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的纸都是一卷一卷的黄麻纸,写多少裁多少,没有一张一张的。
刘琦双手拢在袖中,模样恭顺,“回禀贵人,正是。”
秦女官在一旁看着,心里多少有些不得劲,原先贵人身边的事,不管大小都是由她一手包了,如今贵人亲手提拔上来一个小黄门,负责外面的一些事。秦女官心里知道有些事女官坐起来不方便,小黄门要灵活的多,可是心里总有那么一两分的不得劲。
“陛下派来的中黄门说,过几日要带贵人一同去行猎。”刘琦道,顿了顿,他压低声音接着说道,“臣听说,前几日东宫赐下几个高丽美人到昭阳殿。”
萧妙音原本是从宫人手中接过单子,听到刘琦的话,眉头皱了皱,“高丽?”
北朝的疆土扩大到朝鲜半岛一线,宫廷中的宫人来源也很杂,有从代郡等地征召来的良家子,也有从茹茹高昌等外族来的高鼻深目的异族女,更别提掖庭那些被没入宫中为奴的罪臣女眷了,有那么一两个高丽美人,也算不上什么。
“没错,”刘琦弯腰道,“高丽最近臣服国朝,为了表示忠心,朝贡上当地的高丽参等物之外,还精心选了二三十名美人。”
“这忠心献的,还真费心思。”萧妙音手搭在隐囊上,她整个身体都靠在上面,慵懒十足。
刘琦听出萧妙音口吻中的讥讽,脸上的笑容更盛,“这高丽国力弱小,也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法来讨好陛下了。”
“这人既然都送到昭阳殿了,自然是看陛下怎么处置。”萧妙音笑了笑,她心里对这事很不舒服,不过既然是东宫的手笔,那么明面上她就不能说什么,不是要乖乖的嘛,如今皇帝都不来她这里了,太皇太后可不是要安排其他的替死鬼上?
萧妙音都能猜到那些所谓高丽美人的背景了,能够被当做贡品送过来的,就不可能是什么出身好的女子,能推到拓跋演面前当装孩子十个月的瓶子的,恐怕除了好看就没其他能够拿的出手的了。
“我听说高丽女人皮肤特别白,细嫩细嫩的。”萧妙音突然笑道,她看向秦女官,“阿秦是不是这样?”
高丽又不是第一次向中原天子进贡美女,秦女官在宫中这么多年,怎么会没见过。秦女官颔首,“高丽女子的确有一身好皮肤,不过肤白细嫩有时也是无用的。”
“不过我挺好奇,那些女子是用了甚么才成那样,要说生来肤白者也有,可是高丽那么点大地方,哪里会有这么多天生丽质的。”
“小人听闻,那些高丽女子从平民里挑选出来,然后用当地的参等物精心调养。”刘琦见萧妙音对高丽女子保养的那套有兴趣,连忙将自己听来都说出来。
“嗯。”萧妙音眼睛瞧着手里的那份单子,瞧见上面有不少高丽参等物,高丽离平城远着呢,加上这高丽又是个墙头草随风倒,那边的东西不一定就能按时运到平城,有钱也做不到啊。
“把这个拿出半截来,交给太医署,看能不能给我弄成粉末。”萧妙音唤过刘琦,她这年纪哪怕脸上一点脂粉都不擦,都白嫩的让人心生羡慕。
“贵人年纪轻,还不用这个。”秦女官劝说道。
“我知道啊。”萧妙音噗嗤笑了声,“我想让太医署的人将那些粉末加到平日洗面用的白玉膏里。”
她可不会往脸上敷或者是往肚子里吞,她还不用这么大补的东西,正吞下肚子了说不定鼻血就留下来。
“小人知道了。”刘琦垂首道。
“贵人,过几日天子要行猎,也该准备一二了。”秦女官有心在刘琦这个后生面前彰显一下地位,刘琦还要去吩咐人做这些小事,但她到如今还是贵人身边的重要之人。
“嗯,此事阿秦来办吧。”萧妙音将手里的单子看过一遍,扔到一旁去。
“唯。”秦女官垂首应下。
行猎那日,宗室还有宗室的那些女眷,另外还有一些得太皇太后和皇帝青睐的汉臣都来了。
萧丽华最近被弄得有些焦头烂额,银耳在她手里是一份暴力,从古代到现代,做贵族的生意是最赚钱暴利的,但也是最被人盯着的。
这段时间来,她忙着和清河王的昏礼,那头就出了银耳种植外泄的事。
她早就知道会有人盯着,毕竟有这一项,可比那些世家的所谓泡菜和香丸方子有用多了。原本有太皇太后在,那些人就算想动手也得收敛一二,谁知道竟然收买她庄子上的奴婢!等到查出来,已经有一些已经泄露出去了。
萧丽华坐在床上,四周已经由奴婢拉起了围障,她面色不好,旁边的其他宗室女眷也没过来和她说话,毕竟她如今只是定下来,还不是礼成的清河王妃。
“二娘,脸上笑一笑。”小慕容氏瞧着女儿一张脸僵的,出声劝道。
“阿娘,我笑不出来。”萧丽华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哪里笑得出来?自己辛辛苦苦回想出来的办法,反复让人试验了不下百次才成功,如今说被别人窃走就窃走,她怎么能甘心。
“那些贱婢,死了还不能让你出口气么?”小慕容氏得知庄子上出事后下令彻查,管事的结结实实打了五十杖不说,那些吃里扒外的奴婢被当着人面挖眼割舌。
“那些人的命值几个半两?”萧丽华吐出一口浊气,她如今四处到处是用钱的,嫁妆不说,她还打算在洛阳买上几块上好的田地,等到萧妙音的弟弟长大,就当做一份娶妇的贺礼送过去。
另外别说她已经让人着手雕版印刷这件事,如今士族之所以能够两只鼻孔朝天上,归根究底还是知识垄断,这会和汉朝时候差不多,书籍基本上靠一双手抄,当年洛阳太学外立的蔡邕书法的石碑,那时候外面一群太学生辛辛苦苦顶着大太阳抄写,最后学乖了知道用墨涂上去拓下来,但和印刷两字差的十万八千里。在这种情况下,书籍都成了传世的宝物,高度垄断之下,士族自然坐大,也有本钱瞧不起她们这些寒门。
反正都做了,不如做的再多一点混个好名声也不错。自从经过上回太皇太后赐婚的事,萧丽华知道,自己手里的钱再多还是没用,至于权力一时半会的她也靠不上,不如干脆走当年那些士族走过的路子。
萧丽华也想过活字印刷术,用陶土烧制活字,然后印刷的时候直接用就行了,可是工匠们缺乏经验,烧制出来的不是字体模糊就是容易损坏,泥活字几乎一碰就碎,也用木头那对工匠的手艺各种要求高,比较之下倒是雕版印刷更加可行了。
不是瞧不起寒门么,好啊,到时候就把士族的命根子给抖出去,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更怕一些。
买良田还是雕版印刷,这两样都要花费不少钱财,如今出了这事,根本就是大耳刮子的往她脸上打。
“阿娘,有些人看起来光风霁月,其实私底下脏的很,心都黑透了,不给些教训,怎么能够甘心?”萧丽华恨恨道。
萧妙音这次没能享受到和皇帝同乘一车的待遇,既然都在太皇太后面前打算做戏了,自然这戏是要做全套的,拓跋演将近一个月都没到她哪里来,她也舒服了一个月,基本上晚上想吃甚么吃甚么,看歌舞简直乐死了,她最近又有个新想法,反正宫廷中养了供人取乐的优伶,基本上都是说笑话逗人开心,有些像现代的说相声,可是相声听多了难免觉得烦闷,萧妙音就琢磨着要不要自己写个剧本让人演着玩。
这会的娱乐项目也很多,来自罗马大秦的幻术,自汉代传承下来的钢管舞,还有数不清的杂耍,可是杂耍看得再多,歌听得再多也有腻烦的那一日。穿越前她如果宅在家里,要么是看些小说,或者是看剧。
这会唐宋话本都还没看到萌芽,想看故事可以翻左氏春秋,或者是太史公的史记,但是就这么看书,哪里来的看戏来的有趣。
如今离汉朝差了有几百年了,老刘家的人不是在南朝那边就是做刘皇叔一样的事了,萧妙音想着要不要把老刘家那些事拖出来演给她看?
不过这戏都还是想想就罢了,如今拓跋演这个皇帝都在夹紧尾巴做人,她也根本谈不上随心所欲,要是有人那这是来说她就完了。
到了行猎的地方,萧妙音被秦女官扶着下了车,到了自己休息的地方,宫眷如今就萧妙音一个,带来的也只有她一个,一路上除了那些引路的黄门和宫人之外,竟然见不到其他的人。
一入宫门深似海……
萧妙音坐在偌大的穹庐内,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来。如今她还只是个贵人,都不是皇后呢,一路走过来除了黄门就是宫人,宗室里的那些人是一个都没见着。
鲜卑人原本就不讲究男女之别,如今这样,只能因为自己是宫眷了。萧妙音想起就一肚子的郁闷。
她低头拨弄着腰间垂下的玉佩,外面刘琦满脸笑意的走进来,“贵人,您看哪位来了?”
萧妙音原本正扯着玉环上的丝绦,听到刘琦这么一句,略带疑惑抬头,“啊?”
穹庐外走进一个妇人,妇人手边还跟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女孩。
“阿姨?”萧妙音见到那个妇人,惊讶的从床上站起来。
常氏近日是跟随博陵长公主来的,如今萧妙音在宫中得宠,她在王府里的地方了自然也水涨船高,博陵长公主卖一个人情,将常氏和常氏的两个孩子都带来了。
“三娘!”常氏已经有许久时日没有见到女儿了,她想要走上前,但看到女儿这么一身宫装,有些不敢上前。倒是她身边的两个孩子,见着姊姊,立刻走上前,“姊姊!”
檀奴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十二三岁的少年个头已经比常氏还高了。
“檀奴?”萧妙音看了一圈弟弟,觉得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了,这个年纪的少年几乎是一月一个样,檀奴这回到了萧妙音跟前,几乎都快认不出他了。
“姊姊!”五娘性情活泼,砰砰跳跳的往萧妙音面前凑。
萧妙音拉着常氏和同母说出的弟弟妹妹坐下,“阿姨今日怎么来了?”她是高兴又奇怪,常氏的身份,再得宠也不过一个宠妾,是没有资格参加天子行猎的。
“是长公主带我来的。”说起这个常氏也有些不好意思,女儿如今做了贵人,她来这,心里多少多觉得有些给女儿抹黑。
“长公主?”萧妙音当然知道长公主的脾气,听到常氏竟然是长公主带来的,心下惊讶。
“姊姊,没甚么好奇怪的。”檀奴脱掉脚上的履,盘腿坐在床上,宫人奉上葡萄等鲜果,他抓了一把在手中,塞了一半给五娘。葡萄上还带着些许水珠,饱满可爱,五娘拿在手中都有些舍不得往嘴里塞。
“如今姊姊得宠,就算阿娘心里不舒服,多少都要给姊姊面子的。”檀奴在那个后院里头长大,虽然有生母护着,下面有奴仆捧着,可是该懂的一样不落全都懂。
“小小年纪,肚子里就这么多弯弯道道。”萧妙音听了笑骂,“你好好读书了没有?”
“读了。”檀奴听到姊姊这么问,心下有些不耐烦,“不过,能不能进中书学,还是很悬。”
能入中书学的都是世家子,世家子哪怕书读的再烂,凭借着自己的姓氏都能进去。毕竟中书学也没有一个选拔制度,能进去全靠父兄。
萧家是寒门,还是士族最不屑的外戚。萧佻能够在中书学混得如鱼得水,那是因为他原本就在经典上有过人天赋,如今在秘书省修了一两年的古籍之后,也慢慢开始参合朝政的议论中,前途可谓一片大好。
再加上前段时间迎娶了颍川荀氏的女郎,恐怕没那个寒门郎能够比他更加得意了。
萧妙音想起自己弟弟的前途就唉声叹气,她家是寒门,然后还是庶出。若是士族里的庶子还好说,寒门的庶子……光是想想简直不能再头疼。
北朝入仕除了从魏晋时候传下来的九品中正制以外,还有举察入仕,和汉代的举孝廉差不多,或者是被朝廷征拜辟除入仕,其他的要么就是官学生,要么就是尚公主入仕。
北朝的九品中正制和魏晋士族不太一样,诸州的大中正是用朝廷的职官担任,对当地的士族按照才德评出就等。萧家光是在出身这一栏上就不合格,别说世家子教出来的,只要别太残,基本上都甩寒门子几条街,毕竟百年簪缨不是白叫的。
举孝廉的话,萧妙音要掩面哭泣,萧家那个样子还举孝廉,简直母猪都会爬到树上去了。至于被朝廷官府征拜,她想来想去,也只能求拓跋演,可是拓跋演可不是个耳根子软,任凭枕边风吹的,她弟弟可没有什么才名,到时候别害了他。
思来想去,只有官学生和尚公主比较有可能些。但靠着老婆吃饭,这名头传出去好听么?皇家的公主们可不是好相处的,萧妙音心里不太乐意让弟弟尚公主,一来尚公主绝大多数都是嫡子,她弟弟是庶子,就算拓跋演肯,恐怕也没有公主愿意,要是凑成一对怨偶那就是真造孽了。二是她想着日后常氏要由檀奴养老,若是公主,恐怕公主会跋扈对常氏不好。
公主是天潢贵胄,出降之后有自己专门的公主府,而有皇宫配属的卫士,对于驸马都尉,只要公主不召见,驸马就算在门外双眼望穿也没有用。
“就算悬,也要拼一拼,不拼一下谁知道呢。”萧妙音袖中拳头握紧,“檀奴,如今家里是个甚么样子,你比姊姊还清楚。”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在此时已经是大人了,常氏许多事也不再瞒着他。
“如今阿姨日后就靠你了,五娘……”萧妙音想起姑母的作风,家里的女孩子但凡长成的几乎打包给了宗室们,估计五娘日后可能也是个王妃。
“姊姊,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檀奴这会正在中二年纪,生母平常不在他耳畔说这么多话,姊姊见面就和他说这么多,他心里就有些不爱听。
“知道是知道,可惜要听到脑子里去。”萧妙音恨不得伸手就在弟弟的脑门上戳上一记。
“就是。”五娘口里嚼着葡萄,不忘替萧妙音教训檀奴几句,“阿兄要将姊姊的话记在心里才好!”
“吃你的葡萄吧!”檀奴和这个年岁差不多的妹妹向来不太对付。
常氏看着两个儿女打闹了一会,她让两个孩子先出去,“五娘,你不是很想和二娘玩么,檀奴照看着妹妹,别让她被人欺负了。”
檀奴应了一声,带着妹妹出去了。
“三娘,陛下待你如何?”常氏终于问出心里话,这些时日来,别人都告诉她三娘在宫中很得宠,可是她总觉得这颗心就回不到肚子里头去。
“陛下待我很好。”萧妙音听到常氏说起拓跋演,稍微有些小羞涩,其实何止好,简直是好过了头,弄得她都有些无法无天了。
在这份好之后她又觉得有些不安,患得患失的连她自己都烦。
“……”常氏手指绞在一块,险些将手里的帕子给扯成两半,“三娘,对着陛下莫要任性。”
“我知道。”萧妙音膝行到常氏身后,给她揉按起肩膀,“陛下那里儿心中有数。”她在拓跋演身边几年,慢慢的将他的性子摸透,只要踩着线,他应该不会生气。
“三娘你在宫中,阿姨在宫外,日日夜夜只盼着你能够有个好归宿。”常氏叹气,人到如今最重要的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燕王,而是自己的这些儿女。
“阿姨放心,”萧妙音俯首在常氏的肩膀上,如今能够这么关心她,不带半点功利的,恐怕只有常氏一个人了。
“我怎么能放心,哎。”常氏摇摇头,“不看着你们好好的,哪怕话说再多,心也放不下啊。”萧妙音抿了抿唇。
刘琦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萧妙音俯在常氏背上,他后退一步,“贵人,陛下召你前去。”
皇帝行猎,后妃也要在场,萧妙音抬首,“我知道了。”
常氏也连忙起来帮萧妙音整理衣裳首饰。
行猎场上,一个猫眼少年百无聊赖的在甩手里的辫子。
“猫儿,今日陛下行幸,怎么还是那副脸?”清河王老远就瞧见这个小弟弟开始走神,无奈之下双腿夹了马腹驱马到猫儿身边。
猫儿如今面容俊美,肌肤是同拓跋演一般的白皙,他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将落在衣襟前的辫子给拨到后面去。
“那些猎物不过是被人豢养出来的,猎杀起来有几分乐趣?”猫儿就讨厌这种打猎,这种围猎场,事先就会把猎物准备好等到行猎的时候放出来,还吹响牛角,逼着猎物往马前撞。
“没意思透了。”猫儿轻哼。
“我看没意思的是你,这次你若是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也有出息。”清河王拿着这个弟弟没办法。
“就这个出息法,我还不要呢。”猫儿这几年脾性没有半点收敛,和幼时比起来只好了那么一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