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驾崩,皇太子继位,封嫡母皇后何氏为皇太后,嫡祖母皇太后萧氏为太皇太后。
皇太子今年不过才五六岁,虽然国朝中有皇太子五岁处置政事的先例,但那是特殊情况,太武皇帝那时正带兵征战漠北草原,而朝中还有保太后窦氏的辅佐。
北朝皇室出身鲜卑,鲜卑比不得汉人那般早早的就以父系为尊,哪怕到中原因为八王之乱闹得不可收场的时候,鲜卑还是带着一股浓厚的部落氏族气息,其中有一个就是尊女之风,先不说鲜卑族中的‘先母而后父’将女子喻为天女,当初先祖建国之时,就有皇后直接参与朝政,到了皇帝驾崩,皇太后摄国事,时人称为“女国”。
后来将北方大致平定后,为了防止外戚专权,就定下立子杀母的规矩。
新继位的天子年幼,所以由太皇太后一手处理政事,至于新上任的何太后,对着婆母只能唯唯诺诺,连个不字都不敢讲。
先帝驾崩,天子登基,剪除先帝党羽一系列的事,朝中忙了许久,等到来年改元,众人才稍微敢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当朝太傅也是被封燕王的萧斌才得以好好在家休息一番。
这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让人忍不住想要睡上一觉。
王府门口早就有人等着,见着萧斌乘马而来,连忙进去招呼将门拉开。萧斌下马,家奴们将马牵到马厩去。
穿堂入室,洗漱一番,来人才顶满脸笑来恭喜,“郎主,今日侯氏产下一个小娘子。”
“嗯,我知道了。”萧斌低头整理着自己身上的袍袖,听到侯氏产女时,他愣了愣,口了应了一声,面上看不出有多少欣喜之意。
前来报喜的家仆有些摸不清楚郎主的意思,这位侯氏在府中要说多得宠也不至于,不过侯氏先前产下两子,都很得太皇太后喜爱,甚至被接入宫中亲自抚养,有这么两个得太皇太后喜爱的儿子,作为生母,侯氏多少都会得夫主些许喜爱吧?
“对了,常氏如何?”萧斌转而问起另外一个宠妾来。
“常氏今日尚好,只是小郎君有些微恙,已经让疾医过来看过了,并无大碍。”家人道。
“嗯。”萧斌点点头,“去常氏那里。”
萧斌来的时候,正好见着三四岁大的女儿坐在床边陪着母亲。
萧妙音坐在大床上觉得挺无聊的,在这儿久了,自然是知道一些常识,萧家并不是什么规矩人家,要是真规矩也不会是姬妾成群,庶出儿女成堆了。
“阿妙?”萧斌瞧着萧妙音坐在床榻上,左左右右的玩一只荷包,出声道。
“是阿爷!”萧妙音将手里的荷包一丢,从大床上跳下来,蹦蹦跳跳跑到萧斌的面前,“阿爷!”
这会已经是开春了,而且有点热,所以她身上也床上了轻薄的罗,她长得乌发雪肤,五官娇俏可爱,一笑嘴角就有两个酒窝,看着让人很是喜爱。
萧斌宠爱常氏,顺带也喜爱她所出的子女。
“小阿妙又重了。”萧斌将萧妙音抱起来,向那边的大床走去。
常氏方才在萧斌进来的时候,就将儿子交给一旁的乳母,自己从大床上下来,垂手站在一旁。
常氏虽得宠,但不会持宠而骄,比起其他得了宠爱就开始闹腾的姬妾,的确让人放心。
“你也坐下吧。”萧斌见着女儿心情很是不错,对着常氏和颜悦色。
常氏美目流转,轻轻道了一声唯,才到另外设置的床上坐下。
常氏出身南朝,身上有种江南女子的柔婉娇媚,她坐在床上,模样恭顺。
“阿爷今日听说,你阿弟病了?”萧斌低头问女儿。
萧妙音面上笑的可爱,心里却是一紧,这要是答不好说不定会让常氏有祸事。
她把脸一扬眨了眨眼,“最近天热,阿弟老是夜里踢被子。”
一岁多的孩童,自然是不明白什么是受凉,觉得热了就踢被子。常氏要照顾孩子还要伺候萧斌,再多能也不过是一个人哪里忙的过来,而且小孩子抵抗力差,头几年几乎是各种病痛,只要长到□□岁的时候还活着,基本上就能养大了。
萧斌自然是明白这样,常氏听见在说她儿子的事,立即从床上下来向萧斌请罪,“郎主,七郎有恙,是妾的罪过。”
常氏站在那里,面上带着些许惶恐不安,她原本长得就貌美,口音里还带着江南软语,楚楚可怜。
“罢了,此事与你也没多大关系。”萧斌转头看了一眼七郎,发现孩子已经没有大碍了,而且还十分有精神的坐在那里玩闹,也无心真的将常氏怎么样。
“小七郎,还记得阿爷么?”萧斌伸出手去,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幼儿的脸颊。这会孩子真是长牙的时候,抓住萧斌的广袖就塞进嘴里磨牙,涂了袖子一地的口水。
萧斌瞧着也不生气,只是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拿着阿爷的袖子磨牙,小子好大的胆子。”
萧妙音看着萧斌半点都不生气,瞧着他逗弄弟弟心里也渐渐放下心来。
瞧着或许萧斌又要常氏过去,或者直接就在这里就寝。
这说起来也挺有些无奈,如今她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多着呢,萧斌这个阿爷就只有一个,又没有嫡出那么好的资源,自然是能争到一点是一点,爱母子抱,这在燕王府也是适用的。
“过段时间,我要去长安。”萧斌和孩子玩了一段时间,转头和常氏说了一句。
“郎主要去长安?”常氏眼带疑惑。一般说来萧斌去哪里是不用和她说的,除非要她在路上照顾服侍。
“嗯,太皇太后要在长安建燕宣王庙,那是为祖父建庙,我要去主持。”萧斌道。
萧妙音听着瞪圆了眼,她历史虽然不怎么好,但是外戚封王的很少很少。她知道的一个就是吕后,另外一个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武则天了,不过武则天直接把父亲给追封成了皇帝。
艾玛,她这个姑母是要逆天啊!
萧妙音人小,但也从那些闲不住的仆妇那里听了许多消息,哪怕只是仆妇,可是这里是王府,主人是太傅,什么消息只要不是机密的,有心也能打听到一些。
听说先帝,也许,或许,可能是被太皇太后给毒死的。
大内永远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哪怕有点小道消息,就能被说个没完。而且一年前的确帝后之间剑拔弩张,甚至平城里内外戒严,看着就是一副要火拼的样子。
她要是平常的孩童早就不记得那事了,偏偏她还记得常氏院子里从常氏到仆妇都是一副担心受怕的模样。
毕竟这里的主人是萧太后的亲弟弟,要是萧太后倒了,危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些人还不是要落个悲惨的结局?所以这次先帝莫名其妙暴毙,萧太后一系在朝中重整旗鼓,萧妙音简直是给这位还没有见过几次的姑母疯狂点赞。
高兴了一会,萧妙音突然想起吕后的身后事来,吕氏一门直接被灭完,而且连出嫁女也没有放过,顿时她心里一个咯噔,坐在那里垂下头来。
听说如今的天子才五岁,现在看不是什么,到时候萧太后一蹬腿,会不会和西汉的那些大臣一样对着萧氏开刀?
越想越有可能,常说空穴来风,流言不管真假,肯定是有愿意的。不管先帝是不是被太皇太后毒死,反正先帝的死和太皇太后绝对少不了干系。
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小皇帝长大了也绝对不会和太皇太后还祖孙情深的吧?
那样的话她估计就直接蹬腿了。
姑母干脆再彪悍一点,直接踹了小皇帝做女皇吧!
萧斌一转身就看着女儿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下有些奇怪,方才他来的时候不还是精神满满的么?
“阿妙,怎么了?”
“阿爷要去长安,儿听阿姨说,长安以前是个好地方,听说汉武帝就住在那里呢,儿也想去看。”
“……”萧斌看了一眼常氏,常氏连忙低下头来。
常氏的身世他知道一些,原本也是江南一处殷实人家,但是那会南朝改朝换代,兵祸大起,一家人没了办法才会到北朝来,谁知道路上又遭了匪灾,一家人十几口人都要吃饭,实在是没法了,才将女儿换了袋口粮。
殷实人家附庸风雅,多少也会让女儿学个什么,萧斌听到萧妙音的话也没觉得奇怪。
“长安以前的确是个好地方。”萧斌似乎被女儿勾起一段回忆,“只是可惜啊……”
“可惜?”萧妙音歪了歪头。
“可惜汉家不在了。”萧斌是汉人,他的父亲曾经去过慕容氏的女子为继妻,但他和萧太后都是汉人女子所出,根正苗红的汉人。
不过当初父亲被治罪,他被流放在边鄙之地,和当地的氐人羌人鲜卑人混居,难免的也学了一身的胡人习气。
搞得汉人看重的那一套,他不怎么在乎了。
如今北方是拓跋鲜卑做主,当年汉家的风采早就在晋人放弃洛阳,衣冠南渡之时给败了个干净。
“怎么会呢?”女童笑道,“只要汉人还在,汉家也在啊。”
“小鬼头,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些话,是你阿姨教的?”萧斌问。
“阿爷,就不能是儿自己想的么?”萧妙音问道。
萧斌抚掌大笑。
“郎主,阿妙她……”常氏见着萧斌高兴,有些迟疑,女儿方才说那话的确有些失了恭谨。
“阿妙很好,”萧斌示意常氏安心,突然他想起什么,咬牙切齿“至少比大郎那个孽畜要好上几倍!”
这下母女两个都齐齐变色了。
☆、第3章 孽子
萧斌口中的大郎就是当年在边地所娶的氐人女子所生的长子,边境就是六镇,六镇之前过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草原就是柔然,留在六镇的都是镇户,那些镇户原本都是由鲜卑几大部落里迁徙过来的人,位置不低,萧斌一个汉人当年在那里求生活十分不易,娶了一个氐女之后,原本打算好好过日子,谁知道天降大喜,他被没入宫为婢的姊姊竟然成了皇后,他也从一个低微的小兵一跃成了国戚。
但是他的大幸却未必是原配的大幸。
萧妙音年纪小,照顾她的乳母和仆妇都觉得孩子小不懂事,听了甚么话也不会说,放心的在她面前嚼舌头,全然不知道这个是个开了挂的,她们说得那个小娃娃都听得懂。
她听说当年那个原配夫人死的不明不白,说是从宫中回来之后过了半月就死了,进宫之前人还是好好的,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而且,就在原配夫人去了不到半年,萧斌连妻丧还没守完一半,萧皇后就促成了博陵长公主和萧斌的婚事,之后那位原配所出的大郎也得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字,佻。
何为佻?
从形来看,从人,从兆,兆意为远,合起来就是边鄙之人,《诗》里的小雅就有一句“视民不佻”,就不是这个好名字。
燕王府和博陵长公主府分开来的,隔的可不近,再加上萧家就是个暴发户,也没有世家里头那么多的规矩,仆妇们私下更是说主家的长短。
她听说,这个名字还是长公主给起的,就是长公主看这个真正的嫡长子不顺眼。
过了两年,博陵长公主产下一子,萧皇后和天子喜爱非常,干脆指定这个孩子为世子。萧佻这下子在王府中彻底的地位尴尬起来了。
要是不是嫡子吧,他母亲地的的确确曾经受封过侯夫人,但世子位置就是被长公主所出的萧拓给夺了去。
那会年纪小不懂事,长大之后明白自己尴尬处境,加上到了青春叛逆期,萧佻不好好读书放浪形骸,学南朝士人服用五石散,披散头发穿着木屐到处飞奔。
萧妙音哪怕没亲眼看过,但只靠那些仆妇的描述她就能脑补出来一个无依无靠只能日日放荡的中二少年了。
“郎主。”常氏一下子就将自己的脸色给抹了,为人妾侍,不能心里想什么就露什么给人看。
萧斌骂自家儿子,她这个阿姨就不能跟着一起,不然就成居心叵测了,“大郎现在只是不懂事,等到大了就好了。”
“大了就好了?”萧斌眉眼间全是讥诮,“若是他有阿妙的一半,我都不说他,可是看看他是个甚么样,啊?”
萧妙音瞧着萧斌破口大骂长子,和常氏一道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说。
“别人儿子十三岁知道要好好读书,至少也会武,敢到军中谋一份事做,可是那个孽畜!”说到这里萧斌脸涨得通红,萧妙音都能看到他额头爆出的青筋。
这位大哥竟然有如此的威力吗?竟然把平日自持养生不轻易动怒的萧斌给气成这样了!萧妙音瞧着目瞪口呆。
“在宫中做羽林郎有何不好?他竟然说不想与高车蛮人相处!别人十三四岁能够成家知道要做出事业了,他呢,他知道甚!”
当年萧佻生母死的不明不白,他不敢深究,后来尚公主,那会的萧斌还是一个田舍郎,乍然富贵又尚公主,自然是不敢和公主对着干,公主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是后来姊姊做了皇太后,萧氏权势一飞冲天之后,他才疏远了长公主,随着自己的心意。
他自觉亏待了长子,世子的位置是不能变动的,但是凭借太傅的身份还有太皇太后的权势,为长子谋一份富贵宁馨的前途还是能做到,结果长子简直就是变着法来气他。
羽林郎可不是谁都能去做的,出身必定清贵,要不是年纪不合适,他还想弄到皇太子身边做伴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