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出去,日头正好,院中安宁,西厢房里学生们跪坐的背影端端正正。
很好很好,看来他在此处镇守很有效果,那贼人一定是不敢再现身了。
在院中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圈,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摸着肚皮一转头,却对上无垢面无表情的脸。
“绑。”无垢一挥手,立即扑上来两个家丁,手中拿着绳子,将白栋前前后后团团绕了几圈,瞬间便将他捆成了个粽子。
“诶,这是做什么?”
“师尊吩咐,最近恐有贼人出没,白公子在这里不安全,还是送回太傅府去的好。”
两个家丁立即抬着他朝院门奔,白栋哪里肯依,两腿朝天一阵乱划,口中高呼要保卫此宅,誓与阿姊共存亡,简直什么话都出来了。
西厢房后面连着个园子,自入了秋后园中就没了花红柳绿,满池子的莲花也都只剩了莲蓬。
说实话,真没什么好看的,可学生们今日的作业竟然是要对着这毫无美感的园子做出一首诗赋来。
大伙儿抓耳挠腮,绞尽脑汁,面前的纸张却依然一片空白。
世家子弟多少都有些脾气,虽然平日里对师长尊敬,难免也有没耐心的时候。有的人琢磨着要不去跟师尊说个情换份容易点的作业来,有的甚至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尚未有所行动,院中两个家丁扛着一个白衣少年狂奔而过,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
大家目瞪口呆,齐刷刷将视线追了出去,那分明是白太傅家的公子白栋,师尊的弟弟,竟然被这般五花大绑地扛出了院门。
师尊瞧着温和端庄,原来这般严厉,连自己的弟弟都下得去手啊!
学生们悄悄转头,白檀端端正正跪坐上方,两耳不闻窗外事,水青滚边的宽袖中探出白净纤秀的手指,捏着书页,垂眉凝神,双唇紧抿,蓦地手指一捻,书页边角皱成了一团。
众人大骇,低头就是一阵奋笔疾书,从未这般文思泉涌过。
白檀却是一无所觉,其实她对着书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
她烦啊!
祁峰那个乌鸦嘴还真说准了,高平本人虽然没有再来问话,可今日一早就派人送了封信过来。信中说陛下放了话,只要此番凌都王有所收敛,便会重赏她这个老师。
那要是他不收敛呢?
真够倒霉的,原本她好好地在这东山上教着书,谁也碍不着,怎么就跟那个煞神扯上了干系!
托白栋的福,学生们今日早早交上了作业。白檀心神不定,当即便准了他们下学,顺带还表扬了几句。
哪知学生们比往常还要毕恭毕敬,半点不见骄纵之色。
她满心欣慰,这才是她的好学生啊,哪像凌都王那个混账。
学生们一一见礼离去,轮到周止的时候,白檀示意他停了一下。
周止的父亲是吴郡郡守,白檀喜爱吴郡那地方,一心向往着有朝一日能泛舟太湖做个闲散文人,所以没事就爱与周止聊聊吴郡中的事,师生二人私交一直不错。
见师尊留了自己,周止便以为这次也是要说吴郡的事,正在肚子里搜罗郡中奇闻异事,却听她道:“为师听说你舅舅是黄门侍郎,你借住在他家中,想必听他提起过凌都王的事吧?”
周止顿时脸一白:“师尊如何提起那个煞神来?舅舅常说‘前不提虎,今不提瑨’,甚少说到此人,也不让我们小辈议论的。”
白檀好奇:“何谓‘前不提虎,今不提瑨’?”
“师尊有所不知,凌都王大名司马瑨,他残忍嗜杀,已经与北国前朝的石虎齐名了。”
白檀蹙眉,石虎曾残暴到呼啦啦带着一大群美人去围观虐杀自己亲儿子的场面,凌都王的名声都跟他一样了,那还得了。
眼见周止奇怪地瞄着自己,她立即正色:“不过是闲来无事聊作谈资罢了,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们堂堂男儿还比不过为师一介女流的胆量么?”
周止岂能在师尊面前露怯,忙道:“师尊教训的是,学生只听舅舅说过凌都王是陛下堂弟,能征善战,因此深受眷宠,其他的事就不太清楚了。”
白檀道:“听说他近日领军剿匪去了,想必你舅舅知道些进展。你们如今也不小了,再过几年便要陆续入仕,朝中时事也该关注些。”
周止一听恍然大悟:“师尊教诲的是,学生回去便问问此事。”
白檀含笑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周止果然问了,第二天再来上课时便带来了消息,说凌都王此番去的是鄱阳郡。
那里的匪寇是当初凌都王在交州剿匪时落下的残余,逃窜至此,一盘散沙,本也耗不了多少时间,加上凌都王手段狠戾,一去便势如破竹,恐怕会比预期早很多回都。
白檀才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要的是重点:“可知他此番剿匪有没有再造杀孽?”
周止道:“那还用说,据说他所过之处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百姓怨声载道,甚至有人说还不如闹匪患来的惨呢。”
白檀沉痛地闭了闭眼,你这是要坑死我啊!
人是很奇怪的,以前没关注一个人的时候,好像一点也察觉不出有这个人的痕迹,可一旦某日开始关注了,好像全天下都能扯出点跟他有关的事来。
那日傍晚白檀刚踏上回廊就听到厨娘在跟无垢八卦,说抱朴观近来敲钟的次数多了,那是因为道长们在做法事超度亡灵,全因那煞神凌都王剿匪所造杀孽太多的缘故。
无垢还记得那晚白栋的话,一眼瞄到白檀,立即跑过来劝说:“师尊您可千万不能嫁给那个凌都王,否则说不定哪天抱朴观的钟声就是为您敲的了。”
有这么咒自己老师的么!白檀无语。
这日一大早刚露日头,白檀披了件披风走到西厢房外,学生们将将赶至。
周止在门口向她见师礼,不忘问候一句:“师尊可要注意些,听闻今年冬日来得早,这才九月初呢,已经很冷了。”
白檀刚微笑点头,又听他道:“不过坊间都说今年严寒早至全因凌都王杀孽太重,怨气冲天所致,也是无奈。”
她的笑顿时僵在了嘴角。
怎么哪儿都有他!
其他学生在旁斜眼,周止肯定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活该!
漏刻之内水滴吧嗒响了一声,浮标上移,课时已至。
众人落座,白檀正要授课,忽然看见无垢从回廊上匆匆跑了过来。
她年纪长些,不能再与男弟子们同堂听课,白檀都是单独给她授课的,今日忽然在课间跑来西厢房,就不免奇怪了。
白檀吩咐学生们暂且温习,起身走出门去:“怎么了?”
无垢指了一下院中,白檀看过去,那里站着个灰衣小子,是白栋的贴身小厮双全。
啧,臭小子肯定还在为轰他走的事情闹别扭。
白檀慢吞吞地走过去:“白栋又怎么啦?”
双全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头磕地砰砰响:“女郎救命啊,郎君他得罪了人,恐怕就要没命了!”
白檀一愣:“得罪了人也不至于要命吧,你怎么不去求太傅?”
“就是郎主让我来求您的,他说这世上能救郎君的就只有您了,请您赶紧去瞧瞧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白檀心里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对方是谁?”
“凌、凌都王。”
“……”白檀闭眼,我怎么就那么恨呢!
☆、第4章 交锋
西城门外秋风烈烈,大军齐齐整整地列在护城河边。面朝城门方向扎了一座营帐,就稳稳地堵着吊桥入口。
白栋被结结实实地捆着扔在营帐外,白衣上沾满了灰尘,咬着下唇,一双桃花眼瞄来瞄去,气得面色通红。
凌都王今早忽然回都,比奏折里说好的日期早了好几天。陛下恰好率领百官秋祭祈求丰年,一个官员也派不出来,然后一道圣旨就传去了太傅府,特命他临任礼官去接迎凌都王。
白栋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一定是父亲举荐的自己,八成是为了向凌都王示好,然后好将姐姐嫁给他。
一想到自家阿姊那么好的人要被凌都王这种煞神染指,简直比天塌了还可怕,这种事爹能忍弟不能忍!
不过他也不敢抗旨,只能消极抵抗,所以来迎接时没有穿礼服也表现得很没有礼仪,颇有些轻慢之处。
他本以为凌都王虽然是个煞神,可打狗……呃不是,打儿子也得看老子啊!他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被怎么样。
然后……然后他就这样了……
双全早就赶去祭庙去向他父亲求救了,可到现在也没消息。
白栋抬头瞄瞄不远处的城楼顶,上面的守城士兵居然还在强势围观,太没人性了!
营帐门帘忽然被掀开,祁峰大步走了出来,一把将他拎入帐内。
白栋摔在地上,米分嫩的小脸蹭了一片灰,说不出的狼狈。抬眼看到屏风后的人影正在卸甲,窸窸窣窣衣袂轻响,火气再也捺不住,恨不能跳起来拼命。
“司马瑨!你当人人都怕你不成?我父亲是当朝太傅,位列三公,陛下都礼敬三分,你岂敢随便动我!”
祁峰立马炸毛:“哟呵,你这是要跟咱们殿下拼爹吗?咱殿下的父亲是先帝!你父亲是三公算个什么东西,九公也没用!”
白栋愕然,恍然记起他父亲曾提起过,凌都王是先帝之子,可先帝临终时却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堂兄。就因为这点当今陛下才百般纵容他,对他的恶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吞了吞口水,不敢作声了。
屏风里恢复了安静,传出道冷冰冰的声音:“祁峰倒是提醒本王了,本王这里有一幅九宫刺绣图,你既然是太傅之子,想必有些学识,不如叫本王见识一下。”说完转头唤道:“顾呈,拿给他。”
白栋莫名其妙,就见屏风里走出来那个头发枯黄的瘦高侍卫,手中捧着一块色彩斑斓的绢布,放在小案上端来他面前,又给他松了绑。
他赶紧活动了一下四肢,低头一瞧,小案上的绢布底面淡青,上面用各色彩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难怪五颜六色。
司马瑨道:“这幅刺绣共有九宫,每一宫都是一首回环诗,各宫独立,九宫又互相关联。每一宫本王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解不出来,每燃完一炷香本王便剥你一件衣服。”
白栋一把环住双臂:“你这是什么嗜好?我身上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够九件衣服啊!”
司马瑨低低地笑:“没有衣服还有皮,以利刃自脚心开口,将人皮整张剥下来,塞入稻草,便是名副其实的‘草包’。”
“……”白栋以往对这个煞神只有耳闻,不曾真正接触过,甚至方才还能对他大呼小叫,到了现在才终于感到害怕。
他不是人,是魔物啊!
顾呈已在案头摆上了香炉,文房四宝也一应齐备。
白栋跪坐端正,哆嗦着执起笔,可在巽宫这开头一关便卡了壳。
回环诗也是分种类的,通体回文、就句回文、双句回文等,断法不同,意义自然也大相径庭。
这到底该用这一种回文方式来判断?明明每个字都能看得懂,却不敢轻易断定意思啊,然而后面还有八宫要解啊啊啊!他咽了咽口水,额头上甚至开始浮出汗来。
以前父亲总是指责他不肯用功读书,半分也比不上阿姊,可他从未放在心上过,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咬牙想扔了笔,屏风后的人冷不丁道:“你敢拒绝本王现在就让你变成草包。”
“……”他只好又默默捏紧。
从没觉得一炷香的时间这么快,只瞄了一眼就要烧完了,白栋只能硬着头皮将不确定的答案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