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遐玉与谢琰齐声应道。
“到得午后,便有使者带着兵部的符契来了,征召河间府一千二百府兵参战。”谢琰接着道,“之后不多时,都督也遣了人过来。关于战事的安排十分机密,祖父并未透露半分。不过,大约再过两三日,大军便须得出征了。”
柴氏道:“大军出征,战事再起,想来灵州的粮价说不得便会涨起来了。咱们家的几个庄子刚送来了粮食肉菜等物,吃用应是不虞。若有余力,或可向大军进献些粮草,或可将粮食赠给寺观做施粥之用。而后,咱们只管守紧门户,一切待战事结束之后再说。”
“祖母,咱们是否要出城去送祖父出征?”李遐玉问道。
柴氏道:“我看他那张老脸都已经看腻了,便不去了。你们几个倒很该去送一送,顺道去县城外的弘法寺给大军上香祝祷一番也好。”说罢,她很是平静地道:“三郎奔波劳累,想来已是疲倦得很了,去歇息罢。元娘,你也不必多思多虑。你祖父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风雨险境,此次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薛延陀人志在河北道,想来关内道附近安置的人手不会有多少。”说不得,此次出战,连一杯羹汤也分不得多少了罢。
两个孩子皆点头称是,辞了她便回院子里去了。
两日之后,河间府一千二百府兵离营,自己带着兵器马匹干粮,前往灵州听任灵州都督李正明调遣。贺兰山脉的一座山丘之上,穿着狐裘披着大氅的李遐玉立在萧萧风雪中,目送军纪严明的将士们有条不紊地离去。
她身侧的谢琰遥遥望着那群气势如虹的军士,勉强按捺下心中沸腾的战意。他如今的年纪,确实是太小了些。短短几年之内,想来也不可能作为府兵参战,只能带着部曲,拿那些个马贼练一练手了。
李遐龄牵着阿姊的手,低声道:“只能目送祖父出征,心里真不好受。阿姊,待再过几年,咱们也随着祖父一同出征。”
“将祖母一人留在家中,你也能放心?”李遐玉便问。
小家伙一时觉得难以抉择,转过小脑袋,便瞧见和他一样裹成了毛茸茸的圆球状的孙秋娘,不假思索道:“不是还有秋娘姊姊在么?就让秋娘姊姊在家里侍奉祖母就是了。咱们都跟着祖父上战场,揍得薛延陀人哭爹喊娘。”
孙夏也闷声闷气道:“不管是劳什子的薛延陀人还是马贼,都杀个干净。也好教他们不敢再来咱们的地盘,杀伤咱们的人!”
孙秋娘见大家都表了态,抿了抿嘴唇,笑道:“那阿兄阿姊们尽管去就是了。我保证好好地待在家里,天天都陪着祖母说话、逗祖母开心。”她与孙夏如今都跟着李家姊弟、谢琰,喊柴氏与李和为祖父、祖母了。两位老人与五个孩子组成的新家,虽称不上人人都十分亲近,却也很是融洽了。
待大军行远,渐渐消失在茫茫风雪中之后,孩子们便乘着牛车,来到离弘静县城不远的弘法寺,给李和以及所有出征的将士们上香。弘法寺是座很有些年头的寺庙,虽说看起来并不如何雄伟华丽,香火却一直都很旺盛。寺中的主持圆融不仅是一位远近有名的佛医,据说亦是位大智大慧的法师。
因李和、柴氏与圆融皆相识许久,弘法寺格外给他们安置了一处佛殿,供上数百盏长明灯。李遐玉又与寺中的比丘说定,每年给父母、外祖一家分别做三次道场,就定在寒食清明、中元与下元等祭祀之时。
一切妥当之后,五人这才回到李家老宅之中。柴氏听李遐玉说了道场之事,自然没有不允的:“到时候咱们一同去就是。弘法寺附近还有座天心尼寺,正好可以让咱们住上些时日。在尼寺中多待些日子,抄一抄经文,说不得便能去一去心中的戾气,消除些咱们造下的杀孽。原本祖母并不信这些,但你阿爷阿娘去之后,心里却总有些惴惴。”说到此,她眉眼间俱是黯然,“就当是求个心安也好,元娘,祖母只希望你们日后都好好的。”
“祖母放心,我们都陪祖母去。”李遐玉搂住她的手臂,低声道,“不论祖母想做什么,儿都陪在祖母身边。”
☆、第二十三章 大唐制胜
贞观十五年,薛延陀因记恨阿史那思摩可汗(李思摩)率东突厥降部渡河北上,唯恐突厥兴起危及其在漠北的权威与声望,便谋图击溃东突厥诸部,迫使其南迁,不敢再北上。他们不知自何处听闻,大唐皇帝欲去往泰山封禅,认为封禅之时必定会调集许多将士随行护卫,大唐边境定然空虚,如此战机绝不容错过。于是,薛延陀夷男可汗命其子大度设调集部属以及回纥、靺鞨等同盟部族,共发兵二十万,急行千里,穿越漠南地区,在白道川建立营帐。
十月初,薛延陀以主力攻击位于定襄城的突厥降部,西遣游骑侵扰灵州、夏州,东慑契丹等部族。大唐北部边疆霎时间战火纷飞,夏州长泽县被攻破,灵州怀远县死守,胜州彻底陷落,民众死伤无数。
阿史那思摩连战连败,退守朔州城,遣使告急。圣人立即改变了封禅计划,率领文武重臣返回长安,中途驻跸洛阳,亲自部署反击之计。遵照圣人的指令,大唐雄师兵分五路。第一路以营州都督张俭帅所部骑兵及奚、契丹等部族兵将压其东境,牵制薛延陀之东营;第二路为主力之师,以英国公李勣为朔州道行军总管,将兵六万,骑兵一千二百,屯兵朔州,正面攻击薛延陀主营;第三路以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将兵四万,骑五千,屯灵州灵武县,以备西侧阵地不时之需;第四路以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将兵一万七千,为庆州道行军总管,出兵云中,从西侧展开进攻;第五路以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断绝薛延陀西逃之路。
十二月末,大唐五路兵马出击,迎战薛延陀二十万大军。英国公李勣直取兵陈长城脚下的薛延陀王子大度设所领之中营。大度设惧怕其锋锐,率众往北避开。李勣遂率麾下及突厥精骑六千人越过白道川,一直循着踪迹追到青山,咬住薛延陀骑兵。大度设避无可避,双方于诺真水展开激战,唐军以少胜多,斩首三千余级,俘虏五万人,大胜而归。
中军大胜之日距离大唐正式出兵,仅仅只有月余而已。薛延陀人大惧,夷男可汗遣使往长安拜见圣人,意图求和。圣人训斥薛延陀使者,允其求和,边关遂暂时平定下来。阿史那思摩继续率部众居于黄河之北、阴山脚下放牧,薛延陀人一时间敢怒不敢言。
此次薛延陀人叩边的目标,是将突厥降部驱赶至黄河以南,令他们只能继续在灵州、夏州境内放牧。故而,大唐遣兵交战的战场主要在河东道北部,以及突厥两大羁縻州府——定襄都督府、云州都督府附近。
所以,虽然战事一直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灵州境内却十分安稳。刚开始,柴氏每日早中晚都会听部曲报告在灵武县屯驻之大军的动向,以及怀远县、弘静县内是否有异状等等。到得后来,一直听不到什么新鲜消息,她索性便不再理会此事了,只全心全意地准备过年。倒是谢琰与李遐玉每天必会询问一二,同时也极为关心各种到处乱传的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既有些有根有据的,亦有编得天花乱坠的;既有让人心怀大慰的,亦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据说,怀远县县令犯了大事,隐瞒马贼屠戮百姓之事,刺史与都督皆大怒训斥,恐怕官位要不保了。据说,薛延陀人因惧怕灵武县屯驻的数万大军,只在怀远县外远远徘徊了一阵,就吓得逃走了。据说,哪家寺庙里的大师佛法精深,求平安符特别灵验,因而灵州才并未发生战事。
在如此紧绷的战争气氛下,灵州的百姓们一边津津有味地传播着各种无伤大雅的小道消息,一边筹备着祭灶、除夕、元日、人日、上元等重要节日。若说祭灶时大家尚有些小心翼翼,除夕、元日的炮竹声已是响彻云天了,人日时更是举目皆见头戴彩胜、争奇斗艳。到得上元节,听说灵州全境都仍在宵禁,人们大失所望,只得自己动手,家家户户都扎了不少灯笼。远远看去,无论是州府或是诸县县城,都是灯火辉煌、绚烂无比,瞧着竟与往年一般无二。
节日的欢庆与热闹总能冲淡些许悲伤,即使刚办过丧事,李家老宅中亦是人人都带着浅浅的笑意。部曲们在正院内堂和园子里都扎起了小灯山、灯楼,供家中的主人们赏玩。五个孩子陪着柴氏赏灯,又与部曲、婢女们一起在灯楼前踏歌,皆很是尽兴。柴氏十分满意,让他们俱各自分了几盏灯,挂在自己的院落里。
如此欢庆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正月晦日(正月三十)。因胜利的消息早已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人们脸上亦不见了忐忑之色。弘静县城内突然热闹起来,大家纷纷穿着新衣坐上牛车、马车出门游玩。便是寒风朔雪,也未能打消百姓们被束缚了整整一个月的热情。
柴氏带着五个孩子去了弘法寺施香油钱,听了圆融法师讲经,用了寺庙里的素食,又看了寺庙外头的百戏,心情十分不错。家去的时候,她很是感慨地对李遐玉道:“过去若是起了战事,谁不是战战兢兢?便是县城并未戒严,上赶着离开灵州投奔亲友的简直恨不得能插上双翅飞走。哪像如今,虽然也紧闭门户,但其实大家并无多少惧意。眼下战事尚未结束呢,便都按捺不住纷纷出门游玩了。”
“也是因灵武县屯驻了大军的缘故。”李遐玉道,“大家只要想到不远处便是军队,就觉得十分安心。就算薛延陀人胆敢强攻,顷刻间大军便会来救,又有何惧?”
“咱们觉得心安,你祖父恐怕要闷坏了。”柴氏忽然笑了起来,“待他过些时日回家,恐怕那张老脸得黑上好些天才能缓过劲来。无战事无伤亡,于咱们是好消息,但于他们却是憋闷之极罢。”
李遐玉深以为然。她心中忧心祖父的安危,自然觉得这样的情形再好不过。然而,对于一位老将而言,受到征召却没有机会出战,恐怕心里很不是滋味罢。毕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有驰骋沙场的机会,他恐怕丝毫不会犹豫。
果然,二月中旬,当李和带着部曲们回家时,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在灵州灵武县屯驻的第三路大军,共计四万五千余人,由右卫大将军李大亮统领。他们的兵力仅次于英国公李勣所率的主力师六万余人。然而,中军以几千骑兵大胜薛延陀数万骑,立下赫赫功劳,他们却连羹汤都没捞着一滴。
“且不说斩获战功了,连闻讯出击也没动用河间府的人!”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将军喝了一大口新丰酒,“砰”地将酒瓮往旁边一摔,怒道,“将老子关了一个多月,浑身闲得都要长毛了!老子教出来的府兵,个个都身手矫健,偏偏却捞不着机会!!真是白瞎了这么些天!”
“便是捞着出战的机会又如何?”柴氏在一旁凉凉地道,“拢共也就遇上百十来个薛延陀人,就算全都切碎了也不够你们分的。白白出去一趟再失望地回营,心里只会更不好受。”
李和一噎,恨恨地道:“历练一番也总比成日在营中训练得好。老子训他们已经训得够多了,就缺两军交战的磨砺!先前给怀远县解围时,死了那么多兵,都是经验不足的缘故!若是常上战场的老兵,必不会伤亡这么些人!”
“祖父,如此说来,都督与大总管两位李公,岂不是更憋闷?”李遐玉道,“大军兵分五路,听说灵州道、凉州道都没什么斩获呢。若是底下人议论起来,也都只会提到主将罢。就如同英公(李勣),诺真水一战的功劳大家也都只记得他老人家呢。”
“薛延陀虽败,但毕竟并未像突厥那般并入大唐疆域。”谢琰也接着道,“说不得再过些年,他们故态复萌,又来侵扰大唐边疆,我们或许便能遇着出战良机了。漠北那些胡人部族忽兴忽亡,突厥去后又有薛延陀,薛延陀去后或许还有回纥、靺鞨。若不能彻底击溃薛延陀,设立震慑漠北的都护府,北疆数千里将永无安宁。下一回的征战,一定比这次更浩浩荡荡,目标更远大。”故而,不必愁不能报仇雪恨,更不必愁不能保家卫国,当然也不必担心没有军功可斩获。
李和微微一震,眯起眼看向他:这番见识,绝非寻常少年郎所有。如何平定边患这等用兵之策,全在于圣人与诸英豪心中,当世有多少人能猜得?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郎便能有理有据地揣测出未来对薛延陀用兵的走向,比之他这种直觉灵敏的老将,所缺的或许也只有历练了。
柴氏笑了笑:“元娘以为如何?”
“阿兄说得有道理。”李遐玉道,“泱泱大唐如今看着是盛世无忧,其实咱们住在边疆的人都知道,危机时时刻刻都在。祖母曾与儿说过,国朝初建时,便是危机四伏,经过历年南征北战,才有今日的安宁。儿仔细想想,自今上登基之后,种种大战均志在稳定边疆:破突厥当属举世大功,北部边疆大致稳定;破吐谷浑又是一功,使河西凉州不再受制于人,与吐蕃之间亦有缓冲之地,维护了去往西域的路途;破高昌安西域又是一功,制衡西突厥;灭薛延陀亦是必然,未来定会建立安定漠北的羁縻都护府。”
“西北与北部彻底安宁之后,便只剩下西边的吐蕃与东北的高句丽。”谢琰道,乌黑的双眸当中风云交汇,神光湛然,“欲使大唐长保安宁太平,不受侵扰,这两处也决不能放过。”
听了两个孩子的话,李和抚了抚长须,嘿然笑道:“你们两个年纪小小,志向却是不小!薛延陀都不放在眼中了,居然还想着吐蕃、高句丽?!那可是已经建了国的番邦,不比得突厥与薛延陀,不过是一群部族而已。”
“建国的番邦更易灭。”李遐玉道,“祖父想想,那些漠北部族不就是仗着游牧居无定所,才敢突袭中原么?中原建城定居,走无可走,这才总让他们占了上风。反倒是他们忽走忽留,行踪不定,茫茫草原很难找见。就算破了他们的牙帐,他们也能带着兵马远遁,伺机报复。西突厥便是这般,怎么驱赶都像是阴云一样笼罩在西域。”
“不过,若要破吐蕃与高句丽,确实不容易。就说吐蕃罢,在雪山高原之上,听说气候瞬息万变,兵士很容易水土不服而亡。当年炀帝巡幸塞外,通过山隘时忽遇风雪,随从军士宫人冻死大半。若是两军交战时忽然遇上这等事,我们更容易惨败罢。”谢琰非常冷静地继续分析,“吐蕃确实势大,圣人才允嫁文成公主,与吐蕃维持交好。不过,和亲确实并非良策,吐蕃迟早会垂涎大唐的繁华。”
“所以,若要攻吐蕃,阿兄有何良策?”
“暂时想不出来。”
两个孩子虽是纸上谈兵,只凭着对战例与历史的了解,便随性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但字里行间,多少都显露出了在兵事上的惊人才华。李和与柴氏互相瞧了瞧,忽然觉得让他们走上这一条路,说不得确实是再适合不过了。
☆、第二十四章 时光转移
时光荏苒,转眼便已经过去两载有余。自英国公李勣大败薛延陀之后,数千里北疆几乎再未遭遇过任何侵扰。人们渐渐忘却了曾经的伤痛与悲恸,恢复了旧日的安宁生活。往来于灵州、夏州等地的商旅愈来愈多,来自西域与长安的货物最受北地民众们青睐,商道亦越发繁华忙碌起来。
夕阳西下,延绵起伏的金色沙丘上,缓步走来了一队行商。光是瞧着他们的面貌,便知这些大都是粟特胡商,乌发黑眸的汉商几乎不曾得见。盖因绝大部分汉商都不似粟特人那般热衷商事,亦不知道该如何越过茫茫大漠、荒原之故。也正因为这些商道过于艰险,故而粟特人来往西域、长安、灵州夏州等地贩卖货物,才能取得十倍甚至于百倍的利润。
数十头骆驼驮着沉甸甸的货物,慢吞吞地跟在主人身后。行商们早已习惯在漫漫风沙中行走,脸上虽有疲惫之色,却仍是十分有精神地互相调侃起来。随口说道了几句关于娇妻美妾、好酒佳肴之类的话后,众人的话题便转到了商队中的几张陌生面孔上。
“队伍后头的那三兄弟,到底多大年纪?那个年纪最幼小的,看着顶多不过八九岁哩!他家爷娘居然也舍得让这么小的孩童出门吃这样的苦楚?!”
“是啊,我一直以为汉人都吃不得行走沙漠的苦,想不到也有狠心的!就算是两个年纪大些的,肯定也不过十五岁!当年我十五的时候,哪敢独自跟着陌生的商队走商?足足随在阿爷与兄长后头一起走了十年商,才敢跟着别人哩!”
“没错,这年头,当爷娘的居然也这么心宽了。便是认识商队管事又如何?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路上遇上什么事都说不准。说不得三兄弟都折在外头了,到时候恐怕连哭都来不及。”
“别胡说八道!”商队管事雇佣的伙计道,“汉人看着显小,那小家伙据说已经快十一岁了。这三个汉人少年郎来头不小,是康家的五郎君做的担保。听说他们并不是为了走商而来,只不过是跟着来见识一番。”
听了此话,便有人恍然大悟道:“那也难怪,他们只带了三头骆驼。我原本还想着,到底是什么金贵的货物呢。说来,他们只带了这么些货品,恐怕顶多也不过只得几分利而已。走一趟大漠不容易,为了增长见识便冒着性命危险离家远行,那也太不值得了!”
“我也想起来了!那兄弟几个像是对商道特别感兴趣:长安到西域之间的所见所闻,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如何在大漠中辨别方向、寻找绿洲与水源之类的事,他们也打听了很不少。”又有人接着道,“想来他们如今便能吃得这样的苦,将来千里迢迢地走商也无须担忧惧怕了!”
一行人呵呵地笑了起来,又不免感慨:“若是我那兔崽子也能像这三兄弟那样懂事,我恐怕做梦都能笑出来!”“不错不错,虽然人人都说咱们粟特人擅长商贾之事,但一家子里总会出几个例外!我时常担心,若是我双腿一蹬去了,我那小儿子可靠什么活啊!走商走不得,经营店铺也不会……”
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传进三位乌发黑眸的少年郎耳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生得十分魁梧的少年郎瓮声瓮气道:“他们怎么在背后说人?咱们都跟着走了好几天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他性情直率,又是一根筋,自然觉得这些胡商似乎有几分失之真诚。
“他们也不曾说什么,不过是猜测一二而已,听着倒也有趣。”另一位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笑道,嘴角轻轻一勾便端的是玉树临风,“而且,咱们问起商道之事,他们也不曾藏私,性情都不错。”
“阿兄,他们可知,最近这条商道上很有些不安稳?若是不知,我便能理解他们言行举止之间为何如此轻松;若是知道——大概就不得不赞一声不愧是粟特行商了,为了逐利,确实什么都不管不顾。”年纪最小的少年郎道,黑白分明的眼眸璀璨之极。
“以前就常听人说,粟特人胆子大得很!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事?”
“呵呵,有些马贼只会抢商队的货物,并不轻易伤人。与其杀人夺物,让行商们心生畏惧不敢接近,倒不如时不时这里抢上几回、那里抢上几回。守株待兔满载而归,岂不是更便宜许多?”
“这些马贼确实精明得很,居然也懂得不可‘竭泽而渔’的道理。不过,无论伤不伤人,都是不劳而获,只不过劫掠造成的伤害有轻有重。有人或许并不在意一次行商的结果,但有人或许便会因此而倾家荡产——这与直接伤人也并无什么太大的分别。”
三个少年郎低声谈论着,若是有人在旁边细听,恐怕定会心生讶异:寻常人提起马贼,除了厌恶之外更有畏惧。然而这三人年纪幼小,谈论起马贼来却毫无顾忌,仿佛那些穷凶极恶、横行霸道的匪类丝毫不值得一提。
而他们,便是年纪长了些许的谢琰、李遐玉与孙夏了。在贞观十五年那个漫长而又痛苦的冬季里相遇的时候,他们皆年纪尚幼:谢琰十一岁,李遐玉八岁,孙夏十二岁。如今已是贞观十八年春,谢琰已经十三岁,李遐玉十岁,孙夏刚满十五岁。而若是论起虚岁,他们更是年长一两岁,已经很是能够独当一面了。
这一回与这些粟特行商同行,他们当然并不仅仅是为了见世面。经过两年多的严苛磨砺之后,他们的武艺与兵法学习都已经初见成效。作为凭借军功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往上升的典型人物,李和自然很清楚,纸上谈兵绝非好事。于是,经过他与柴氏商量之后,孩子们便得到了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剿灭在灵州、夏州附近的商道上肆虐的马贼。
除了薛延陀人之外,李遐玉最厌恶的便是马贼。当初在怀远县城外屠戮,致使外祖孙氏一家遇难的马贼始终不曾在灵州附近出现过。她心中一直都有些憾恨,这些年也并没有放弃继续追查这群马贼的行踪。这回奉祖父祖母之命剿灭马贼,她十分欣喜。或许,这伙马贼仍在灵州夏州附近游荡呢?若是他们还在,便迟早能与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遇上,也好报仇雪恨。
“阿玉。”谢琰道,“可别光顾着想马贼的事,忘了咱们须得绘制漠南的舆图。”出门在外,为了掩饰李遐玉的小女娘身份,他与孙夏都唤她的名字。刚开始他尚有些不习惯,但久而久之却觉得“阿玉”比“元娘”似乎更顺耳一些。
“阿兄放心。”李遐玉回道,“今夜咱们便去寻商队管事,请他帮着校准这些天绘制的舆图。”因她年纪幼小,去询问行商们漠南的地形地貌以及商道特征时,他们几乎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漠南以及大漠的舆图,自然比剿灭一群普通的马贼更有价值——这也是谢琰与她所想出来的,更为关键的任务。
漠南与大漠的舆图只不过是先行准备,毕竟此时这片区域已经算是与突厥降部一起归了大唐。他日若能补全漠北的舆图,将薛延陀人及其他铁勒部族的生活习性与迁徙路线彻底弄清楚,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开始了。
孙夏只知道他们俩在画舆图,究竟画的什么,每日又忙忙碌碌地去问些什么,他完全不清楚。不过,他一向很想得开,对谢琰与李遐玉都言听计从,帮得上忙的时候便不遗余力,帮不上忙的时候便很是安静。“我也陪着你们一起去?”
“大兄在旁边听一听也好。”李遐玉道。
谢琰颔首:“阿夏,你可不能像上回那样,在旁边呼呼大睡。这样毕竟有些失礼。”
孙夏搔了搔脑袋,憨厚地笑了起来:“上回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那管事说话又慢,简直就像听和尚念经似的,所以我才撑不住。这回你们说什么劳什子的图,我还可以看一看,肯定不会睡着。”
“阿夏也很该认一认舆图才是。”谢琰道。李和与他都已经教过很多次,但孙夏却死活都不开窍。每当说起舆图对于行军打战如何重要,他便回答“都听阿琰与元娘的”,口气还甚是骄傲,让闻者皆无言以对。
“就算我认得它们,它们也不认得我啊!”孙夏道,“我早便说了,你和阿玉叫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东南西北我还是能分得清楚的,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了。”说着,他还拍了拍健硕无比的胸膛。
李遐玉抿唇微笑:“阿兄,大兄既然对舆图并无兴趣,又何必要逼他呢?”孙夏最感兴趣的,便是挥舞着双斧左劈右砍。双斧因过于笨重的缘故,招式并不多,而且丝毫不花哨,正好也十分符合孙夏的性子。
孙夏连连点头:“就是,就是。阿玉、阿琰,你们累不累?累了就坐上骆驼,反正咱们就带了些碎茶,也不沉。”他虽然性格粗疏,却并未忘记自己是年纪最大的,很是尽心地担当起了作为一位兄长的职责。
“虽说我们确实不累,不过,阿玉或许应该坐上去。”谢琰道。
李遐玉立即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眼下她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小少年郎,自然经不得一连数日在沙漠中行走。先前她的表现已经给了旁人“身子骨不错”的印象,或许偶尔示弱一番,也更符合如今的身份。想到此,她便不再推辞,骑上了骆驼。
商队其他人见状,都十分理解地冲着“兄弟三人”笑了笑。
此时,金乌已经坠至沙漠边缘,红霞漫天。商队的管事使伙计向前后传话:“时候已经不早了,咱们找个最近的绿洲歇息!今天走得很顺利,离绿洲也近了不少,天擦黑的时候应该就能到!”
已经劳累了一整日,便是再如何习惯沙漠旅途的人其实也早就疲惫得很了。此时听得这个好消息,众人心中都松快许多,纷纷加快脚步,希望尽早到达绿洲——也好尽情喝酒吃肉谈笑,再好生歇息一晚。
☆、第二十五章 商队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