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手往脆脸上抹了一把,再放下时,却已没了之前威严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他从不愿承认的老态,尽是追忆之绪。
章远看出门道,默默地退后半步,给天武让出道来。
天武往左侧转身,迎着一片竹栅栏上挑着的天青色薄纱就走了去。那薄纱不大,长条型的,不过半截手臂长,却是将天武的思绪一下子拉回了二十多年以前。
那一年,他微服出巡,中年气盛,故意摆脱随身侍卫,独自进入山林之中。其间误入一个寨子,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看到他手臂上被林间小兽撕扯出来的伤口很是着急,采了山间草药,撕了自己的裙摆来给他包扎,又替他向寨主求情让他暂时留下。
他出生皇族,见过的女子无一不是大家闺等秀,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稍微有一点言行不佳,都会被家族训斥并严加管教。
可那个寨子里的女子却完完全全刷新了他的老观念,让他明白了,原来女孩子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皓白细腕竟是那么好看;原来女孩子也可以光着脚卷起裤管下河摸鱼;原来女孩子也可以跳脚骂人;原来女孩子喜欢一个人也是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地说出来,同时面带微笑,就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完全不需要害羞,不怕被人笑话。
而你若同意,便牵起她的手,见父母,祭山神,拜天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你若不同意,便也要同样大声地说出来,女孩子也不会觉得没有脸面,她们还是会笑着祝福你找到心爱的姑娘,然后转而笑唱歌唱歌,该跳舞跳舞,很快就会把这样的插曲抛到脑后。
他是人中龙凤,相貌自然是不俗的,再加上皇族出身,一身的好功夫、好学问,很快便在寨子里有了名号。在一次篝火会上,前后有六个姑娘向他表白爱意,他却只牵了那个撕了裙摆给他治伤的、叫名云翩翩的姑娘的手。
云翩翩那时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两人共同生活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一场疫情,毁了整个山寨,要不是天武带着她撤得及时,怕是云翩翩的命也得搭进去。
二人出山,侍卫接应,寻了最好的大夫治疗,云翩翩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丈夫究竟是什么人。
天武陷入回忆,久久不愿抽身出来,玄天华却知不可以凭由着他这样子回想下去,于是抬步上前,于他身边轻轻地叫了声:“父皇。”他声音一如轻尘,最是能让人平心静气。
天武回过神来,苦涩一笑,伸手去触了一下那块纱角,却也知并不是当初那块。
“你娘亲……还好吗?”他问玄天华,“你刚刚回京,应该见了她吧?”
玄天华点头,却也是苦笑道:“娘亲何时分委屈过自己,且看她把儿臣这府邸折腾成这个样子父皇就该知道,她好得很。”
天武有些激动地问玄天华:“你……能不能想办法让她见我一面?”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天武始终不敢冒然去见云妃。他有在外头叫门、在外头瞎折腾、兴风作浪的本事,却绝对没有仗着身份推门就进的胆量。在他心中,云翩翩,高于一切,当初若不是急着治她已经微染上的疫情,他说什么也要想个两全的法子,不会那样轻易暴露身份。
天武的请求让玄天华一时为难,他说:“适才下人来报时娘亲就说过,许是父皇来了,她……不见。”
“不见。”这回答并不出人意料,他却还是想尽力争取一下:“你去跟你娘亲说,就说朕……就说我来问问看,新修复的月寒宫里她还需不需要再添置些什么。”
玄天华无奈,只得道:“那父皇且在这儿等等,儿臣去去就回。”
他快步离去,同时也遣走了前院儿所有下人。云妃在二进院儿里编着花蒌,一见玄天华过来,不等其发问便主动道:“我是说什么也不见他的,之前在宫里已经见过一面了,一面二十年,你就这样回他就好。”
玄天华无奈之下又回去,却见天武已经不再站着,而是盘膝而坐,就对着竹篱笆,对着花丛,手里还不停地抚摸着一只缠人的小狗。
他心下感慨,云妃的话却不知该如何转述了。一面二十年,这话,他该如何对这位老父亲去说?
只轻轻叹息,抬步向前,于天武身边也盘膝坐下,只道:“儿臣才从东界回来,本想见了娘亲之后就立即进宫述职的,既然父皇来了,儿臣便在这里与您说说那东边儿的事吧。”
天武点了点头,像是之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道:“你说吧。”
淳王府换了天地,而另一头,凤羽珩拉着子睿回了郡主府后,却发现凤瑾元依然没走,自坐在郡主府门口的台阶上打着瞌睡。
她走上前,于凤瑾元面前站住脚,对方却因睡得太实并没有觉查出有人到了身边。
凤羽珩瞅着这位父亲,四十不到的年岁,鬓角却已经现了不少白发,面上皱纹也多了起来,众是合着眼,眼角的细纹也依然清晰可见。
她自认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至于阴狠到不给人留一条活路,即便是这凤瑾元多次加害,她也留了他一条命在。
就比如说现在,她知凤瑾元找上门来定然有事,能让这人守在郡主府门口一夜不走,依凤瑾元的个性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想必是遇了难事必须要求助于她。
凤羽珩想,在其要求不算过份,而自己又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出手帮忙一把,这到也不是不可以。于是她轻咳了一声,示意台阶上的人醒醒。
凤瑾元到是一下子就被惊醒,看到凤羽珩回来,眼中立即闪过兴奋之色。随即目光又投向她手中拉着的子睿,一种浓浓的、在他身上从未出现过的儒父之情瞬间表露无疑。
他张开手臂,带着满心的期盼冲着子睿喊:“儿子,到父亲这儿来。”
本以为子睿会欢喜地扑到他怀里,结果那小子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两手拱起抱了抱拳,就算是打过招呼,连人都没叫。
凤瑾元的目光一下子就撞在他那只缺了小指的手上,醒目的残缺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他当初对这一双儿女的所作所为,一张老脸瞬间黯淡了去,伸出的手臂就那样停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十分尴尬。
凤羽珩终究是看不下去这样的场面,扯了子睿一把轻声道:“父亲叫你呢,说句话吧。”
子睿看了他姐姐一眼,虽说面上带着不解,却还是听了她的话,不情不愿地喊了声:“父亲。”
“哎!哎!”凤瑾元瞬间激动,两行老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赶紧收手去擦,总算也解了一份尴尬。
凤子睿却对此完全无动于衷,就好像凤瑾元是在演戏一般,看得他心中生厌。
“父亲一夜不离,可是找我有事?”凤羽珩不想再这样上演亲情戏码,主动开口问了他。
凤瑾元一听这话赶紧站了起来,一夜未睡,这又在这里坐了大半天,以至于他起身时微微晃了一下。
子睿到底还是个孩子,对面前这人恨是恨极,但看到他像是要晕倒的样子,还是下意识地上前扶了一把。
凤瑾元激动之余想要去摸摸子睿的头,却被子睿躲了开,迅速地又回到姐姐身边。他便也不再强求,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再一转念,却也不怎么的,竟神使鬼差地问出一句让凤羽珩瞬间将同情全部收回的话来,他说——“早上来找你的那个姑娘,你们是相熟的吗?她去哪里了?”
第四卷:十五及笄,缔结良缘 第653章 狗改不了吃屎
凤羽珩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妇人之仁了,她怎么可以傻到在看凤瑾元的时候生出一丝怜悯?怎么可以觉得这人在经历风浪之后有心悔改?
狗改不了吃屎,这就是对凤瑾元这种人最贴切的形容了。
子睿不知道清早时这郡主府门前发生的事情,不由得问了句:“哪个姑娘?”
凤羽珩说:“就是刚刚在街上你见到的那个。”
“哦。”子睿点点头,可还是不解,“父亲找他作甚?”
凤羽珩冷哼,“你觉得呢?”
凤子睿很聪明,也很了解他父亲的为人,此刻听姐姐这么一说立即明白过来,却是想起了之前在街上时姐姐说过的话。于是对凤瑾元道:“看人也好,看事也罢,都不能只看表象。就比如说你看到的那个女子,他却有可能是个男人。”
这话再正常不过,本意就是说凤瑾元眼拙,把封昭莲当成了女的。但话听到凤瑾元的耳朵里可就变了味儿,他觉得这小子是在奚落自己,是在拿自己的身体说事,要说的不是“女子是男人,”,而是“男人是女子”。
凤瑾元当场就想翻脸,就觉得这个儿子生出来简直就是为了羞辱他而存在的,这样的孩子不如掐死算了。
可火气才腾升起来却又马上就被压了回去,他到底还算是有几分理智,知道自己今日是干什么来了。本来就有求于人,若眼下再跟凤子睿起冲突,只怕这一宿又是白等。
于是强压火气,就想跟凤羽珩说说正题,却听凤羽珩先开口道:“父亲在这郡主府门前蹲了半天一夜,是找我有事吧?”
“啊!”凤瑾元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却听凤羽珩又道:“该不会就只是为了打听那个女子?”说话间,一脸的鄙夷。
凤瑾元连连摇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她点头,“那就好。”然后抬步走进府门里,同时道:“进来吧,正好我也有事与父亲商量。”
凤瑾元一愣,有事找他商量?这话好啊!既然凤羽珩有事要与他商量,那就相当于给了他一个讨价还价的余地。当然,讨价还价也称不上,至少自己此番过来也不算太被动。
这样一想便有了些许精神,他跟在凤羽珩身后一路到了正院儿的堂厅,几人落座,下人奉茶,凤瑾元心里着急,抢着问了句:“何事有求于我?”
“恩?”凤羽珩一愣,“求?”随即笑了开,“父亲开什么玩笑呢,我能有什么事求你?再说,就算我求,你又能办到什么?”
凤瑾元一阵语塞,不是求他,那之前说要商量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发问,凤羽珩的话就又扔了过来:“有事的确是有事,但却不是求,估且就算是一个通知吧。”一边说一边揽了揽与她挤在一张大椅子里的子睿,对凤瑾元说:“子睿是凤家嫡子,这件事情父亲没忘了吧?”
凤瑾元不解,“这怎么可能会忘?”
“那就好。”她点点头继续道:“做为父亲,有责任为子女的成长做相应的付出,这一点父亲也没有什么异议吧?”
凤瑾元还是不懂,却也知道凤羽珩说得是有道理的,于是再道:“这是自然。”
“恩。”她对此十分满意,终于说到了正题:“那既然这样,就请父亲把子睿今年秋到明年秋这一年的学费准备一下吧,子睿过阵子就要回萧州去上学了。”
“恩?”凤瑾元终于反应过来对劲了,“你说什么?”
凤羽珩重复道:“我说,让父亲准备一下子睿的学费。”
“学费?”凤瑾元脑子“嗡”了一声,终于明白凤羽珩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子睿是凤家的嫡子,他是凤家家长,给嫡子准备学费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可是他哪里有银子啊?
凤瑾元面上十分尴尬,凤府如今公中帐上是一文钱也没有,每月都是靠着五皇子送来的那点银子过活。可五皇子也不知是怎么算的,除去给下人的开销以及凤府平日里正常的吃穿用度之外,送来的银子一个月用下来竟是半两结余都不会有,往往都是这个月刚刚用完,下个月的也刚刚送来,接得正好。如今让他给子睿筹备一笔学费,他还真是为难了。
他一时间纠结起来,不知道这话该如何答。再看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瞅着他等着他说话,却是羞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凤羽珩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心中冷笑,嘴上却是没再说什么。可凤子睿却不干了,皱着眉开口问他:“父亲是不是不想给子睿拿这笔学费?父亲是不是觉得子睿是凤家的累赘?”
凤瑾元赶紧道:“不是不是,这话怎么说的。”
“既然不是,那为何姐姐提到我的学费,父亲竟是这般为难?您也是做过丞相的人,也是考过状元的人,难道父亲不知道读书意味着什么吗?难道父亲不想让凤家东山再起吗?哦——”他说着说着突然恍然大悟,“我忘了,父亲对于凤家的希望从来都不在男孩子身上,在父亲看来,男孩子最多也就是考上个状元,最多也就是位及人臣。可女孩子就不同了,女孩子有无限可能爬到最顶锋的那一步,以至于无数人臣都要看其脸色,同样的,她的娘家之势也会跟着水涨船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父亲,我分析的没错吧?”
寥寥几句,竟是把凤瑾元从前打在凤沉鱼身上的心思说得透彻无比,以至于凤瑾元都有些发懵,他这个小儿子,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懂得了这么多大道理的呢?
这样一想,立即就想到了凤羽珩。对,一定是凤羽珩向子睿灌输的这些观念,不然就凭子睿的年纪,他又常年不在家中,怎么可能分析得这般透彻?
他想到这些,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向凤羽珩投了去,态度也与其对立起来。
凤羽珩到不觉怎样,可子睿十分生气,他问凤瑾元:“父亲这样子看着姐姐是做什么?有件事情子睿一直挺奇怪的,既然父亲一门心思的想要仰仗女儿来得势,那为何又对我的姐姐这般的差?别说现在大姐姐已经不在世,即便她还在,以大姐姐的能耐也总不可能有我胞姐这般成就。更何况,当前局势父亲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么?这个天下,皇上到底想要交给谁,父亲心里当真没数么?子睿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何以我的胞姐这般出色,凤家还要这样对待于她。”
凤瑾元被这个儿子给数落得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却听凤羽珩一声冷笑泛起,然后就看她抚了抚子睿的头说:“你跟父亲讲这些是没用的,他连你的学费都不愿出,这样的父亲咱们将来就是有了什么大出息,也是不可能想着他一点半点,就当个陌生人好了。”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凤瑾元着急了,“阿珩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血脉亲情不可断,怎可当做是陌生人?”
凤羽珩问他:“你都当我们是仇人呢,我们当你是陌生人还不够体贴?还想怎着?”
子睿亦道:“是啊!父亲当初为了除掉我跟胞姐,可是花了不少银子,这些银子算起来都够好几个儿子读书的学费了吧?父亲还真是大方。”
凤瑾元直接否认——“没有的事!这是谣言,都是谣言!”
凤子睿被他气得小脸儿鼓鼓的,凤羽珩却是早就习惯了凤瑾元这副嘴脸,只揽了揽子睿让他稍安勿躁,这才又开口问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子睿是我凤家嫡子,他的学费为父自然是要出的,且不知读那云麓书院一年需要多少银子?”
凤羽珩心中暗笑,子睿不是第一次上学,之前那次是老太太做主从公中支了银子出来,再加上她自己补贴不少,总不至于子睿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寒酸。可凤瑾元却没这个概念,如今她来要学费,对方在激将之下到是一口应下,却是不知道当他听到学费数额时,又会是个什么反应。
“一百五十两。”凤羽珩平静地说:“这还只是学费,若是再算上吃、住、用度等等,一年下来,二百两银子也就是个紧紧巴巴。不过我们也知道如今的凤府不比往日,所以也不好全都让父亲给备宽裕了,父亲只要出一百五十两的学费就好,剩下的,我这个当胞姐的自会补贴。”
她说得轻松,凤瑾元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百五十两?
要知道五皇子一个月给凤府的银子也不过五十两而已,这五十两说白了就是在养下人,还有他自己的吃穿用度。至于程氏姐妹、安氏,以及想容粉黛那边都是顾及不上的,粉黛那边五皇子自然是不会亏了她,安氏想容自己有铺子,程氏姐妹更是多半都居住在宫里陪着皇后。
可即便是这样,一百五十两他也要不吃不喝地攒上三个月,这怎么可能拿得出?
凤瑾元额上渐了汗,五皇子的银子都是一个月一给,他现攒也来不及啊?一百五十两其实也不是个多大的数目,这要是搁在从前,他是断然不加以理会的,随随便便从公中支一下就有了。
然而,现在的凤府却是不同于往日,这一百五十两,他要如何才能拿得出来?
第四卷:十五及笄,缔结良缘 第654章 天上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