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没有掉眼泪,但是她却听到了他心中的哭泣。
这个少年,是真心为治下的百姓而痛苦,然而所有人都在教导他做一个宽厚的好人的同时,又在劝他做一个为了政治目的而不管百姓死活的人。
长期以来建立的价值观和臣子们以经验为名灌输的治国经验产生了剧烈的碰撞,让这个少年产生无可适从之感,
“北方战事并不顺利,南方的蛮人之乱也才刚刚平定。代国武备荒疏已久,官兵作战能力也不高,全靠朝廷的精兵带领地方上的乌合之众平乱。但无论是禁军也好,还是黑甲卫也好,都不曾和地方军队配合过,情况不是很好。萧将军曾给我写信,说是三万地方将士,及不上三千黑甲卫一轮冲杀杀敌数多,除此以外,地方上的士卒普遍好逸恶劳,贪生怕死,一打仗就当逃兵的极多,对士气是极大的打击,他情愿带领全是精锐的黑甲卫以一敌十,不愿意带着这样一群没有训练、没有士气的拖油瓶上战场……”
刘凌恨不得趁着这机会将自己心中的苦闷倾诉而尽。
“我想早一点平复北方之乱,方顺德自己也知道自己蹦跶不到几天了,将家人和财产都往其他地方转移,殊不知朝廷早已得知,可是仅凭黑甲卫,收复北方四州根本没那么容易,我只恨铁不成钢,大旱地区的百姓也是因为王师来的太慢,才会遭此浩劫。”
“你没有想过,让官府在几州边境的地区赈灾吗?只要有人能逃过来,就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姚霁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你的臣子们顾虑的不无道理,但你可以折中。你就是太好说话了,君臣的博弈之道极为复杂,你可以漫天要价,他们也可以坐地还钱,赈灾入战区当然不可以,你在边境赈灾,吸纳流民,不用太久,方党的叛军里就会开始大量出现逃兵……”
说到这里,刘凌真是委屈的不能再委屈了。
“我其实也提过,可是却被户部尚书否定了。”他有些羞愧地说道:“国库……国库并不富裕,从各地调粮去赈济,一旦有大的灾荒,就会到捉襟见肘之境。各地动乱,去年一年岁赋已经大不如前,如今又遇见京城地区地动……”
他越想越是痛苦。
“大军需要粮草支持,赈灾也要粮草,没有银钱和粮食,我想做什么都难。”
治国,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千百年积攒下来的治国智慧,那些所谓的历史,何尝不是这些帝王和臣子们长久以来的困惑,以及面对困惑后不停尝试而产生的或正确或错误的道路?
是她想的太容易了。
“也罢,反正我留都留下来了。”姚霁偏了偏脑袋,看向身边满脸委屈的少年,“我也不懂治国,但我可以帮你想想看前人和后人遇见这种事时是怎么做的。”
既然历史已经改变,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中断连接也就是迟早的事,她回去之后,是不可能再来了,项目说不定要重新开始。
亦或者,人心离散,资金断裂,再也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仅剩的一些时间,她也许可以对他好一点?
神仙就神仙,让他这么认为,或许在他的心理上,也是一种支撑?
至少得到神仙的帮助,比得到女鬼的帮助,听起来要靠谱那么一点。
想到这里,姚霁动了动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对着身边的少年伸出了手。
“你一直用‘神仙’称呼我,其实我不叫神仙,我叫姚霁,你可以喊我姚霁姐姐,姚姐,或者直呼名字,哪一种都可以。”
她看着刘凌怔愣着看着她的手,突然意识到他不明白这种来自现代人的交往习惯,所以主动向前又伸出了一点,轻轻地虚碰在他手上。
手掌和手掌交叠,刘凌并没有感受到任何触感,但是他还是从内心里感到一阵喜悦。
“您,这是认可我了吗?”
刘凌微微张大了嘴。
“相信我,刘凌,你的帝命来自于天授。”
姚霁微微笑着,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错误的。
在历史上,他就是一位明君,毫无疑问的,他和众多才能出众的君王一般,天生就具有治国的天赋。
“所以不是我认可你了,而是上天都认可你了。”姚霁看着露出惊喜表情的刘凌,“我会在你们这里留一阵子,在此期间,我可以和你聊聊天,做个朋友。”
权当休假吧。
“聊天?做朋友?”
刘凌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云里雾里,好似在做梦一般。
这么容易,这位神女就认可他了?
还夸奖他?
“你别想太多,我虽然是神仙,却是个什么用都没得神仙,既不会长生不老的办法,也不能渡你成仙。我现在因为一些失误逗留于此地,回不了自己的地方,更施展不了什么仙术,要等待我的同伴来接我离开……”
姚霁看着刘凌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笑的更加和煦。
“不管你放心,我也不是一无是处,以你们的话来说,我在我那边,属于‘史官’之流,看的多了,背得多了,知道的也多,帮不了你,找到相应的例子给你做参考,还是可以的。”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又怎会嫌弃其他呢?”
刘凌兴奋地一跃而起,对着姚霁深深一躬。
“瑶姬仙子,既然如此,我要向您求欢!”
“等等等等,我叫姚霁,不是瑶姬仙子,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和楚国王室不可不说的那个瑶姬不是同一个人……”
姚霁先是愕然,后来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名字让这位少年君主起了什么误会。
“更何况,我不喜欢小孩子。”
原来神仙也会同名……
刘凌脑中想着。
“不喜欢小孩子?”
刘凌也愣了愣,“我只是向您求欢,希望能和您一辈子交好,并没有想生小孩子啊。”
想求欢,想一辈子好,但是不想要小孩子。
姚霁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宽厚老实的少年居然能说出这么不知耻的话。
“我还以为你是被臣子们教木了的老实人,想不到……”
姚霁露出失望的表情。
“罢了,让我再想想吧。”
说完,她失望地看了刘凌一眼,掉头就走。
呃?
欸?
刘凌看着姚霁怒气冲冲地走了,一片懵逼的表情。
她为什么一脸嫌弃的跑了?!!
☆、第177章 士气?民心?
陆凡如今也是一头包。
国子监的建筑大多是木质结构,地动的时候,国子监监生的住区镇塌一片,当场就死了十几个学子。
好在国子监的学生都是青壮,跑的快,又你搬我抬,倒还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可是楼阁坍塌了大半,已经没有办法在正常使用。
如今寒冬腊月,许多儿郎逃出来的时候不着寸缕,而且国子监除了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还肩负着为全国所有官办学馆刻书的职责,所以最让陆凡心疼的就是印书和存书的屋宇全塌了,一间未存。
这天气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下雨,但也难说是不是一直都这样,万一没有救出那么多孤本古籍,突然来场雨,这些书就全毁了。
偏偏如今全城到处都是难民,国子监也死了不少人,陆凡试探着向京兆尹请求人手救书,给出的答案却是“救书?书会死吗?还有不少人压在下面呢”,一句话就把陆凡顶的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这种情况下,陆凡听说当朝两位宰相都来了,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都没有,反倒越发焦头烂额。
他这两日吃住都在国子监,消息来的比别人都慢,竟不知道皇帝在地震之前就派人把城南的百姓赶走了,所以当他听到戴勇和庄骏说完此事之后,面色沉重了起来。
“陛下给的理由是?”
他心中震惊不已。
说到这里,庄骏和戴勇就要苦笑。
“……高祖托梦。”
陆凡愣了愣,突然大笑:“陛下还是这么有趣,给理由都不给的上点心……”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找你想辙来了。”戴勇叹了口气:“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民心肯定不稳,恐怕陛下也正不安和自责,这时候但凡有个好消息,都能让他好受些。您是陛下的太傅,应当知道他的性格……”
陆凡哪里不知道皇帝的性格,思忖了一会儿,“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只是现在国子监里也是人心惶惶。”
他将国子监的情况略微提了提,引得戴勇和庄骏也是眉头深皱。
连国子监都是如此,陛下如果不是即使将城南的百姓移了出去,后果可想而知。想到这里,三人突然面面相觑,对刘凌升起了一层敬畏。
“其实也容易。”戴勇见多识广,又有急智。“国子监现在这种情况,去找京兆府要人是不可能的,京兆府尹已经几天没合眼了,更别说下面的人,你只有另辟蹊径……”
他摸了摸下巴。
“从外面找人吧,朝中给你批银子。”
他理清了思绪之后,越说越是顺畅:“现在城南大批灾民无处容身,空地虽多,但不是长久之计,他们需要的是有屋顶可以遮蔽,有食物可以温饱的地方,国子监虽然震塌了不少房子,但学宫和孔庙等几座大殿都没有倒,陆祭酒可以派人去城南雇佣一批壮丁,清理书库和刻书坊、舍馆等地,开放学宫和未塌的地方收容做工者的家人居住。”
庄骏听到戴勇的想法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让百姓们住进来?现在国子监也一片狼藉,监生们恐怕也只能暂时在几座大殿里留宿……”
“正是要他们在一起。”陆凡渐渐明白了戴勇的意思:“普通百姓对‘读书人’有敬畏之心,如果是街头巷尾的风闻,不见得会相信,可如果从‘潜相’们嘴里说出来,又不一样。百姓和监生们朝夕相处,由他们传达陛下乃是天授的帝王,所以提前对天地之间的灾祸有所预感的讯息,更容易被百姓接受。”
“这便是儒家所宣扬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了。”庄骏也反应过来,捻着胡须笑道:“如此甚好,士林这边,也可以用这个来解释。”
“既然国子监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辟谣,索性内城所有受损的官衙都雇佣灾民修缮吧,内城不能让他们居住,但内城外几座空下来的仓库可以容纳一些百姓,到时候找几个能说会道的,也住进去。”
戴勇一拍掌:“回头我去跑跑几个同僚家中,问他们要不要招募人手修房子,从‘大官’和‘读书人’口中传出来的消息,站得住脚。”
“这主意甚好,有工可做,一来防止灾民无所事事闹事,二来全靠散米施粥赈济怕是常平仓开完都不够用,也该让六部和这些‘大人们’为百姓做些事情,分些预算或家财修理房子。”
陆凡很是赞同这个想法。
“主意虽好……”庄骏叹了口气,“怕是国库空虚啊。”
他此言一出,三人齐齐沉默。
如今到处都要用钱,现在京城及其周边全部地动,修缮房屋也好,散米赈灾也好,都是要用银钱的。明天一开春又要春种,百姓受灾,田地一定也损毁不少,少不得还要减赋、发放种子或开仓贷银给百姓渡过最苦难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无底洞的底在哪儿。
他们不是财神爷,也许能借助国子监祭酒或宰辅的权利行不少方便,却变不出钱来。
“向商人借,向官员借!户部打欠条!”戴勇也非常人,一咬牙,“陛下不是说还有许多房子要售出去吗?先把银子拿回来,就用地契和房契做抵押,他们肯定争着借钱……”
“你,你真是……”陆凡哭笑不得,“这样下去,你的名声就没了。”
“我的名声没了算什么,陛下的名声要没了,天下才真要大乱了。”
戴勇突然说了一句让陆凡和庄骏肃然起敬的话。
“陛下养着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用的吗?天狗食日的时候,我和庄相本就该下野了,能还站在这里商议后事,原本就是陛下牺牲名声下罪己诏替我们兜回来的,既然陛下愿意为臣子背负恶名,做臣子的,为何不能为君主承担骂名?更别说,还不见得一定是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