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后说着,想到宋楚兮和端木岐之间的种种,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总不至于会为难你的。”
她重又拍了拍宋楚兮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兮儿,姑母从来就帮衬不上你什么,只现在还想再多说一句话,你一个姑娘家,有时候不要那么好强,觉得累了,就把那些担子放下吧,别一味地勉强自己。”
一个女孩儿罢了,野心到底能有多大?她不是不明白宋楚兮一直把持宋家不放,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的,可是这样一再的坚持下去,这丫头和端木家的冲突只会愈演愈烈。
“姑母——”宋楚兮垂眸看着她落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心里却蓦然升腾起巨大的失落感,“不是我不想放手,也不是我就要去争什么抢什么,只是我不敢冒这个险,我怕有一天一无所有,会落得个只能被人驱策摆布的命运。”
她甚至都不想去亲口确认一遍,宋太后这一生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家族里利益和家国道义还是只为了成全那个男人的野心报复,看是不管怎样,她都只为了她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而觉得悲凉。
前世的时候,她都不曾爱过殷绍,可是被他利用算计的时候都有那般悲凉的绝望,推己及人,她是真的很难理解这些年宋太后是怎么可以支撑着走过来的。
就为了一个根本从来就知道不可能属于她的男人?她便决绝而义无反顾的辜负了自己的一生。
宋楚兮重新抬头去看宋太后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的问道:“姑母你真的决定好了吗?不要回头了吗?”
如果宋太后点头说要抽身而退了,她便会不遗余力的化解她眼前的危机。
不过就是和北狄殷氏翻脸抢人么?反正都是迟早要翻脸的,她没有宋太后那样的执念,非要一切都以端木岐的计划为先,逼急了,她宋楚兮是什么事都敢做的。
宋太后笑了笑,那笑容之中却不知道更多的是欣慰还是歉疚。
她没有回答宋楚兮的话,而是站起身来,款步又回到了那扇窗子前面。
“十六岁,我第一次在父亲的书房外面遇到他,只那一眼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宋太后的声音传来,她的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无喜无悲,甚至连面部表情都没什么特殊的变化,但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其实却只需要一点目光的点缀就一目了然了。
这个从来都严肃端庄的女人,这一刻,眼底里却是有一种奇异的光芒闪烁,如是少女般明媚,带一种别样的光辉。
宋太后十六岁的时候,端木项应该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年纪上整整比她长了一倍了。
那是一场不可能会有发展,也不可能得来结果的邂逅,可是他的气韵风度,他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却都像是被深植于她心间的诅咒。
她和他保持着礼貌而客气的距离,从不敢让自己越雷池一步。
他有他的身份地位,有他的妻儿家族,哪怕心里对那个男人的喜欢已经如潮水泛滥一般的着了魔,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偶尔遇见的时候让自己变得更完美一些,想着多少在他心里留的记忆的都要是最美好的。
他和她之间,从未越雷池半步,甚至连朦胧暧昧的话都没说过一句,但是她想最后他还是知道她的心意的,因为——
一个女子痴恋时候的眼神是根本就藏不住的,那种迹象明显到连宋义都察觉了端倪,每一次她看着他的时候,他真的会全无感觉吗?
他是知道的吧,只是不能给她任何的承诺和未来,所以便装聋作哑的选择视而不见。
宋太后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宋楚兮静默的看着她的背影,已经明白了她的决定。
她不能在宫中久留,尤其殷绍那人并不好糊弄,保不准很快就会发现端倪。
于是她站起来。
“四小姐——”庄嬷嬷紧张的迎上来一步,有些期许的看着她。
可是这最后是宋太后自己做的决定,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宋楚兮与她的目光碰撞,最后也只是歉疚的摇了摇头,甚至连一句嘱咐的话都没有留,直接用力的按了下庄嬷嬷的肩膀,然后错开她身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还是从来时的那扇窗子翻了出去,在两道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抖出袖子里的一个哨子吹响。
那是一种有些特殊的鸟鸣声,然后不多时,韶华宫的宫墙外面脚步声就乱了起来。
“是不是那边出什么事了?”
“好是连着有两队人刚从那边过去……”
“快去看看!”
……
侍卫们的生硬由远及近,很快消失。
宋楚兮也没着急,再过片刻,就听得外面连着两声闷哼,然后有什么笨重的声音落地。
她面无表情的选了一处地方,双手往两边的墙壁上一撑,又踩着窗台借力,十分轻便的跃上墙头,同时又飞快的纵身跳下。
整套动作做下来,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只是墙头太高,落下时候为了减小缓冲,她下意思的下蹲,单膝落在了地上。
那墙头外面,程妡刚把两个晕死过去的侍卫踢进旁边的灌木丛里,回头看见她,就似笑非笑的打量起来,啧啧道:“没想到宋四小姐还深藏不露?”
却也不过只是调侃的一句玩笑。
她自己就是个练家子,自然看的出来,宋楚兮虽然身手灵活,但实则是没有内功底子的。
只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奇怪,宋楚兮一个大家闺秀,如果真是出于某种目的,她要习些武艺傍身的,自然应该内外兼修。
要知道,就她现在这样的身手,真的是完全的不堪一击。
宋楚兮也不理会她的话里有话,只道:“让你久等了,走吧!”
昨夜的逼宫事件之后,现在这整座宫城就全面戒严了,若不是跟着殷湛一起,宋楚兮根本都不可能混进来。
但是可一不可二,殷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了她进来,是为了请君入瓮,她再要跟着殷湛一起出去却是不可能了。
好在——
宫里还有一个程妡在。
程妡是一直觉得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宋氏家主很有点意思,一面拍了拍手上灰尘跟着她沿着墙根往前走,一面又再笑道:“四小姐你倒是放心的很,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掩护她出宫,这是一件极冒险的事。
现在整个宫城都在殷绍的章控之下,程妡其实是不该顶风作案的,宋楚兮当然知道她肯帮忙全是得了殷湛的关照。
“如果你怕惹祸上身,又做什么等在这里?”宋楚兮也不回头,只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前走。
把她卖了,就是得罪殷湛。
程妡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如果她不想趟浑水的话,那从一开始就只会隔岸观火,只看着就是了。
程妡突然就起了点恶劣的心思,勾唇一笑道:“你就这么心安理得么?都不问一问宣王殿下让我冒了这么大的险,随后准备怎么报答我?”
宋楚兮实在太镇定,镇定到让她觉得无趣,总想要找点什么事来让她失态。
她这话说的隐晦,但却已然夹带了几分暧昧的隐喻在里头。
关于和齐国公府联姻的事,殷湛一直没正面表态。
虽然明知道程妡是在激她,宋楚兮的心里也莫名的一堵。
她的脚步顿住,忽而冷笑着回头,“你就那么确定你会有机会送出这份人情?”
她的眼尾上挑,挑衅的意味十分明显。
程妡看到她眼底不怀好意的冷笑,不由的警觉,“怎么?”
宋楚兮却又故意卖了个关子,但笑不语,“走吧,等殷绍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说完也不等程妡反应,她转身继续走。
对这皇宫里的环境宋楚兮自然比程妡要熟悉的多,程妡虽然也有意外,但还是跟着她轻车熟路的避开巡逻侍卫的耳目往前走。
这样的处境之下,宋楚兮一直处变不惊,程妡紧随其后。
*
韶华宫内。
宋太后在那窗子前面站了许久未动。
庄嬷嬷一直局促不安,却又完全的无计可施,眼见着宋楚兮翻窗而走,她心里突然就有种浓烈又恐惧的念头疯涨。
“小姐——”所以再开口的时候,庄嬷嬷的声音里就带了哭腔,“四小姐已经走了。”
宋太后闭了下眼,唇角勾起的弧度讽刺。
庄嬷嬷终是急了,忍不住的质问道:“您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端木家那老太婆这么一闹,咱们可是里子面子全都丢了,您再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方才您为什么不跟四小姐说——”
“呵——”宋太后却是涩涩的笑了,打断她的话,“佩秋,你不懂!”
“我是不懂,从您遇到他的时候开始,奴婢就再也不懂小姐您做的事了,你这到底是何苦呢?”庄嬷嬷突然就激动起来,她看着宋太后站在那里的背影,忍不住的老泪纵横。
几十年了,她亲眼看着一个花季少女一步一步走到了即将凋敝枯萎的今天,当初她家小姐是那般美好的一个存在,她是天之骄女,无忧无虑,她本是可以鲜衣怒马快活一生,却偏偏甘心为了那个男人毁了自己的一切。
曾经她不解的时候问过,宋太后回答她说,既然她注定了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那么嫁给谁或是去到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个非常执拗又固执的女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要一条路上走到黑,于是她终于走到了今天——
穷途末路。
庄嬷嬷的心里是有着不甘也带着不忍的。
“既然明知道是已经末路穷途,我又何必再拉那个孩子下水?”宋太后如是这般说道。
她缓缓的吐出一口气,从窗户前面回转身来,庄嬷嬷却发现她已然也是泪流满面。
记忆里庄嬷嬷从不曾见她哭过,那怕当初知道了她将终身不得所爱,哪怕千里迢迢决定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作为人质和棋子进入这皇城之中,她一直都冷静自制,从没有流过一滴的眼泪。
“小姐——”庄嬷嬷连着干吞了好几口唾沫,愣了半晌才慌张的抽出帕子走过去,赔罪道:“是奴婢说错话了,奴婢知道,现在四小姐的处境也艰难,虽然如果您开口,她一定会不惜一切的救您脱困,可那样一来,她就要担待太大的风险了。大小姐现在下落不明,四小姐就是小少爷留下的唯一的血脉了,是奴婢糊涂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我再也不说了,凡事都有奴婢陪着您呢。”
宋太后笑了笑,没有说话,而背转了身去。
庄嬷嬷能够感觉到她的动作似是在拭泪,却再不敢随便乱说话,只就局促又紧张的盯着她的背影。
“可是佩秋——”半晌,宋太后突然又开口,声音涩哑,再也没了往日里的冷肃和端庄。
她重新回头看着庄嬷嬷,眼底又有隐约的泪光闪烁,一个字一个字十分艰难的说道:“我好像有些后悔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当初没有问他一句……”
她的声音弱下去,似是害怕自己的狼狈外露,匆忙的闭了眼睛,但也还是迟了,眼泪就那么猝不及防的滚落下来。
“小姐——”庄嬷嬷的心里发酸又急躁不已的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里突然有些明亮又期待的光芒闪烁,“您别急,还来得及……四小姐才刚走,奴婢这就想办法……”
她最无能为力的是宋太后的生无可恋,如果宋太后愿意回头的话,她自是求之不得的。
庄嬷嬷说着,仓促的就要转身往外走,不想宋太后却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口。
庄嬷嬷一愣,心里就又有不安的预感泛滥而起。
她匆忙的回头,果然就看到宋太后的脸上露出绝望又凄凉的笑。
“小姐——”庄嬷嬷的心头涩涩的,惊慌失措的唤她。
“已经来不及了,都太迟了。”宋太后却是摇头,转身,一步一步朝摆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几走去。
她抬手去提起就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酒色甘冽,清香醇厚,是上等的贡酒。
庄嬷嬷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不断的干吞着口水,却居然完全不能上前阻止她,只能是惊恐无比的看着。
宋太后盯着杯中凛冽的酒水,苦笑了一下,然后便没有迟疑的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