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见谢弦的时候,让蒋祝候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向着谢弦弯腰行礼:“阿晋见过姨母!”
眼前的中年妇人,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虽与谢羽眉眼有几分相似,但那种历经岁月磨砺的沉稳从容,不动声色,早已浸融到了眼梢眼角,举手投足。
“周王不必客气,老妇当不起这称呼。”她既不曾站起来迎客,目光之中也并无一丝亲近之意:“周王殿下请坐。”
崔晋心中一凉,到底还是挤出一抹伤感的笑意:“当初母后再三嘱咐,她与谢大将军情同姐妹,让我有朝一日见到大将军,务必以姨母相待。这么看来,倒是我莽撞了。”
谢弦目光凝注在崔晋面上,神色间似乎带着追忆,不过是片刻的失神,便又恢复如初:“你若不姓崔,我倒真当得起这声姨母。”她直截了当道:“今日请了周王过来,一则是感谢周王对小女的照顾,让她不致流落长安街头,衣食无继。二则是请求周王,与小女保持距离。我家丫头是个不懂事的,不知规矩不懂进退,又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王多多海涵。老妇在此向周王赔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晚辈如何敢当?”崔晋黯然道:“将军与我母后情同手足,见到将军便让我想起了早逝的母后,心中倍感伤怀。若是母后还活着,恐怕将军也不会对我如此生份了。”
谢弦正色道:“周王此言差矣。我与你母后固然有旧情,可就算是你母后在世,也终究是两股道上的车,只会渐行渐远。你母后自会为你费心筹谋。但似我这般早就远离朝局之人,是断然不会踏入纷争朝局的。相信你从楚国回来,也并不为着在大魏做个富贵闲王的。”
能被谢弦一眼看穿,崔晋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谢弦的目光有一种奇怪的平和宽容,甚至算得上慈祥。那是历经无数人生巨浪之后的平静,跟不经世事的天真纯澈截然不同,却有着海纳百川的力量。
他在谢弦的目光注视之下,居然一丝一毫都不想再隐瞒,回到大魏之后首次向人袒露自己的野心:“当年我离开大魏,只是个毫无左右自己命运的稚童,这些年在楚国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发誓,我一定要回到大魏,将所有曾经左右过我命运的人都踩在脚下!”他自嘲一笑:“可是等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当初还是太天真。我不过是个病弱的皇长子,既无文臣拥戴,也无武将的扶持,母后的娘家也指望不上,甚至就连父皇的宠爱,也还是要靠我装可怜来博取,是不是很惨?”他似乎说不下去了,垂头捂住了脸,声音从指头缝里模模糊糊传了来:“我太没用了!母后若在天有灵,一定对我失望之极……”
谢弦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番话,目光到底柔软了两分,良久似乎在衡量,到底语气又冷淡疏离了:“周王也知道我如今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就算是想帮你也帮不了。你如今已经从楚国回来了,且陛下对你似乎也颇为器重,你若想让陛下更为看重,就尽快养好身子,做些能让他对你刮目相看的事情出来,凡事未尝没有机会。”
崔晋大概没想到自己都这般坦诚了,谢弦到底还是心硬如铁,半点不肯吐口,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我倒也想做出些事情让父皇看重,可是……”
谢弦毫不动容:“一个人如果一味哀怜自苦,只会让人敬而远之。真正的强者,必是尝遍百苦,唯心自知,能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之中逆流而上的人。博取同情那是闺中女子常用的招数,非常时期或可一用,但使的次数多了,只会让人误以为你原本就是弱者,不能担起重任。王爷还请回吧!”
崔晋所有的话都被谢弦给堵了回去,他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强撑着笑容向谢弦告辞,转身离开之时,谢弦忽道:“听闻孙先生在寺中静修,他虽远离朝局,但深谋远虑,周王若无事,就多在寺中向孙先生讨教一二吧。”
“多谢将军!”
崔晋情知这算是谢弦此次对他唯一的提示了,让他多向孙先生请教,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大有裨益。
他出来的时候,看见程家兄妹眼巴巴盯着房门口,谢羽才哭过没多久,双眼亮晶晶的,见到他犹自笑的开心:“我娘给殿下的谢礼太少了吗?所以殿下才不高兴?”
崔晋立刻意识到自己心事重重,被她撞见了。不过瞧着小丫头笑的毫无机心,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难堪。谢弦以谢羽不懂规矩为由,直言让周王与她保持距离。
但其实……恐怕是谢弦对他也保持着戒备,不肯让自己的女儿搀和进来。
他露出个勉强的笑意:“大将军连朝廷封赏爵位都不肯要,我又哪里好意思要大将军的谢礼?”
等他走了之后,谢羽直闯进了禅房去,扑过去搂住了谢弦的胳膊,欢欢喜喜道:“娘是不是因为周王挟持阿原教训他了?他出去的时候怎么瞧着都快哭了。”
程旭巴巴跟了进来,蹭到谢弦旁边,双目炯炯,若非他七尺昂藏,也恨不得学谢羽搂着谢弦的另外一边胳膊蹭蹭。
谢弦对上程旭的目光,温柔又感伤:“阿旭也长大了,听你父亲说你不愿意成亲,阿智听说喜读书,那阿旭有喜欢做的事情么?”
程旭心情激动之下,差点脱口而出:泡青楼!
若非有点急智,今儿就要露馅了。他多年未见谢弦,也不想在初相逢之时让谢弦失望,急的直挠头:“我……我还没想好。”
谢弦微笑,倒好似哄着七岁的程旭,极有耐心:“那就慢慢想,你还年轻,不着急。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
程旭羞愧的低下了头,谢弦虽如此说,可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掌军多年,在北海是说一不二,令得海寇闻风而逃的人物,又岂是他可比的。
谢弦似乎对儿子这把年纪尚未立志并不着急,见他难堪,便转移了话题:“阿智呢怎么的不见他?”
程旭如蒙大赦,立刻找到了事做:“娘,我去找阿智过来。”
一俟程旭离开,谢羽便笑出声:“娘,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让二哥听见,这才想法支开了他?”
谢弦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自作聪明。”终于正色道:“你方才瞧的没错,娘确实对周王说了些不好的话。他对娘有所求有所图,但是娘不想因为旧时情谊就踏进长安城这个大漩涡,所以拒绝了他。你虽与他熟识,他当初看到阿原的玉佩,竟然能够想到拿阿原去要挟你父亲,可见是个心思深沉之人,你以后务必要与他保持距离,最好离他远远的!”
谢羽张大了嘴巴,傻住了一般:“娘,周王……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知道他可能别有所图,可你闺女也不是傻子吧?”倒是您老人家,一上来就堵死了他的嘴巴,也不怕得罪了他?
谢弦板起脸开始教训她:“你给我站好,此事别想着再混赖过去。周王小时候就在宫里长大,后来又在楚国十六年,本来他是大魏最风光的皇子,正统嫡长,整个大魏将来都应该交到他手上,可是现在呢?闫妃的儿子做了太子,他却成了个无足轻重的亲王,就算是正常人心里落差也极大,何况是他在楚国受尽苦楚,千辛万苦的回来,心里能痛快才怪!你现在看他谦和有礼,亲切可亲,那是他外面的一层皮,内里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你自己不长脑子,行事冲动又懒得深究人心,如果现在不离他远些,将来定然要在他手里吃亏的!”
谢羽小声嘀咕:“娘您也太瞧我了……这是说我没脑子嘛!”
谢弦恨不得敲开女儿的小脑袋瓜子好好看看她里面到底都装着些什么:“不是娘小瞧你,而是……政治是这个世界上最脏腑的东西,任何的公理正义以及你所以为的东西,都可以被政治玩弄而变的面目全非。周王已经一脚踏进了这个漩涡。他想做的不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而是玩弄别人于股掌,那不是你所擅长的。你就别搀和进去了。如果周王现在还保有天真善良的念头,那娘才真的觉得他是傻子呢。就因为他不傻,而他手边可利用的人太少,他才会物尽其用,你只要与他稍为亲近些,就免不了被他利用,这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吗?!”
谢羽伤感的低下了头,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似哭非哭:“娘,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讨厌这样的相互利用!咱们还是回北海吧,到时候还可以去跟姜无印抢生意,总比留在长安有趣多了。”她蹭到了谢弦身上,更为感伤:“不对,姜无印现在也在长安城呢,听说他投靠了太子,单纯的做生意不好吗?”
谢弦没有回答女儿的傻话,她也不愿意回答。
这个世上天然有些人是有无尽的野心跟**,不甘于平淡。无论是崔晋也好,姜无印也罢,都有自己在长安城想要的东西。她不愿意去揣测崔晋今日失意落魄之时,能对她谦恭,他日得偿所愿,又会用何种面孔来面对她。她只是想让自己天真单纯的女儿离长安的名利场远些再远些,快乐无忧的生活下去,这是作为一个母亲唯一的心愿而已民。
作者有话要说: 谢女王是冷静理智的人,根本不会被大崔的卖惨所打动,然后热血上头去帮他。
谢女王:手里握着一把牌总要先观望观望!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蒋祝一路跟着面色沉郁黯然的崔晋回了寺中客院,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谢大将军怎么说?”
谢弦执掌北海十年,此后又在幽州与程彰夫妻并肩战斗十几年,才离开幽州,不可能手上没有底牌。
别看谢弦一口一个老妇,以普通民妇自居,可事实上她当初向京中上书乞骸骨,随后飘然远去,虽然幽州军中职务已经解除,但她军功仍在,品极亦在。甚至皇帝为了表彰她为了守卫大魏国土立下的汗马功劳,从正二品骠骑将军加授龙虎将军,乃是大魏唯一的女将军。
只是这位女将军品级犹在,人却泯然民间,朝廷岁俸禄赐一概不取已是多年。
她自己拿自己当普通民妇来看,崔晋与蒋祝却不敢轻忽。
“她并不信任我,就算抬出母后也没用。”崔晋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总要想个办法让她相信我,帮助我才好!”
回大魏数月,困顿至此,崔晋心中焦虑越来越深,潘良又已回乡,他无处倾诉,也唯有在蒋祝面前说几句了。
蒋祝懊恼:“要是潘先生回来就好了。谢大将军没再说别的?”
崔晋:“她提醒我向孙先生多多讨教,可是之前咱们去的时候,不是被小沙弥拦在门口了嘛。”
当初来石瓮寺,崔晋也是抱了很大的期望的,希望能够见到孙铭,这还是潘良未离开长安之时针对崔晋目前的困境提出来的建议之一。
潘良离开大魏多年,并不知道朝局,而论起对朝局的高瞻远瞩,见识深远,他平生敬佩的便是孙铭。而孙先生虽然自己不涉朝局多年,但朝中不少官员却是出自他门下。
崔晋若是能借着先皇后与孙先生的香火情,顺利拜在孙先生门下,不但能弥补自己在朝局之上的认识不足,以及学识的浅薄之处,若能通过孙先生进而能聚拢一班同门官员,也算是另外一种破解之法。
朝中如今闫氏后族一党权势日盛,太子如日中天,但魏帝龙体安泰,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蒋祝为崔晋打气:“殿下别急,咱们就在寺里住下来,以调养身子为由,只说寺中清静,待殿下身子好了就遣周院使回去。空智大师的医术也是出了名的,不怕陛下担心。只要耗上个十天半个月,就不怕孙先生还不肯见。”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崔晋长呼出一口气。
不说周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孙铭耗一阵子,而对外宣称正在著书不肯见客的孙老先生此刻正捋着胡子,打量跟着谢弦一起来的谢羽:“这丫头跟你倒是一个模子,有没有你当年淘气?”
谢弦一把年纪,被当年的先生揭了到底,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先生还是这么风趣,明明学生当年最是乖巧。”
孙铭一生只收过两名女弟子,一名就是已经过世的先皇后蒋氏,另外一名就是当初被谢老爷子纵的无法无天的谢弦。
谢弦在孙铭座下听教只有三年,还是当时谢老将军身子骨渐渐不济,但是谢弦精力过剩,这才让她拜在孙先生门下。
而鉴于谢弦的出身,她又自小喜爱刀qiang棍棒,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孙先生便教她兵法谋略,此后受益终身。而谢弦此后的见识与成就,乃至于整个思想的改变,皆是来自于孙先生的教导。
谢羽滴溜溜的眼珠转个不住,还问孙铭:“孙爷爷,我娘当初很淘气吗?”
谢弦啼笑皆非,在她脑门上轻拍了一记:“怎么说话呢?”
孙铭终生致力于钻研学问,未曾娶妻生子,见到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又是个嘴甜如蜜的,心情都禁不住变好了:“爷爷以前住的地方有棵桃树,每年不到桃子成熟,上面结的毛桃就没了。”
谢羽震惊不已:我娘原来还是个爬树小能手!
她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谢弦,没想到印象之中端庄严谨可亲的娘亲居然还有这么鲜为人知的一面,在谢弦威胁的目光之下,硬生生忍下了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经道:“这事儿还得怪外□□,定然是他老人家给我娘的零用钱不够,我娘想吃个零嘴都没银子买,只能折腾孙爷爷您的树了!”
孙先生朗声大笑:“是个乖巧体贴的好孩子,比你娘强!”谢弦当年可是又淘又倔,不及这小丫头灵透嘴甜,能屈能伸。
谢弦嗔她:“油嘴滑舌,哪里乖巧体贴了?!去寻你二哥三哥玩,娘这里有事要跟孙先生讲。”
谢羽一吐舌头:“我娘嫌我烦了。孙爷爷,回头我再找您玩儿。”连蹦带跳走了。
她许久未见谢弦,况谢弦高举轻放,一顿打是逃过去了。谢羽只要不心虚害怕挨揍,便恨不得粘在谢弦身上不肯下来,谢弦说有事要去寺中拜访一位故人,她嚷嚷个不住:“寺里全是和尚,娘骗人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
谢弦无奈之下,只得将她带到了孙先生院中,原本对扰了孙先生的清静很是抱歉,没想到孙先生见到谢羽居然很是高兴,还逗她,这倒让谢弦不好意思起来了。等谢羽的身影从院中消失,她才道:“我家这个猴儿淘气的很,说话行事无拘无束,都是学生将她惯坏了。”
孙先生顿时忍俊不禁:“当年,你祖父带你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谢弦今日被孙先生揭了好几回老底,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慨,那些逝去的岁月仿佛近在眼前,只是世事变幻,白云苍狗,谢老爷子的音容笑貌虽刻在心间,人却已经在梦魂之外了。就
她咳嗽两声:“先生也该忘掉这些旧事了。您若是喜欢我家丫头,只要她来长安玩,学生就让她来寺中探望先生。”
孙先生须发皆白,已是风烛残年:“我一个孤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没得让小丫头觉得拘谨。”
谢弦便道:“先生谦词!今儿不是还有人前来探望先生吗?”
孙铭:“你说的是周王吧,他来探望我一个老头子,恐怕无甚益处。我已远离朝堂几十年,见了也无用。”
谢弦感慨:“说起来他的运道也是够背的,蒋绮当初何等风光,崔瑀为了娶她费尽了心思,初初成婚也算得夫妻恩爱,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个结局?”蒋绮自谓聪慧绝伦,智计无双,能将崔瑀捏在手心,岂不知男人的情爱最是靠不住。
孙铭与谢弦也是几十年未见,二人皆处江湖之远,再谈起故人旧事,毫无避讳:“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那先生预备对周王怎么办?”
“看看。”
谢弦顿时笑了出来:“原来先生还是不忍心,我当先生早修的心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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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彰原本就是为父母祈福,只是对跟着他来寺中的几个孩子提起,只说这场法事是为谢弦而做,就是为了诈谢羽与穆原。
哪知道结果出人意料的好,顿感石瓮寺中神佛灵验,亲自往佛前去上了柱香,叩谢佛祖护佑。
谢弦既然有事要跟孩子们说,他也知趣暂时不去烦她,让小沙弥引了自己往客院而去。
石瓮寺近来香客寥寥,寺中客舍皆空了出来,且此次前来的皆是豪客,出手大方,知客僧便为众人留了好几个院子。程家三子同住一院,考虑到只有两位女眷,知客僧便将谢羽跟孙云安排到了同一处院落。
程彰回到房里,推门进去,才见桌上茶水点心齐备,孙云眸光熠熠:“程大哥,寺中素点心很不错,我想着你早饭也没吃多少,特意跟寺中要了些,待素斋好了就会送过来。”
孙云以前总觉得谢弦一直在程彰的心里,她花费了多少年心血,想用温柔小意取代谢弦在程彰心里的地位,但是都成效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