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近身伺候周湛的丫环小厮们全都悄没声儿地涌了进来。
周湛又道:“都说说,你们各自管着什么事。”
沉默先站出来道:“卑下管着爷出门的事。”
寡言接道:“卑下管跟车和送信……”
周湛一边听着,一边从腰间的扇袋里摸出扇子,心不在焉地在指间旋转玩着,直到最后一个丫环报完她的职责范围。他想了想,忽然垂眼看看手里的扇子,问着一个面容姣好的丫环,“你说你管着器物,那我问你,我有多少把扇子?”
那叫噤儿的丫环愣了愣,不禁有些慌乱,道:“……该……有三四百把……”又低头愧疚道:“具体的数字婢子记不真了,得看册子。”
周湛摇头道:“也是,太多了,难怪你记不住。”又扭头对长寿爷道,“我打算叫吉光就专门管我的扇子,省得每回想要用时都要找半天。”
他这里只不过是要找个理由给吉光分派活计,不想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叫噤儿想拧了,顿时一阵面红耳赤。
☆、第六十一章·富贵迷人眼
第六十一章·富贵迷人眼
周湛的安排,合了他自己的心意,可不合吉光的心意——在灶下多自在啊,若是到了这位爷的鼻尖下,还不得天天被他扣着脖子拖着走?!
且不说那边还有个正拿眼瞪着她的长寿爷呢。
于是吉光赶紧站起身,摇着手道:“不行不行,我就只有一把傻力气,可不懂得伺候……”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周湛忽地一扭头,挑着那八字眉,冲她咧着一口森森白牙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吉光立马识相地闭了嘴,却是看着周湛一阵眨眼。
见她竟还敢假装无辜地冲他眨着眼,周湛心头忽地就掠过一阵微妙而难辨的复杂感觉。看看她额上的伤,还有那裹着纱布的手,他只不耐烦地一挥手,喝道:“下去下去!回去养好伤再来。”
顿时,吉光两眼大亮,脆脆地答应一声,竟抬脚就走——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她这是“固所愿不敢辞耳”,直气得周湛冲着她的背影又是一阵咬牙。
*·*·*
从堂上退下,吉光原打算老老实实从原路退出去的,不想才刚过了那道花墙来到中院,寡言就追了上来,笑道:“爷叫我领你出去。”又回头看着堂上道:“怪了,我原还以为,长寿爷怎么也得找出好多理由,不叫爷把你弄回来呢。”又道,“你可别怪爷,连我都不知道灶下是做那些粗活的。府里人原说,厨房里都是肥差,我还说以后若是想吃什么好东西,可以去找你,不想竟不是那样的,偏我们被扣在宫里,倒叫你受委屈了。”
“也没什么委屈的,”吉光笑道,“不是一样的干活嘛,不过是流汗多些和流汗少些的区别罢了。”
见她这么通达,寡言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却是伸手一揽她的肩,笑道:“不过,这一来,怕是没人再敢欺负你了。爷这么一路拖着你过来,任是谁都知道,如今你是爷跟前的第一得意人儿了呢。”
“我?!”吉光一阵惊讶,“我算什么得意人儿啊!”她一指脑门儿,“看到没?我这里都受伤了,爷还不是照敲不误。”
寡言一阵笑,却也不跟她争执,见她要往那前院的穿堂过去,忙伸手一拉她,道:“有条近道。”
直到这时吉光才知道,原来从清水阁中院的西角门出去,过一条小径,再拐个弯,便是她所住的那个西小院了。
见她这般带着伤回来,许妈妈顿时就是一阵大呼小叫,差点当着寡言的面把周湛给骂了。等寡言眉飞色舞地跟许妈妈讲了王爷如何帮吉光出气,又如何亲自给她上药,还把她调到清水阁去当差后,许妈妈忍不住又是一阵暗暗心惊。
等送走寡言,许妈妈立马就拉着翩羽问道:“你说,王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先把你派到灶下去做那等低贱的粗活,这会儿竟又这般不避人的护着你,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若不是这会儿吉光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纪还要小,且又是这么个黑黑瘦瘦很不起眼的模样,许妈妈差点就要往歪处想了。
许妈妈的忧虑,直叫吉光一阵发笑,“当初爷派我去灶下时,姥姥疑心他是有心要折辱我,如今他这般护着我,姥姥又疑心他在打什么坏主意。您倒是想叫爷怎么对我呢?”又道,“要叫我说,不过是因为别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就我老是忘了规矩二字,叫他觉得新鲜好玩罢了。”
许妈妈听了不禁一阵凝眉,道:“这府里可比不得外头,他觉得你不讲规矩好玩儿,别人可不会这么看,怕只会认为你是恃宠生骄。且,等王爷的这股新鲜劲儿过了,不定还会跟你秋后算账,说你是不敬他呢。我看,既然他把你弄去上院,这规矩你最好还是讲究起来。”
吉光不由一阵默默点头。不为别人,单为了长寿爷那不善的目光,她也不能放任自己跟周湛太过随意了。
*·*·*
下午时,四哥正好逢着五日一休。因王爷早有吩咐,那门上的人也不拦他,直接领他进了西小院。四哥看到她脸上的伤,顿时也是一阵大怒,若不是被翩羽和许妈妈两个拖着,以他那性子,怕是直接就要打到周湛那里去问罪了。
而,从四哥这里,吉光倒是听到一个大消息。
却原来,五天前,四哥上一次休沐时,因想着不好只顾着翩羽不问那王明娟兄妹,便去了一趟状元府。四哥向来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就毫不客气地把家里准备等娟子的脚好了,叫二叔亲自来京城接人的话告诉了他们兄妹。不想王明娟竟寻死觅活地闹将起来,直哭到徐世衡和长公主那里,求他们做主收留。直到这时王明娟才把他们兄妹进京寻父的事向众人说了,长公主一向是个慈悲的,便当众答应下来替他们打听,却是把四哥气得够呛,都没看完那几人演出的施恩感惠戏码,就这么跺脚走人了。
“我早说那两个定是被状元府的富贵给迷了眼,”四哥冷哼道:“竟找出这样的借口来。当年二叔续娶时,我可清清楚楚记得,媒人说她娘是个寡妇,他们的亲爹早死了,如今哪又冒出个亲爹来?我看,不过是找着理由不肯回家罢了。”
相对于四哥的不信,吉光倒是相信的,便点着头道:“这就对了。当初我就怀疑他们要跟我一同进京,是有别的盘算。只是,”她好奇地看向四哥,“你可听到他们说,他们的亲爹是谁?”
“管他是谁,”四哥翻着眼道,“如今人家要找亲爹,自然是不认咱家的意思了,咱巴巴地凑上去做什么?所以我给家里去了信,叫二叔也别白跑这一趟了。对了,我听说,喜子很得你爹——啊呸——那个人的赏识,听说好像还要送他去个什么书院读书,所以这两个就更不肯回来了。既如此,咱也别阻了人家的大好前程,好了好散吧。”
*·*·*
虽然王爷叫吉光养好了伤再过来,可她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第二天就拿刘海遮着眉,打那西角门里来到这清水阁中。
那会儿才刚六点半,是沉默告诉过她的,周湛起床的时间。不想等她从中院的角门进去,就只见那内院的里人影绰绰,一群丫环们如穿花蝴蝶般在那内院的楼上楼下忙碌着。而那前院,却是传来一阵阵“铎铎”的怪声儿。
那无言领着一队丫环提着食盒从穿堂过来,就只见吉光站在中院的花墙那儿,扒着那圆门往内院里探头探脑,她不由就抿唇一笑,上前在吉光肩上拍了一记,道:“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吉光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儿来。回头见是无言,便忙吐着舌笑道:“我好像误了时辰。以前听沉默哥哥说过,爷每天都是六点半起床的。”
无言摇头笑道:“你没误,是你没听真。爷在外面时,每天都是六点半起床,可在府里,每天六点就起了,然后要去前院练半小时的射箭的。这会儿爷在前院。”她看看吉光,“陪爷练箭可就是你们这些小厮的活计了。”
无言跟吉光说话的时候,一个吉光不认识的大丫环忽地从大堂里出来,远远看到这边站着不动的无言,忙轻轻拍了两下巴掌。无言这才想起来身上还有差事,匆匆对吉光说了声,“你去前院看看。”便领着那些不住偷眼打量吉光的小丫环们,提着那食盒急急往堂上奔去。
站在那圆门边上,吉光一阵咬唇。大周朝的男女大防虽比不得前朝那般规矩森严,到底还是有些讲究的,至少在徐家,二门内从不用小厮,但这王府……吉光在灶下时曾听人说过,似乎是因为王爷至今尚未娶亲,且也没个内眷,加上他身边的那些美人儿们都是养在内院里,不在这花园里,所以才容得小厮们在花园里出没的。可是这会清水阁的内院里全是丫环,竟不见一个小厮,倒叫昨儿记下许妈妈的劝诫的吉光一时心里没底,不知道她这么贸然进去,会不会犯了什么规矩。
就在她犹豫踌躇之际,忽听得身后一阵脚步杂踏。一扭头,就只见穿着身劲装的周湛,在沉默和寡言等众小厮的随侍下,从那穿堂里过来了。
晨光中,只见周湛那头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却是连根发带都不曾用,显得异常的干净利落。那束在袖口的牛皮护腕和腰间的一束宽牛皮带,则越发掐显出他的豹腰猿臂,偏那掖在腰间的一角衣袍,和那束在一双素底黑靴中的裤脚,又更加突显出衣袍下那两条裹在白色裤管中的大长腿。
这般利落的装束,还是吉光第一次看到,她不由就是一阵呆愣。以往她所看到的景王,总爱穿着身宽松的长袍,再配上他那带着几分慵懒的神情,很容易就会给人留下一种五体不勤的纨绔印象。而眼前的他,却是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英气勃发”。
如此这般的周湛,不由就叫吉光一时看呆了,直到周湛走到她的面前,她仍是半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这模样,不由就叫周湛的眉一挑,道:“你怎么来了?”
吉光这才回过神来,忙后退一步,敛手回话道:“我,呃,卑下这点伤不碍事,不用休息的。”
她这规规矩矩的小模样,顿时就令周湛的眉又是一挑,想了想,一歪头,道:“跟着吧。”说着,便往内院过去。
只是,他说话的这功夫,原本跟在周湛身后的一众小厮们已经分作两拨,一拨看着只是普通小厮的,全都留在了中院的圆门外,只有沉默寡言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小厮,跟在周湛身后进了那圆门。于是一时间吉光又茫然了,不知道王爷这声“跟着”,到底是叫她在这圆门内伺候,还是在这圆门外——要知道,圆门外小厮的服饰,都是那三等以下的,她可还未入等呢!
就在她犹豫间,寡言及时拉了她一把,拿眼示意她跟在他的身后。
而跟着寡言来到那大堂的廊下,吉光才发现,那些原本在内院里忙碌着的丫环们这会儿竟都不见了人影,廊下只有五个大丫环垂手侍立着。她悄悄回头一看,果然看到那些丫环竟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中院里,和那些小厮们分左右沿那甬道而立。
王爷上了堂前的台阶,便径直往那正房和厢房间的西耳房走去。吉光正想跟上,却是被寡言又拉了一下,她便跟着他往那大堂东侧的廊下站定。人虽站定了,她那双猫眼却是不老实地打眼角看着那西耳房处的动静。
就只见沉默和一个偏瘦的少年跟着王爷来到西耳房的门前,二人却并没有进去,而只是在将王爷送进耳房后,便分左右立在守在那耳房的门口。
一时间,整个清水阁中都是寂寂无声,竟仿佛没有一个活人似的。因此,当片刻后,那耳旁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吉光这才知道,那西耳房应该是间浴室了。
半晌,从那西耳房里传来一声招呼,沉默便回身在那耳房门上敲了三记,推门进去,不一会儿,就只见周湛换了身家常的宽松长袍,披散着头湿漉漉的长发,从那耳房里出来了。他一边拿一条帕子擦着头发,一边打廊下那些如木偶般立着不动的丫环小厮们面前经过。他的一只脚都已经跨进西间的门槛了,却是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又倒退一步,往东间的廊下一抬下巴,道:“吉光,过来。”
虽然只这么一声,却是叫廊下那些木偶似的众丫环小厮们不自觉地就相互交换了眼色。
吉光则是一阵纳闷。才刚跟着寡言过来时,她就已经眼尖地看到,昨儿她上药时曾靠着的那张大理石桌面的桌子上,这会儿早已布满了珍馐菜肴——就是说,这会儿该是王爷用膳的时间。而沉默早说过,伺候用膳该是丫环们的差事。虽说她是女孩,可她这会儿不是小厮吗?
☆、第六十二章·王爷的美人儿们
第六十二章·王爷的美人儿们
才刚在西耳房的浴室里,周湛曾看着那一块西番进贡的大落地镜好一阵出神。镜子里的劲装少年,可以说是他日日都看惯了的,今儿却是第一次遭遇人以那种惊艳的眼神瞪着他。而这眼神,不禁叫还未满十六岁的周湛一阵自得。
可当他看到穿着那身灰老鼠皮进来的吉光时,那因自得而高挑起的眉,不由就挑得更高了,“你穿的什么?!”他道。
吉光眨着眼道:“我,卑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一挥手,皱眉道:“好好说话!什么卑下不卑下的,烦不烦?!”
于是吉光立马从善如流,道:“我现在不是不入等的小厮,只能穿这一身儿。”
周湛的眉又是一动,忽然就想起当初他脑子里转的那些念头来,便指着那落地罩的墙角道:“站那儿去,不许动!”说着,他自己便在那布满了各色菜品的圆桌边坐了下来。
这会儿,是无语和刚才那个拍巴掌的女孩在屋里伺候着,却是一个捧着手巾,另一个小心翼翼地给周湛布着点心小菜。
因到底跟过周湛几天,吉光自以为知道周湛这边的规矩,便没吃早饭就过来了。这会儿她看着沉默和寡言等小厮都退出去吃早饭了,偏那位爷又把她扣在跟前,玩起那“他吃她看着”的把戏,她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儿,却是正好叫周湛看到,便放下碗,问道:“怎么?”
“我还没吃早饭呢。”吉光扭头看着悄没声儿地退下去,这会儿都快消失在圆门处的沉默等小厮,忍不住噘嘴说道。
周湛不由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正在退下去的小厮们,这才恍然。他下意识里,又把这吉光当丫环了,眼神闪了闪,便道:“也是,我给忘了。你也去吧。”
吉光两眼一亮,忙向着周湛一礼,便高高兴兴地退了出去。
规规矩矩退到廊下,一转身,她就撒丫子跑着追上了寡言等人。
听到身后的脚步“噼啪”,沉默一回头,不由吓了一跳,忙冲吉光喝道:“不许跑!”
吉光赶紧站住。
沉默道:“你不是说你学过府规吗?怎么忘了?!”
吉光还真给忘了,不由就又是一吐舌。
寡言则过来搂着她的肩,冲她亲热笑道:“我还以为得叫我给你留两个冷馒头了呢。”说话间,几人便进了东厢最靠近穿堂的那间屋子。
就只见那房间甚是宽敞,里面放着四张圆桌,这会儿其中三张都已经叫那些原本在中院里侯着的小丫环小小厮们占了,只余窗下的一张桌子还空着。
见这几个管事的大小厮们进来,那些小丫环小小厮们便全都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沉默只不吱声地挥挥手,众小厮便又坐了回去继续吃喝,只是,原本远远就能听到的嗡嗡说话声,却是一时没了。众小厮们虽在吃着喝着,那眼则不自觉地往吉光身上扫着。片刻后,那嗡嗡的说话声便又响了起来。
这会儿吉光被众人那或掩饰或不掩饰的眼看得好一阵不自在,且她也算是看出来了,像她这样的小厮,应该坐在那三张桌子边,这窗下的桌子,显然是给这几位管事的小厮们预备的。
就在她踌躇间,寡言拉了她一把,扶着她的肩,对那已经落座的其他几人笑道:“来来来,今儿是吉光当差的第一天,咱们先彼此认识一下。”他推着吉光道:“这小子你们应该都认识了,他叫吉光。”
说着,过去抬手一拍刚才和沉默一起在耳房外当值的瘦弱小厮,道:“这是寂然,管着爷的洗漱更衣。”又将手肘压在旁边一个敦实少年的肩上,“这是悄然,管跟着爷练武和出门的事。”最后指着桌子对面的一个白净少年道:“这是缄言,管着爷的笔墨文书。”
吉光忙上前向着众人一一行礼。几个小厮也都回了礼,不过看得出来,那个面皮白净的书童缄言,似乎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对吉光很有些不以为然,却并不像众人多少都跟吉光说了两句话,他只冷淡地回应了一个点头,便伸手去拿那桌子中央的馒头了。
这会儿沉默早开吃了,对寡言道:“别废话了,注意时辰。”又对吉光指了指身边,“坐这儿,动作快些。”
一时众人用完早饭,沉默掏出怀表看了看,扭头对吉光道:“爷分派你的事,无声那边还没理出来,你且先等等。”看到她身上的灰老鼠皮,沉默也微皱了一下眉,正想着抽个空问一问王爷,到底给这“小子”评个几等,就听外面一声云板响,那边一个正吃着的小厮忙站了起来,三两下咽下嘴里的东西,急急往前院去了。沉默也跟出去,在那廊下往前院看着。
见吉光也好奇地伸头往外看,寡言道:“应该是长寿爷。”
说话间,果见那小厮又奔了回来,凑到沉默耳旁说了句什么。沉默点点头,便回身对着那桌边仍吃着的小厮点了几个人名,那几个小厮忙匆匆咽下嘴里的食物,便出去待客了。
不一会儿,沉默掏出怀表又看了一眼,问着唯一还在桌边吃喝着的悄然,“吃好没?时辰到了。”
那敦实的悄然捞过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点着头便跟着众人出了那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