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抱银
妲安家的帐篷富丽堂皇,珠宝瓷器把周遭点缀得光灿明亮。
应该是个私下的会面,帐内除了几个招待的仆役,其余并无闲他人等。首领坐在正中的虎皮软座上,厚壮的肩膀半披一件华丽长袍。他的胸前缠着纱布,听说那天晚上胸肺受了箭伤,整个人看起来很虚弱。妲安站在他身旁捶着肩,细挑的眼儿不时把下首并座的芜姜与萧孑比量。
芜姜陪着萧孑一块儿来了,妲安的笑容总是艳媚,芜姜不放心萧孑单独跟她走。不过萧孑似乎也并不反感芜姜跟着,竟然破天荒在门口等她换完衣裳。
或者他原也不打算和妲安只身走一路。
有侍女端着铜盘走进来,在正中间鞠了一躬。首领挥挥手,那侍女便把酒与小食递至二人的桌上:“客人们请用。”
萧孑说了声谢,揩着碗沿轻抿一口,依旧是冷淡的态度。
首领眯眼将他打量,但见他一袭靛青色交领长袍笔挺修身,那宽肩窄腰、剑眉长眸,虽着布衣却掩不住气宇隽贵,这次的语气却是谦和:“听说你是汉军的部属,和匈奴打了八年的交道。”
萧孑打了一拱:“不敢当,目前乃是个流亡在外的败将战俘。”
首领想起早前鄙薄的那番话,面上颇有些尴尬。缄了缄声,歉然道:“你们汉人的那些纠葛我不参与,更不会走漏风声。既然来了这里,帮助了我的族人,你就是我的座上客。先前言语中伤之处,还望先生见谅。”说着亲自敬上一碗酒。
“咳咳咳——”塞外的烈酒烧人,喝完连连重咳几声,病态顿显。
“阿爸,说了不能喝你还喝。”妲安咬着嘴唇,满面的忧虑,一边说一边求助地看着萧孑。
芜姜还没见过妲安这样柔弱的时候,她发现妲安对面拓烈与子肃像是两个人。在拓烈面前,妲安是张扬奔放的;而面对清隽的汉将子肃,妲安却是妩媚娇柔的,还特地说的是汉话。
这让芜姜有点儿不舒服,好吧,她其实就是个小心眼儿、也许还是个控制狂。斜眼偷瞄萧孑,发现他正低着头蹙眉沉思,她的心里才好受一点。
有时候这家伙的高冷还是比较合她心意。
首领示意女儿不要说话,复又沉声探道:“如此,先生对匈奴蛮人的战术可谓熟稔。综观我这一方小寨,倘若想要长保安泰,可有甚么高见嚒?”
那郡主眼眸濯濯,萧孑却不接续她目光,只淡漠道:“素不相识,难免猜忌生疑,首领不必记挂在心。自古以少甚多,皆靠的是谋略取巧。匈奴人彪猛善战,喜散队突袭、残忍嗜杀,汉军与之正面相抗尚且吃力,更何况贵部落几百骑兵与几只不起眼的弓箭。首领大可因地制宜,寻辟蹊跷,以智获胜即是。”
妲安阿爸听得满意,颔首点头道:“大漠之人生性耿直,若论谋略远不比你们汉人。我想拜托先生替我那几百骑兵操练,先生可愿赏脸应承?”
说着叫人把一只长条的红盒、还有一枚小锦袋,推到萧孑的面前:“这是给你的第一笔酬劳,来日方长,今后还有更多。”
妲安看见不由怔愕,连忙低声撒娇道:“阿爸,那拓烈怎么办……”
“拓烈依然负责训练武力,子肃教他们布兵摆阵,学习汉人的战术。拓烈还太年轻,你不要袒护他,他还需要历练。”首领闭着眼睛摆手打断。
妲安这才些微放心,抿了抿嘴角不再阻拦。
萧孑兀自敛眉不语,如今在躲避慕容煜的追杀,本不想把风声弄得太大,以免徒添麻烦。然而眼下伤势渐愈,他须得去雁门关汉军营地找一个人,打探清楚个中情况。
递了眼身旁一天到晚须臾不离的小妞……去操练也好,起码可以两个时辰甩开她。默了一默,那修长手指便伸将出去——
却一只嫩白柔荑先一步将红盒与锦袋揩起。
芜姜可没错过萧孑的那一眼冷瞥,她掂了掂小锦袋,沉甸甸的,猜里头装的不是碎金就是散银。怕他得了这一笔横财,接下来就开始酝酿着逃跑,她可不能让他有单独摸到银子的机会。
见萧孑面露犹豫,便将锦袋拨进怀里,甜声笑道:“头人伯伯不必担心,子肃既说‘喝一方水土,就要尽一方责任’,训练骑兵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族人,他不会有意见的!”
说着大方应承下来,拉着萧孑往外告辞了。
……
黄昏的霞云烧红了天空,一朵朵帐包内腾起炊烟袅袅,路上静谧无人,只听见谁家的栅栏里传来时有时无的狗吠声。
芜姜一手牵着马缰,一手紧攥着锦盒,萧孑默然无声地跟在几步之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要是放在往常,芜姜一定会很豁达地说:“喂,还是快上马吧,回去晚了阿娘要担心!”然后骗萧孑跨上马背,不甚情愿地把她揽在怀里……哎,她不肯承认,但她其实迷恋被他用长臂环拢的味道,像天塌下来都可以不用怕。还喜欢闻他身上淡淡的清甘、被他用下颌磨碾额际的痒痒……
然而这会儿芜姜可不敢。她“拿”了他的赏酬,而他身无分文。他这人心思深藏不露,杀念一起来,下手分秒不错。
眼角余光往后睇,看见萧孑拄着拐杖,一袭修身斜襟长袍将他衬得玉树临风,族里所有的男人都没有他长得好看。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让芜姜觉得背上被他钉得火辣辣的,她想,所谓的如芒在背一定就是这种感觉了。
芜姜没敢回头看,想了想,故作泰然道:“你最近可有想吃什么?这阵子幸亏你帮我阿耶修帐篷,一直也没好好答谢,明天我去榷场,你想要吃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买了带回来。”
那十四岁的身段儿还没全然匀开,乌亮的长发用细绳分绾在削肩两侧,风一吹便轻悄悄地扬到脸上。俏鼻朱唇,漂亮得不成样子,如何小性子却这般可恶挠人?
萧孑睇了眼芜姜的手心,见她脂玉般的手指顿时收紧,生怕自己抢走那些犒赏,忽然想起她六岁时的珠环玉绕——那娇滴小公主全身多少名贵,此刻却把一袋赏银这般宝贝——呵,他便生出那么点儿可怜与欺负的意味。
偏凉凉地勾扯嘴角:“我想吃你。”
好啊,就知道他果然一路上怀恨在心。芜姜一口气猛地刹了刹。
但她可舍不得给他吃,便装作听不见,走快了两步道:“你不说,那就算了。今天下午那只小羊羔给你收着,别的暂时我得替你保管。现下快打仗了,什么都贵得要命,我容留你一个大男人也是不易,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吧,反正我也不会亏待于你……”
她列举着物价的生猛,从土豆到萝卜,怎生得话说着说着,周遭却忽然一片静悄。忍不住回头看,这才发现萧孑不知何时已贴在自己的腰后站。那幽长眉眼里携一抹狭笑,一言不发便叫人气场矮了三分。芜姜不由心里发虚,她想,他是不是准备趁着这里没人要抢呢。
便把锦盒往袖子一拢,龇牙凶道:“梁狗,你要是敢抢我,我就敢和你拼命!”
个小妞,为了钱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日头已落,今天就不怕回去晚了,你阿娘担心嚒?”萧孑高高跨坐上马背,那清颀身躯俯下来,却只是好整以瑕地捻住芜姜的下巴,扬着嘴角如是说。
呃……
芜姜咽了咽喉咙,顿时有种被耍弄的窘迫。
这人真是坏啊。
她心里对他的人品又惧又怒,到底还是没敢接他伸过来的手,一路上便替他默默拉着缰绳走回去。
☆、『第十六回』夜宴
芜姜后来背着萧孑把锦盒打开,里头竟然是一根灿光闪闪的金条。就说妲安的阿爸不会那么小气,请人操练兵马却只赏人一小袋碎银。那碎银应该是为了给萧孑平日里花销方便,安排得还挺周全。
芜姜便把锦盒与银袋锁进了自己的小金库,又托人去榷场上买了一颗萝卜参,炖成骨头汤给全家人喝了。她下厨的手艺很好,萧孑吃得很尽兴,等他吃完了才告诉他,那是头领送的长盒子里装的人参。萧孑闻见只“哦”了一声,芜姜也不知道他信了没信,但反正他把一大碗汤都喝了,没信也不能拿自己怎样,便囫囵地把这事儿揭过去。
两天后便开始正式训练,骑兵队又扩充了一百多人,加起来得有七八百了,许多成年的汉子也参与进来,浩浩荡荡在操练场上排开方阵。
芜姜发现萧孑似乎很熟稔这种带兵的感觉,她每天去放羊,抱着膝盖在草坡上看他,看他站在阵队前给弟兄们讲解要领,蹲在地上给他们用枯枝画图示范。青年们都听得异常认真,一个个眼睛一眨不眨。
芜姜便支着耳朵听,好奇他讲的到底是什么。哦,还忘了说,她把放羊的地方挪近了一点点,现在靠近他的操练场只隔着巴掌大的距离。
听见萧孑说:“圆阵是为了进行环形防御,没有明显的弱点,疏开间距较大的空间就能快速变成疏阵。再利用旌旗、兵器和草人,夜间多点火把,可以造成兵力充裕的假象。”
又说:“平川旷野适合列开百鸟,二十五人一小队,骑兵们分布开几十队,锣鼓震天,可使敌人疑惧徘徊。”
他还教他们利用火箭作战,将缠了油布隐隐欲燃的利箭射出去,借助风力的摩擦在过程中引燃,导致敌人的阵营起火混乱。
芜姜暗自听得满心澎湃,看萧孑凛凛立在瑟索秋风中,明明是个小参军,怎么看起来却有那统领万军的将帅风范。哦,她突然想起来,秋天快要过去,他的青裳似乎也太薄,看他最近还算听话,就破一笔小费给他裁件冬衣好了。
那家伙平素对人高冷不睬,然而在练兵场上,却很是平易近人,大家问什么,他都有问必答。不多日的光景,在族里的威望便越来越高,连带着阿耶阿娘走出去面上都有光。
芜姜夜里已经好几次听到阿娘说,要择一个吉日给她和萧孑圆房,只是阿耶每次都没有说话。从前拓烈给她打豹子,心中会有那彷徨的空荡,然而这次竟没有,竟有点儿惴惴的羞。
但芜姜不确定萧孑是不是喜欢自己。夜里洗澡的时候,想起萧孑说过的那句话,“可惜你还太小了”,忍不住就会量看自己的身子。她有用手握过,其实并不觉得小呢。不过,就算小了又怎么样,小也有小的美,她以后还会再长。
这之后芜姜再看萧孑,看他在院子里精裸着腹肌劈柴,看他上药时健实苍劲的长腿。想到某天也被他裹在被窝里,他或许会因为看见她的娇而眼前一亮,然后夜里也弄出阿耶阿娘那样奇奇怪怪的动静,芜姜忍不住就脸儿灼红。
……
傍晚凉风习习,西归的落日在苍茫天际下映出一片红霞。萧孑正在给弟兄们讲解孙膑兵法,他穿着她新做的衣袍,墨青色葛布将他的身型衬得愈发立体。芜姜牵着马走过去,不由多看一眼:“喂,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
那清俏身影站在羊群中,顾盼的眼眸往这边爱看不看,人却踟蹰着不走。
等他呢。
萧孑有些脑壳儿疼。原还以为这下可以摆脱她,倒好,羊圈也挪近了,依然每天踩着点儿来。有时候故意不理她,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草坡上,又把他看得心里麻疚疚的。但把目光斜过去,她又立刻若无其事地扭过头。
冤家,真是拿她没办法。
“走不走?再不走我可不等你了。”芜姜提高了点嗓门。
弟兄们不由起哄:“项参军,有个小妞在等你!”
早先子肃说他无姓,后来被人频频问起,又说他随娘姓,姓项名子肃。
所有骑兵的眼神都定在芜姜身上,萧孑只得挑眸看过去。他这样的角度看她,发现十四岁的她其实已青春掩不住,胸脯娇挺挺的,腰谷凹下去、臀盘儿迎出来,不是那种显山露水的妩媚,却像是朦胧水墨画,需要人用心去将她比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懊恼她杵在这里被众目打量。
萧孑踱步向芜姜,容色冷淡得不行:“你来做甚么?每天探班你不嫌烦?”
芜姜不知道该怎么应,他倨傲的时候她其实有些怕他。但面上不肯动声色,只把马缰递到他手上:“你今天一定又忘了喂小羊吧,再饿它我就也饿你!”
她语气也不好,怎晓得弟兄们听了却嗤哈笑。
“邬德家的闺女惯是个刀子嘴,项参军你快把她俘虏了吧!”一个个纷纷打趣着,如今都已很自然地接受了芜姜和这个汉将在一起。
萧孑回头看,看到骑兵队的青年们一边开玩笑,一边掩不住眼里的艳羡。
从前在京城,每逢皇宫或军营里有比赛,结束后姑娘们都会跑到台下给心仪的将士擦汗,那小脸蛋羞答答溢满爱慕,男儿们眼里也悄藏着被崇拜的欢喜。每次萧孑都是孤清一个人,连只狗都不敢靠近他。彼时他对此甚觉矫情,出点汗抹一把就没了,何用香帕多此一举?这会儿忽知那滋味原来挺受用。
他再低头看芜姜,又觉那黏人的小模样还算娇憨,便扶着拐杖跨上马背,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扶紧了!”
“嗯。”额头上又是那磨人的痒痒,芜姜眺望着远处,脸上堆开红晕。
“哼。”拓烈着一袭宽襟大袍急步走过来,低着个头,额饰下的眼睛布满红晕。似乎看了芜姜一眼,又似乎并没有看。
芜姜不由收敛神色,在马背上叫了声“拓烈”。
拓烈肩膀略微一顿,却并不回头:“收队。”他的脸冷极了,青年们连忙噤声。
“驾——”萧孑也不与他多话,只收紧缰绳打马离开。
芜姜心里便空落落的——拓烈看上去憔悴极了,听人说他最近时常通宵买醉,但他从前滴酒不沾。
其实族里并没有任何人怪他,他才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那天晚上也已经很尽力。更何况假设没有萧孑,族人们一样也要遭难。但是拓烈依然自我谴责着,除了操练的时候露脸,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破帐篷里,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
马蹄声噔噔走远,芜姜紧着萧孑的袖子:“项子肃。拓烈是个孤儿,小时候阿耶阿娘把他与我一块儿养大,我当他是哥哥。看在我收留你的份上,你帮我拉他一把可好?”
呵,谁人都是她哥哥么?萧孑莫名不爱听,冷颜不应,好半天才道:“一个被儿女情长左右的男人,拉他何用?我并不乐于助人。”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惊悚呢。芜姜抬头看萧孑凉薄的唇线,反驳道:“儿女情长又怎么了?没有儿女情长哪来的你呀……梁狗没情义!”
“唔——”话音还未落下,下颌却被捏起来。
“今后再叫我一声‘梁狗’,你试试?”看到他目光中的冷鸷。
芜姜可恼他喂不熟,偏攀到他肩头,在那硬朗肌腱上咬了一大口:“我就试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