辕玘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寂静如死的大殿,“贱人,你也有今天!”抬脚一踢,生生将女王踢进帐幔中,重重叠叠的锦幔垂下,遮住了女王的身子,而她身下,血还在静静地蔓延。
殿上的空气似乎被凝固住了,众人立在殿中,嗅着交织的火气和血腥气,看着外头无风起舞的幢幢树影,看着地上如蛇缓缓蔓延的血流,忽然都觉出一阵彻骨的凉意。
……
轩辕玘等人进入宫门那一霎。
城头上,值夜一夜的士兵,正准备换班。
士兵还是那个开门送裴枢出城的士兵,他在城头凝望了一夜的城内火光人流,眼看着争斗渐少,人流火光进入皇宫区域,而战斗始终没有向西城波及,没有影响到各处城门,顿时明白,这是一场内斗,而且,好像已经成功结束了。
这令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生出几分惆怅——小兵们并没有感觉到女王的“暴政”,相反,他对女王的印象很好。女王来了之后,他们以往繁重的任务得以减轻,以往总被拖欠的军饷开始按时发放,过年时每人还领了三斤肉发了一件棉袄,值夜的时候也有了较好的银霜炭,免了以往劣炭的烟熏火燎,听说这都是女王下令户司加紧备办的。在此之前,户司年年到年底都哭穷,哪里顾得上他们这些小兵。
他重重叹息一声,转身将长枪靠在碟垛上。小人物觉得好有什么用?是非和权力,总是掌握在那些脑满肠肥的大人物手中的。
这一转身,他身子忽然一僵。
前方的黑暗,忽然出现了流动感,一大片一大片的黑暗耸动着,从远处慢慢挪移过来。
然后便听见了隆隆巨响,节奏整齐,起落如一声,这是骑兵的蹄声。
再然后,他就看清楚了那是什么——淡青色的苍穹剥脱出黑色旗帜飞扬的轮廓,闪亮的矛尖齐刷刷竖立指天,当先一人黑甲金袍,眉眼似将与乌发同飞。
那般姿态,如此熟悉,前天晚上,刚见他怒气冲冲,只带了十几骑出城!
“裴少帅!”
“咻!”
尖锐的嘶响盖过了他的大叫,身后似有光芒闪耀,他回头,便看见城中心,忽然直蹿上天的烟花。
然后他就看见了和先前差不多的一幕,只是顺序正好相反。
少帅持令牌带大军回城,城门开启后,大军如潮水般狂涌而入,直奔城东。
而城东和城西交界处,一直僵持的局面好像也出现了破冰,一方在撤开防线,一方在顺势涌入,原本平静的皇城广场,似粥面忽然沸腾,几乎刹那之间,刚刚平静的帝歌,再次喧嚣。
而裴枢的军队,箭一般地穿透街巷,直射玉照宫。
那士兵怔怔站在城头上,遥遥望着那些忽然又爆起的火光,只觉得忽然背后凉飕飕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露立中宵,不知今夕何夕,他隐约觉得自己值夜的这一日夜,见证了帝歌历史上最为翻覆风云的一幕,见证了帝歌城从平静到喧嚣再到平静再到喧嚣的层层突变,在这样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中,仿佛看见历史的洪流,倒掀出一道倾天的浪花。
浪花里,多少大厦塌了。
……
☆、第六章 女王出帝歌
倾天的浪花翻起的那一刻,玉照宫中叛乱者的张狂大笑犹自未休。
宫中侍卫远远地退在一边,各家族私军趁着机会大肆搜刮战利品。
殿内倒显得窒息般的安静,众人盯着地面缓缓逶迤的浓稠鲜血,默不作声。深红帐幔尾端垂在女王脸上,也染上了斑斑鲜血。
好半晌,才有人轻轻道:“死了?”
“或许吧。”轩辕玘满不在乎地擦擦手,转过身,面对着众人,大声道,“女王既然死了,咱们是不是该推举一下新王?”
这话一出,原本有些不安,想要退出宫廷的大臣们,顿时停住脚步,沉默半晌后有人道:“兹事体大,须从长计议。”
“从长什么从长,不知道夜长梦多?”轩辕玘眼睛一翻,“今日之事,论首功当是我。难道你们还要反悔不成?”
立即便有人反驳,“你一个浪荡子……”话说到一半打住,悻悻哼一声道,“轩辕家主虽然此事居功甚伟,但您本人似乎不大适合……”
“哪里不适合了?”轩辕玘瞪着发话的人。
那人还没答话,立即有人大声道:“大荒立国数百年,未曾闻有独臂皇帝也!”
此言一出,殿内一阵骚动,隐约有窃笑之声,轩辕玘涨红了脸,怒声道:“谁!谁敢侮辱轩辕家主!”
他一发声,在殿外的轩辕世家护卫私军便冲上殿开,铿然拔刀怒目相向。
他这边一拔刀,气氛立时紧张,那被刀指着的大臣一声招呼,他及同伴的护卫也冲上殿来,各自刀光相持。
一众贵族大臣躲在刀阵后,开始一轮新的骂战和争夺。
“你轩辕世家人才凋零,就算此事有功,充其量职位升迁,哪配这大荒大位。”
“那你礼相王家就配了?不过是个破落户儿出身!”
“我德元丰氏是文武勋开国世家,真正的从龙功臣之后,诸位论起出身,还是当推我丰氏吧?”
“啊哈哈哈你在说笑话吧?文武勋?这年头谁还抱着十几代之前的文武勋说事?你怎么不数数你丰氏有几代没有接触文武大权了?”
……
堂皇大殿忽然成了菜市场,冷嘲热讽遥遥相对的文吵,渐渐变成捋袖子挥胳膊亮刀动剑的武吵,刀枪相撞的叮叮轻响和各种极尽刻毒的挖苦彼此逼近,混合着这殿中浓浓的血腥气,刺激着每个人的心绪,也不知道是谁开了头揍了谁一拳,一拳之后便再也不可收拾,帽子掀飞,腰带被拽,袍角被很多双脚踩过,刀枪在头顶上相撞,平日里讲究体态尊贵的大人们,你顶着我额头,我抠着你鼻孔,鼻青脸肿地拖扯成一堆,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帐幔下,那静静流血的女王陛下,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自然也没人注意到,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悄悄关上了。
当然更不会晓得,就在殿门关上那一霎,黑暗中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大部分私军还守在殿外,殿内狭小,能进去的人有限,那些人在附近搜刮完了东西,抱着鼓鼓囊囊的东西集合,一个个累得直喘气,也舍不得放下沉沉的包袱,听见脚步声霍然回首,就看见刚才被远远驱赶开的宫中侍卫,不知何时再度聚拢来。
家族私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刚才还显得畏畏缩缩的护卫,队列整齐,武器齐全,盔甲鲜亮,目光冷漠地从各处道路宫阙中涌出、逼近,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形成了包围。
前后反差太大,有人惊得“哐当”一声,掉了抱着的包袱。
身后又有脚步声,似从殿中传来,众人再回头,便看见一行人不知从殿中何处转了出来,当先一人血流披面,看着甚是可怖。
有人辨认半晌,惊声且疑惑地道:“女王?”
景横波匆匆从殿内侧门出,看也没看那群被包围的家族私军一眼,一边向外走一边问身后禹春,“怎样?”
“裴帅和英帅已经会合。”
“什么时候抵达玉照宫。”
“约莫一刻钟后。”
景横波回头看看殿内,争吵仍在继续,她唇角扯出一撇讥嘲的笑。
贪欲,真是骗人设陷害命夺国之必备法宝。
她按了按自己的脸,身后禹春在问:“您觉得怎样?”
“糖放多了。”她无所谓地道,“粘腻腻的。”
禹春似乎叹息一声,咕哝道:“好端端的非要弄成这样,哪怕是假的,瞧着也觉得心惊胆战的。”
景横波白他一眼,“谁叫你们短期内调教不出一模一样的?”
禹春苦着脸不敢答话了——姑奶奶说得轻巧,哪里知道调教一个代替品的难处,要短期内模仿一个人容易,但真要能在所有熟人面前取代,非得长期的接触和调整才行。当初邹征也是私下培养了很久,而且国师清冷高傲,深居简出,寻常人为他气质风神所慑,根本不敢仔细抬头观察,相对容易蒙混。偏偏这位女王,走遍大荒,见过的人极多,又为人亲切,容颜美丽,让人想一瞧再瞧,瞧过后印象深刻,可以说三五年之内,要想培养出个二代景横波,比登天还难。
无奈之下,也只得借机出此下策。禹春想到万一主上看见这样的脸,信以为真……不禁头皮一阵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