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平的大手拿出一方棉手帕给邵兰擦干净了眼泪。
“没什么。”邵兰嘴硬的说。
“是不是又疼了,要不要我让护士给你加点药。”
“别,我有话想说。”她转过身来,眼睛依然红红的。
林锦平有些不高兴,以为她又要提“身后事”的事。“你又说什么,我都跟你说了你会好起来的,好好养病,别整天胡思乱想。”
“不是那个事,我有块料子……”
“什么料子?”
邵兰叹了口气:“就是布料,你们男人不懂,红色的丝绸料子……是我出嫁前我妈给的嫁妆,让我拿来做嫁裙的……后来,你下乡回来探亲,时间太短,咱俩的婚事赶得急,没来得及做成衣服……我想让你拿去外面,找人给我做条裙子……”邵兰说的很吃力,一字一顿。
一听到妻子不跟他提后事的事了,他语气缓和下来:“这好说。怎么突然想做裙子了?”
“我想去拍照,和你跟冉冉。”
“拍照?”
“对,生了冉冉之后,一家人还没拍过全家福呢,趁着年前拍一张,摆在家里喜庆。”
“好好!”林锦平心里挺高兴,以为妻子精神好些了,不再心灰意冷就是好事。
邵兰虽然生着病,可还是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林锦平,她知道他不喜欢聊“死”的话题,就哄他是为了过年图个喜庆。其实若是明白人一听就懂了,她这是怕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想跟丈夫和儿子留下最后的合影,可林锦平聪明一世,在女人这件事上却最是迟钝,哪里懂得了妻子的苦心。
*
林锦平在家里的衣柜里找到了妻子说的那块布料——看上去又光又滑、颜色红的发亮的一块丝绸料子,妻子一直勤俭持家,从未有过这种料子做的衣服,他也从没有陪妻子去过裁缝铺,一时间犯了难。
好在办公室的年轻女同事告诉他好几处裁缝铺子,他心算了一下,最近的就是纺织厂后门那家。
于是一下班,林锦平就骑着自行车,带着那块布料到了纺织厂后门,找到了这家裁缝铺子。月珍裁缝铺——木板招牌上面几个黑漆大字写着。
“老板在吗?”林锦平进了铺子,铺子面积不大,一进去一股子各种布料和缝纫机机油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同志,做衣服?”走出来的是任慧,她圆圆的脸,看上去略有些丰腴,穿着简朴的格子衬衫,两只胳膊上各套了一个墨绿色的袖套,这跟林锦平印象中的裁缝师傅差不多。
“是,我想给我妻子做条裙子,料子在这儿。”林锦平把布料递给她。
任慧低头,一只手在布料上摸了又摸,说:“这可是好料子,想做什么款式?”
林锦平问:“款式?”
任慧说:“你这布料可以做全身的了,做旗袍还是连衣裙?”
林锦平犯了难:“都行吧,你们做主就可以了。”
“呵呵,同志,这么好的料子我可不敢做主,你妻子没交代你做什么款式吗?”
“哦,我妻子说了,她本来想做结婚用的裙子,没做成。”
“那做旗袍好些……这样,你等等,我问问我妹子——也就是这家铺子的老板,她平时对款式最有主意了,让她给你出点子。”
林锦平心想,这么小的铺子原来还另有老板,于是问:“那你们老板在哪?”
“她一会儿就来,你要是不赶时间,就先坐会儿。”任慧笑吟吟的说。
林锦平坐着等了二十多分钟,就快有些坐不住了,看见对面一个年轻女人缓缓而来。她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穿了一件白色毛衣,外面套了一件咖啡色的呢子背带长裙,脚上一双黑色牛津鞋,这样摩登的打扮他还是头一次在现实中见到,以前看日本电影的时候好像见过。
女人走近了,林锦平才看清楚,居然是之前见过的那个怀孕女人。此刻她高高隆起的孕肚已经平了,整个人身材匀称,头发扎成一个马尾甩在脑后,皮肤白里透红的,浓眉大眼,双目流转,看上去就像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若不是之前见过她怀孕的样子,林锦平还以为是个大城市里的大学生呢。
“你……”
“林市……”市长两个字还好没说出口,被冯笑笑生生咽回了肚子里。“林大哥?”
“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冯笑笑乐呵呵的说:“上次在医院不是见过吗,还有你儿子。”
林锦平“哦”了一声,他心里惊讶,很少有人像他一样对人过目不忘,他哪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冯笑笑的未来男神,冯笑笑忘了谁也忘不了他啊。
“月珍妹子,你下来啦?”任慧说:“这位同志想用这块料子给她妻子做条裙子,但不知道做什么款式,你给看看吧。”
林锦平心里默记下了“月珍”这个名字,和这个裁缝铺同名,记名字只是他的习惯。
冯笑笑低头一看,心中惊讶是块难得的好料子,又听说是她男神的妈妈要做的,心想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赶紧殷勤的问:“大哥,大姐打算什么场合穿?”
“照相,她说照全家福穿。”
冯笑笑心中一惊,谁照全家福之前要来做条裙子啊?同样是女人难免心意相通,她心中已经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她苦笑道:“这料子最好就是做旗袍或者晚礼服了,我估计大姐可能更喜欢旗袍,参加喜宴什么都可以穿,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你们定吧。”
“她方便不方便过来量个码数?”
“可能不方便,她身体不太好……”林锦平脸色有些暗沉下来:“你们估摸一个码数给她做吧,难为你们了。”
“哦……”冯笑笑心想,她果然没猜错,男神的妈妈身体居然已经差成这样,但做旗袍最重要就是要量体裁衣,不禁有些犯难,但也只好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那……大姐大概什么身材?”
“她跟你差不多高,体重嘛,有些瘦,可能就八十来斤吧。”
一米六五,居然才八十斤?这身材真是骨感,冯笑笑心中更冷了,她男神的妈命怎么那么苦。
“好,大哥你放心,我们肯定好好做。”冯笑笑跟接了军令状一样点点头,又问:“这裙子什么时候要?”
林锦平叹了一口气,道:“越快越好吧。”
*
林锦平一走,任慧的眼神忍不住跟了他的背影一阵,说:“这男人长得不错啊,你见过?”
冯笑笑一心只想着做旗袍的事,淡淡的回道:“恩,他带他儿子去医院打疫苗的时候见过。”
“有儿子又有老婆,太可惜了,要是个单身多好。”
“单身怎么了?你还想红杏出墙啊?”冯笑笑调笑的说。
“呸!”任慧假怒道:“让你哥撕了你这张小破嘴,我还不是替你操心,要是单身你嫁过去也是不错的。”
“别别别,我可不敢!”冯笑笑心里一惊,这可是他男神的爸爸啊,她心中如神一般膜拜的“未来公公”一样的人物,可一想到她家男神现在才三岁多,不禁有点垂头丧气,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长得多帅啊,这大高个、国字脸,这浓眉大眼,比电影演员好看多了。”任慧说的一脸兴奋。
“你喜欢你自己勾搭去,我绝对不告诉我哥。”
“呸!让你个小妮子嘴贱!”任慧一拳打在冯笑笑胳膊上,这一年时间来,冯笑笑不知不觉跟任慧已经情同姐妹了,所说任慧上一世也是自己的亲人,却只是个连印象没几乎没有的前大舅妈,想不到这一世居然成了这样亲密的关系,冯笑笑忍不住经常感慨缘分的奇妙。
“话说回来,这做什么款式的旗袍呢?宁城做旗袍的人可不多,咱们铺子还是第一次接呢。”
“嗯,我要好好设计设计。”冯笑笑低着头摸着这块料子,一脸认真的说。
☆、第13章 伤秋(二)
丫丫也不知道怎么了,断断续续的哭了一晚上,冯笑笑起夜了好几次喂奶,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眼睛红红的到了裁缝铺。
“怎么这样啦?”任慧问。
“没啥,丫丫昨晚闹腾了一晚。”
任慧心疼的说:“那你回家睡吧,这么早来干嘛,店里又没啥生意,我一个人就够了。”
“嫂子,你也是带孩子的人,怎么能老是让你顶着。”冯笑笑困意未消,打了个哈欠:“还好有我妈帮忙,不然我真不知道带个孩子这么辛苦。”
“那可不是,你也是,孩子才两个月,你就少点来,店里又没什么生意。”
“就是没生意才要来想想办法,不能这么干耗着。”
任慧点点头,心想这小姑子真是拼命,孩子刚满月不久就经常来铺子里,一天至少能干上半天的活儿,晚上还要喂奶,不到两个多月,人已经瘦了一圈,差不多跟没怀孕的时候差不多了。
两姑嫂聊了几句家常,冯笑笑就回到写字桌一角开始画图,她强行振作精神,心想此时要是有一杯星巴克的咖啡就好了,好久没喝过咖啡了,她不禁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馋。
任慧像是和她心意相通似的,送来一杯浓茶。“喝点茶能好些,别喝多了,还要喂奶呢。”
“哎,谢谢嫂子!”冯笑笑心里一暖。
喝了两口茶,果然振作了很多,冯笑笑拿起她的铅笔,在白纸上画起来,不一会,一个身材婀娜的模特跃然纸上,模特穿着一身无袖长款旗袍,开叉开到大腿,最特别是脖子处一对小立领,锁骨中间一处扇形裹边镂空,上方用一对双云扣作为点缀。这款式简单大方,因为微微露出锁骨而略带性感,但这性感颇有东方韵味,来的十分节制,不像西方晚礼服把半个胸都露出来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提着一口气画完,赶紧长吁了一口气,稍微修改了几处细节,觉得七八分满意了,赶紧拿过去给任慧过目。
冯笑笑问:“会不会太露了?”
“哎呀,真好看。是露了一点,这胳膊、腿都露出来了,还露了一小节脖子,不过旗袍这么显身材的款式,本来就挺……那个……的,嘿嘿~”任慧捂嘴而笑。
冯笑笑心想,就连平时衣着保守的任慧都能接受这样的款式,那应该没什么问题。看来任慧也只不过是闷骚,心里对这样的款式还是挺向往的。
“那麻烦嫂子帮忙裁衣服咯,尺寸就按我的尺寸小一寸吧。”
冯笑笑其实已经基本学会了裁衣,只是还是没有任慧熟练罢了,这次做的是需要贴身的旗袍,她觉得任慧更让她放心一些。
“好咧,难得做这么好的衣服了,我也要用心一点!”任慧也两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趁着任慧裁衣服的时间,冯笑笑踩着自行车出去,围着宁城的布匹市场转了一圈,直到买到了和那大红色料子最匹配的紫色裹边和双云扣,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家。
女人爱衣服是天性,哪怕不是为自己而做,能够创造一件漂亮衣服的成就感也是无可比拟的,冯笑笑和任慧虽然只是两个小小的裁缝,都沉浸在“给人带来美”的快乐之中。
*
不到两天,这旗袍就做出来了,挂在衣架上等着衣主来取,这大红色最是打眼,立刻引来了不少熟客的围观,接着连鲜少再露面的崔小萍和一些年轻女工都专门回店里,就为了看一眼。
“哇,真是件好衣服,是不是哪家闺女嫁人穿的。”
“这种款式,还只有解放前的上海才有,没想到你们铺子也做得出来?”
“太美了,要是能穿上这样的裙子嫁人,这辈子都值了。”
冯笑笑听着,心中洋洋得意,这件旗袍即使放在二十一世纪,哪个女孩看到了不心生向往。想想在国际电影节的红毯上,很多女明星都选择穿旗袍来凸显婀娜多姿的身材,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最美。
只可惜建国后,提倡“不爱红装爱武装”,女性特征被严重压抑,很少再有人敢穿这种“四旧”出门招摇了,即使谁家里有几件压箱底的旗袍,也不敢拿出来。
直到八十年代审美复苏,中国女人在电视里看到港台艺人穿旗袍,才又勾起旗袍的回忆,看来审美也是要顺应时代的啊。
*
林锦平忙碌了一整周,到了周五才又想起那件旗袍,下班就立刻来到了月珍裁缝铺。一进门就看见挂在衣架上的红色旗袍。
他对于时装是个彻底的门外汉,说不出这衣服到底好看在哪里,却觉得这样子很是特别,他想象了一下妻子穿上的样子,应该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