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闻钰若是不顾一切扑向晏氏,要么闻昭与苏穆宛都会下去,要么两个人都会获救。若是听晏氏的话乖乖站着不动,下去的只会是闻昭。最后姜闻钰选择了最妥当的一种,是对于保住妻儿最妥当的选择,也是置闻昭于死地的选择。
陆然只能赌,赌闻昭在掉下去的某一瞬会想起他,然后奋力搏一搏,为他争取一线生机。就是不想他,想想她的三个也行,总之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他不愿再像上辈子那样孤独。这辈子闻昭虽是抱着目的接近他,他却觉得庆幸,庆幸可以早些认识她。偶尔他也会想,大抵是上天看他上辈子太可怜,连个媳妇儿都没有,这才把闻昭送到他身边。既然如此,他便不能让上天把她收走!
二爷等人回府之后,闻昭落崖的事情便传开了,老夫人当即晕了过去。
苏穆宛动了胎气,郎中正在开药,嘴里还念叨着,“真是福大命大,这胎儿还保得住。”姜闻钰将手轻轻放在苏穆宛的肚子上,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这小家伙还未出生,就背负了一条人命,姜闻钰看着苏穆宛的肚子,眼里是沉郁的痛色,“你就叫,念昭吧。”
可是……姜家的下一辈应当排“清”字啊……苏穆宛张了张嘴,却只是含泪点了点头。
陆然找到闻昭的时候,她正静静躺在一棵树的枝丫上,若是忽略她周身的血迹,便如同安睡一般。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像一个安详的死者。陆然在触到了她温热的肌肤、跳动的脉搏之后,才彻底活了过来。
心下大定,陆然便着手为闻昭检查伤势。脑后重创,五内受损,再加一些外伤。陆然抿紧了唇,他的姑娘不久前还与他说笑打闹,猫儿一般鲜活,现在却成了这样,这都是拜姜家所赐!偏偏他又不能动姜家。
然而,不能动,不代表他会让那些伤害闻昭的人好过!
考虑到闻昭的伤势,陆然珍而重之地抱起闻昭,预备在山脚找户人家住下。
二爷在半夜的时候醒来,掀开被子就要下榻,嘴里大喊道,“昭昭没有死,没有死!”旁边的秦氏正躲在被窝里哭,半宿都没有睡着,此时听见二爷的喊声,立马起身拉住他。
“二爷你去哪?”
“昭昭没有死,我梦见她了,她说她摔得好疼,叫我救救她……我要去救她……”二爷喃喃了好一会儿,才看了看手边的被褥,“我什么时候回府的?不行,我要去救她!”
“文远!昭昭已经死了啊,那么高的山崖,就是大男人也得摔死啊!”里头的动静闹醒了外间的丫鬟,纷纷点了灯进来。
进来的时候却见姜二爷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童。
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陆然一喜,低头对怀里的人道,“快了。”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动静,说话人的眼神却温柔地要滴出水来。
“阿炳,莫看书了,歇了吧。”门外响起慈祥又苍老的声音。
阿炳的视线没有从书上移开,口上回道,“娘你睡吧,我再看一会儿。”
“别催了,阿炳哪回不是看书看到半夜啊……睡了吧,老婆子。”
这时,外头突地响起几下敲门声。老婆婆正要去开门,炕上的老伴提醒道,“小心是坏人。”
老婆婆呵呵笑,“我们家有什么可图的?门外那人说不准当真是有难处。”
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神仙一样的郎君,在暗夜里竟好像发着光,老婆婆揉了揉眼睛,再看这人仍站在门口,又见他怀里抱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姑娘。
“这是……”
“在下的妻子身受重伤,不便移动,可以借宿一晚吗?”他的嗓音清朗,生得又隽秀,老婆婆已然相信这人不是坏人了,更何况这人以及他怀里的姑娘瞧着都是非富即贵的,怎么可能打他们的主意。
“可以,寒舍恰好有一张闲置的床榻。”
“多谢。”陆然说完便随着老婆婆进了屋。
这老婆婆说话比一般的农妇要讲究一些,且路过一间房的时候他还听到了读书声,陆然正暗自打量着,便听老婆婆说,“这房间是犬子日后娶了媳妇住的,现在他吃睡都在自个儿书房里头,毕竟明年就乡试了……”
陆然与老婆婆说了几句,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请问,可有热水?”陆然抱着闻昭站在榻边,这张榻上的被褥对于农户而言已经是上好的了,而闻昭身上却满是血迹。
“有的,有的。”老婆婆见这人虽生得这般尊贵的模样,却能顾忌到他们这样的穷苦人家,竟是不愿弄脏的他们被褥,心里又添了几分好感。
老婆婆烧来一盆热水,还周到地准备了干净衣裳,想着反正这二人是夫妻,便没有出手帮忙,合上门就出去了。
陆然看着她出去,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开口。
老天爷或许是觉得闻昭上辈子毁过容,因此这一世竟叫她在浑身受伤的情况下,脸上却没有丁点伤口。陆然想,这下闻昭醒过来的时候,应当会高兴一些。
只是这手委实惨烈了些,上头遍布着擦伤,还有好几道深深的抓痕,陆然将帕子沾了水,将她抱坐在怀里,小心地给她擦拭。将尘土与血迹擦拭干净之后,那伤处却更加可怖,皮肉外翻的模样看得陆然心中揪疼。
陆然将怀里的伤药取出,轻柔地抹在她的伤处,“昭昭放心,我必不会叫你留了疤。”
她的腰侧被树杈划破了,血迹甚至渗透了外衫,必须除去衣服擦拭上药才行。
陆然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有什么旖旎心思,可他的姑娘出落得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叫他的心控制不住地怦怦直跳。当初她在水底下缠着他的时候,就像一条小美人鱼,双臂纤长、腰肢柔软,既磨人又惹人怜爱,现在却好似长成了绝世妖姬,剥了高洁端矜的壳子,里头的风光可以叫任何人失去理智。
陆然剥除衣物的指尖微微颤抖。还好他方才没有请那老婆婆帮忙,闻昭的这副模样他不愿让任何人看到。
夜已深,连隔壁的读书声也停了。陆然缓缓在闻昭身旁躺下,侧身看她。她仿佛正在安睡,他却像那个偷窥妻子睡颜的痴汉丈夫。
这一刹那,陆然觉得心里满足安宁,美好得叫他不愿再回去。
朝堂上各方势力仍在喧嚣闹腾,姜家也笼罩在一片沉痛里,只有他们这儿,一张榻,一双人,还有宁静的月色。
“昭昭,快点醒来吧,”陆然抬手抚在闻昭的颊上,“我想你了。”
她精致得像一尊玉雕,静静的没有反应。
陆然贴着闻昭冰凉的脸蛋,“昭昭在做什么梦呢?醒来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秋夜寒凉,陆然紧紧将闻昭抱入怀里。
姜府里头,二爷的动静将大爷都召来了,大爷看着几近癫狂的二弟,眼眶有些红,又是一个手刀才叫二爷安静下来。
而秦氏方才听了一耳朵的“挽娘莫怪我”,整个人呆坐在榻边,完全没了反应,还是身边的丫鬟将二爷扶到了榻上。
闻昙偷偷从门外露了半个脑袋出来,听屋里没动静了,就要悄悄进去。她想和爹娘一起睡。爹娘已经好久没有哄她睡觉了,但是今天她好怕,怕二姐姐摔下去了就回不来了。
虽说话本子里头落崖的人从没有真正死了的,但是这事落到二姐姐头上了,她还是好怕。
闻昙走到榻边,却见爹爹躺在榻上没有动静,娘亲却直挺挺地坐着,连她进来了都没有发现。
“娘亲?”闻昙歪着脑袋喊了一声。
秦氏这才有点反应,将闻昙从榻边抱起,紧紧搂进怀里。闻昙被娘亲搂得有些疼,却闭着小嘴坚持不出声,娘亲从来不会弄疼她,所以娘亲应该是太难过了,她应该乖乖地给娘亲抱着。闻昙的双臂丝毫动弹不得,却将自己的脸蛋贴在秦氏的颈侧蹭了蹭。
天已经快亮了,而这一夜却是好多人都没有睡着。
这是陆然头一回抱着心爱的姑娘一同入睡,可他却睡得极不安稳。不知为何,闻昭的身子越发冰凉,陆然从慌乱中醒来。反复把脉,反复查看伤势,他分明可以确定,她周身的伤加起来都不足以致死,但是怀里的闻昭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安详又平静,如同一个死者。
陆然不住地搓着她的手,意图将她暖和起来,“昭昭不要吓我……”
不要离开我。
☆、第77章 沉于梦
“什么?那个丐妇是晏氏?”姜大爷不可置信地看向闻钰。
姜闻钰点了点头,他一夜未睡,瞧着有些颓然,“正是。”
“赶快派人去城西的庄子,给我好生问问,他们是怎么看人的!看丢了还不上报!”姜大爷恨恨地咬牙,“真想将这些人都打死了事!”
“什么?陆侍郎今日没来上朝是因为也跳下崖去了?”皇上满目震惊。
“不会有假,昨日陆侍郎在薛府重阳宴上听说姜二姑娘落崖后,二话不说就冲出门去。还有人看见他从崖上跳下去了。当真是用情至深呐!”说话的人是薛相的门生之一,或许是眼红陆然时日已久,见陆然出了事,语气中竟有几分幸灾乐祸。
薛相转头眼含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皇上已然将姜二姑娘赐给李襄了,陆然这样做就是罔顾皇上与广安王世子的颜面,就算大难不死,回来也要面对皇上的怒火了。
薛相悄悄抬眼打量皇上的神色,却没想到他竟在皇上的眼里捕捉到了一瞬间的怔忡与惋惜,唯独没有恼怒。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并不打算怪罪于陆然?
薛相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摸不准圣心了。
阿炳一大早起来温书,却见竟有人比他还早,这人正是昨日来此借宿的男子。他背了一个白胡子老人正往这边跑来,速度奇快,叫人看不清步子。
“这是……”阿炳话还没问出口,就见陆然已经背着人进去了。
“还请郎中看看,为何她会通身冰凉。”陆然将老郎中放下,老郎中方才趴在他背上一路赶过来,虽然陆然的步子已然放稳了,仍是将老郎中颠得不轻。
“哎哟年轻人啊……性子急。”郎中口上抱怨了一句,却半点不耽搁地将手搭在闻昭的腕上,随后又探了探闻昭脑后。
“这头部伤得不轻啊……”
“但是应当只会暂时昏迷不醒,而不会周身冰凉,还请郎中解惑。”
“确实不多见,”郎中眉头紧蹙着,拨了拨闻昭的眼皮,“咦……令夫人深陷梦境,不愿醒来啊……”
深陷梦境,不愿醒来……
陆然将郎中送回之后仍是不住地想着郎中的话。闻昭这是梦见了什么,竟不愿再醒过来,而若是她自己都不愿醒,就没人能救醒她了……
“昭昭……你的家人竟伤你至此么?让你连我都不要了?”
陆然将脸埋在闻昭的颈窝,半晌没有起身。他想不明白,以闻昭的性子就是对大房对闻钰失望透顶,也不会不管自己的爹娘、三哥还有他。所以闻昭到底是梦见了什么……
“昭昭,你快点醒来好不好?”陆然抓着闻昭的肩头直想将她摇醒,却顾忌着她体内的伤势,“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解决,你不要怕。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
“昭昭不要自责!好好活下去!娘亲爱你……”
闻昭看着落入崖底的娘亲,不住摇头。不会的,不是的,娘亲是染了天花病死的,不是落崖而亡!
可是她一旦否定了眼前所见的一切,这样的场景便会再现一遍。
“昭昭不要自责!好好活下去!娘亲爱你……”
这是她的亲娘庄氏,一个在记忆力几乎模糊了面容的人。但此时的她还是二十多的年纪,生得与三哥有几分相似,她正泪眼含笑,话里却全是诀别。
“娘亲!”闻昭大喊了一声,娘亲已经落入崖底看不见了。
闻昭呆呆地在崖边站了一会儿,却听后边有人在喊她。
“昭昭!”这喊声清脆如玉相击,闻昭回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少年。少年眉目如画,仔细一看分明是三哥幼时的模样!
“三哥?”闻昭正要上前,却见年幼的三哥从地上扶起一个小女童。
三哥看着手上沾染的血迹,又摸了摸女童血流不止的后脑勺,睁大了眼,嗓音颤抖带着哭腔,“昭昭!昭昭这是怎么了?!娘亲!昭昭流血了!”
闻昭这才发现,三哥怀里那个小女童分明就是她!
不过十岁的少年,抱着一个小女童哭喊,却没有等到他们的娘亲。少年哭声渐弱,轻轻将女童放在地上,站起身在四周找寻,却在崖边看见了掉落的福袋。
因为快到昭昭生日了,娘亲才带他们到西山道观祈福,娘亲告诉他,虽然西山道观不好走,但世之奇伟瑰怪常在于险远,越是不好去的地方,越有灵性。
少年在崖边看见了挣扎的痕迹,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精致的小脸上全是绝望。先前在文家村的时候,闻昭还在感叹那个为母乞讨的阿梅小小年纪就知道了绝望为何物,而现在她才知道,她一向温和爱笑的三哥也早已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闻昭的眼里涌出了泪水,看着呆呆望着虚空的三哥,闻昭伸出手,想要安慰安慰这个比她还要矮上一截的三哥,可她的手却穿过了三哥的身体,如同穿过一缕清风。
三哥有多绝望,闻昭就有多想立刻了结自己。因为,娘亲正是为了救她才掉下了悬崖。她亲眼看见是那个小女童趁着娘亲照看腹疼的兄长跑到崖边玩耍,却不慎滑倒,娘亲为了救她以身涉险,最后自己掉下去却用尽全力将女童甩了上来。
那双美丽又空洞的眼睛突然有了动静,“昭昭,昭昭,昭昭……”三哥的嘴里不住地喃喃,随后艰难地朝地上那个女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