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他便是觉得眼下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件,需要凤天翰将自己心中的话憋住,缓缓再论。凤天翰看他这样干脆,便也不再犹豫,大步上前,走到御案之间,将手中的药瓶,放在桌案上。
然后后退一步,跟自己的儿子对视。
凤无俦颔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瓷瓶,旋即抬眼看向凤天翰,对着对方的下文,等着对方交待瓷瓶里面是什么。
父子对视了数秒之后,凤天翰忽然开了口:“王儿,父王认为你需要这东西!”
“这是什么?”凤无俦伸出手,将面前的瓷瓶拿起来,放在自己面前端详,并没有立即就将瓷瓶打开。是直接等着对方的回话。
有些瓷瓶里面,是可以装着蛊毒和毒烟,只要打开瓷瓶的盖子,里面的东西就会很快地跑出来伤人,这一点凤无俦自然知晓,故而,凤天翰还未说出这是什么东西,他便也没有直接打开的意图。
对于凤无俦的这个问题,凤天翰也算是坦荡。
对视之间,他很快地开口道:“王儿你见多识广,一定听说过一种东西,叫做忘忧蛊!”
他这话一出,凤无俦拿着瓷瓶的手,微微顿了顿,凝眸看向凤天翰,等着对方的下文。
见凤无俦拿到瓷瓶,看着自己并不说话,凤天翰眉梢微微一皱,王儿的这个反应,可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反应。原本他以为,自己只要说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其他的都不必多话,王儿就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甚至他直接就用了,也不会多问自己一句。
见对方盯着自己,凤天翰也很快地跟他对视,开口道:“怎么,王儿不明白父王的意思吗?”
“孤该明白吗?”凤无俦反问了一句,浓眉微微皱起,眉宇中是天生的威严霸凛,还有几分淡淡讥诮。不待凤天翰再一次开口,他便放下了手中的瓷瓶,再一次凝眸看向对方,魔魅冷醇的声线,缓缓问道,“在父王眼中,孤当有多脆弱,才需要这东西?”
忘忧蛊是什么,他自然知道。
会让人忘记心中所有烦忧,忘记所有不应该记挂的事情,从此无伤无痛,不拔除体内的蛊虫,就永远不会记得令自己不快的过往。但是,在父王的眼中,他已经需要用这东西了么?
他这话一出,凤天翰眉梢一凝,看他的眼神微冷:“王儿,你是本王看着长大的,你是不是真的无事无伤,这一点本王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蛊虫对你来说有益,相信你应当明白,父王是为了你好!”
忘忧蛊对人体根本没有任何伤害,忘记不开心的事情,这在凤天翰看来,自然是为了凤无俦好。
对方这段时日,尽管从来不提洛子夜,一直在强装无事,但是凤天翰心中清楚,他并不是真的无事。他也很清楚,对方纵然已经被伤到千疮百孔的心,在未来的某一日,依旧会因为那个洛子夜而动容,这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故而,此刻,他这话,算是根本不给凤无俦丝毫回避的余地,直接便说到了自己想要表达的重心。
他这话说完,凤无俦一时间,竟没有开口。
父子对视,凤无俦没有再一次强调自己的坚强,强调自己并不需要这东西来忘记,那双魔瞳之中,却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软弱的情绪。半晌之后,在凤天翰的眉头已经微微皱起,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越发没底的时候,凤无俦终于开了口。
他威严霸凛的声线,魔魅磁性依旧,缓沉地道:“父王,你的心意并没有错。但孤并不要这东西,与其忘记她,孤宁愿是痛!”
是,与其忘记,他宁愿是痛。
他宁愿这被背弃的痛苦伴随终身,宁愿这不能得到圆满的情意永不能找到安放之所,他也不愿意忘记她。忘记,是比所有的苦痛,对他而言,更为沉重的惩罚和磨折。是他最不愿意承担的结果,所以,这忘忧蛊,不论如何,他不会用。
他这话一出,凤天翰一怔,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没想到对方已经执着到了这步田地,宁可是痛,也不愿意忘记?对视之间,凤天翰的声线,忽然软化了几许,轻声开口道:“王儿,你从来性格执拗,决定了什么事情,旁人都无法更改你的想法。但是这二十七年来,父王在你身上看到太过苦痛。作为父亲的角度,父王的确是希望你能借此将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忘掉。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他这话,令凤无俦微微一怔。
父王说的并不错,漫长的岁月之中,他经历的的确是比许多人多上许多的苦痛,也看过天下间太多离合悲欢。成熟的年纪,他远比一般人睿智,也远比一般人经历得事情多。
不论是父皇当初的狠毒,母妃的自私,亲妹妹因为自己而毁容,成为天下仰望之人之前所经受过下属的背叛,虎落平阳犬类相欺的狼狈,还有洛子夜……
所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他似乎已经都经历了一遍。更多的经历与磨折,也只在他的身上,划上更成熟的年轮。似从此没有什么最难的事情,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但岁月和痛苦带给他的,并不是沧桑,而是更为内敛成熟,令他作为男人,能承担的更多。
凤天翰这话音落下之后,凤无俦薄唇微微扯了扯,缓沉地道:“父王的意思孤明白,父王放心,这些东西,孤都能够承担!这世上并没有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从来只看人是否愿意承担背负。有时候,有些痛楚,背负起来虽然令人痛至骨髓,恨不能立即死去,但……有时候,有些回忆也是可以翻出来,麻痹自己的,哪怕只是骗自己呢。”
他这话一出,嘴角泛出几分淡淡的讥诮来,那是自嘲的味道。
而自嘲之下,也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坚定,那是不可能被说服的讯号。他无法被人说服,也无法说服自己去忘记洛子夜,因为这痛苦之中,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美好的记忆,哪怕那些都是假象,但在痛极的时候,翻出来回忆一下,心头也是暖的。
关于她的,快乐或是痛苦,都是她给的,也是他甘心承担的。
他怎么会选择忘记?又怎么舍得忘记?
凤天翰纵然是很希望对方听从自己的建议,但自己儿子的脾性,这么多年来,他也是知道的。这对视之间,看对方眸色如此坚定,不必多想,凤天翰这时候也是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对方了。他的眼神再一次落到了凤无俦桌案上的瓷瓶上。
轻声开口道:“即便你已经做出来这样的选择,但是父王依旧希望,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这蛊虫就留在这里。什么时候你想开的想用,便用。若是实在不想用,父王也不会勉强你。父王只是希望你明白,人活一世已经太难,你这一生已经太难,如果可以,不要再过于为难自己!”
他的话说完,也不再等凤无俦回话,便转身往门外而去。
凤无俦闻言,魔瞳凝住片刻,盯着对方的背影。他自然知道父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尽管自己并没有认同并按照父王的方式去做,但……
他沉声道:“多谢父王!”
凤天翰微微一顿,他心里明白,对方的这声谢,不仅仅是出于自己为了他考量,将这东西送到他面前,更多的,是在谢自己的尊重。事实上若是自己有心,一定要王儿将这东西服下,一定要对方将洛子夜那个祸害忘记掉,他根本不必过来征求对方的意见,随便寻个法子,让王儿服下就是了。
他没有用任何阴谋诡计,或者是任何手段,来强制性地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而他这样的体贴,王儿自然也是看在眼里。
他摆了摆手,轻声道:“此事不必谢我!毕竟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有选择怎么去走的权利。解罗彧我借去用几天,过段日子还你!”
凤天翰只说了是用几天,他也是用这几天,好好地想想,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关于洛子夜的事情,是真的应该坚定地不让王儿知道,还是应该认同解罗彧的观点,让对方去对王儿说清楚?
他说完这话,便很快地出去了。
凤无俦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便收回了眼神。眼神再一次落到桌案上的瓷瓶上,他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地,将桌案上的瓷瓶,抛入了不远处的火堆之中。千金难求的东西,对他而言若是没有用处,便是毫无价值。
同时,原本一直强制压抑着的心,也因为父王再一次提及她,而絮乱起来。
在她昏迷之时,他曾经答应过她,只要她能醒来,他便不再勉强束缚她,不再爱。那话说出来的时候,便已经是痛极,如今想要自己做到,更是痛且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迫自己不再去关注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只有这样,他才能克制住自己。
克制住自己霸道的欲望,克制住自己的秉性,不让自己去冥吟啸的身边,将她抢过来。
不让自己自私自利地去破坏她的幸福。
她心中唯一想要的圣晶石,其实是冥吟啸所愿。当日他也曾经亲眼看见她在那人怀中笑靥如花。他明白什么样的情绪叫做嫉妒,叫做狂躁不安,他更明白自己有多想撕碎了冥吟啸,将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但他不能,他不想伤害她,不想再用自己的霸道去逼迫她。
敛下思绪,低下头,再一次埋首桌案上的奏折之中。
……
一个月之后。
一大早,当冥吟啸端着药,出现在洛子夜房中的时候。她看着门口的人,一双桃花眼染笑,是风流不正经的味道:“嬴烬,想爷没有?”
☆、14 您的好友洛子夜已经上线!
洛子夜这话一出,冥吟啸端着药碗的手,便微微颤了颤。
那一双邪魅的桃花眼看向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下一句言词,当如何表达。是应当高兴,还是……这沉默之中,药碗中的药,也洒了出去。
他这样的反应,令洛子夜在这时候,眸色也微微凝了凝。
她自然知道以冥吟啸的武功,是不可能端不住这个碗的。然而事实上,对方就真的没有端稳,那便只能说明,是看见自己清醒了的这一秒,他心绪不宁。
“小夜儿……”冥吟啸终于出声。
也终于回过神来。小夜儿在这段时间,是不会直呼他的名讳的,更不会叫出嬴烬这两个字,也不会用“爷”自称。当如此熟悉的她,在这时候回到他身边,那种复杂难以名状的感觉,就那般萦绕在心头,令他除了微微扯起唇角,再露不出别的表情。
她已经好了,所以这也就意味着,她将要离开他了吗?
他轻笑出声,终于还是令自己表现出了高兴的情绪,看着面前的她,轻声问道:“你想起来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洛子夜摇摇头,眉眼含笑,表现也很自在,看不出半点不自然的神色来。
冥吟啸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药,百里瑾宸临走之前交代过,若是小夜儿好了,便不必再喝了。他伸出手,将手中的药碗,递给站在门外的宫人。抬眼看了一眼殿内,熟悉的陈设,一眼看去,便能令人很快地想起来,这一个月来,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
他敛了眸,收回飘飞的思绪,看向她:“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可不可以再留几天。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他若是开了这样的口,她心中定然会觉得抱歉,甚至为难。让她为难,自当是她不希望看见的。
他站在门口,就在她眼前,红衣妖冶,那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洛子夜静静地看着,终于在心底生出了几分歉意,轻声道:“嬴烬,谢谢你!至于什么之后离开,应该很快吧……”
她这几天的确是傻了,的确是忘记了许多事情,就一直赖在他身边。
但是禁药虽然已经解开了,这一段时日来的记忆,却都如潮水在她脑海中涌动,她清楚地记得冥吟啸对她说过什么,也记得自己对他承诺过什么,更记得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记得对方对自己如珍如宝的好。
她都记得,她想,这些她会一生都铭记,珍藏于心。
她何等幸运,才会遇见他,这样无欲无求地陪在他身边。甚至这段日子,她懵懂之中,无意瞥见他的双胞胎弟弟与人欢爱的场景,问他他们如果要永永远远在一起的话,是不是也要那样。那时候他眸中燃起过炽焰,那又生生克制住,告诉她,他不能伤害她。
她也懵懵懂懂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但他这样说,那就肯定是不好的,所以她并没有坚持。
等到如今清醒之后,回顾起从前。他能克制住什么都没做,岂止是“君子之道”四个字,就能概括的。
回忆起这些东西,洛子夜其实也觉得有些尴尬赫然,但她到底不是纠结的性格,所以能在看见他的时候,很快地笑起来。
他闻言,眸色微微一滞。
她说应该很快就会离开,很快……很快吗?盯了她几秒钟,对视之间,他看见了她面上的几分歉意。于是,他很快地不再沉默,违心地笑道:“也好,你这段时日在我这里,一直很闹腾,我觉得自己像带了个孩子一样辛苦,你要走的话赶紧的,我也终于解脱了!”
如果这样说,她不会觉得内疚的话,那就这样说好了。
说完这话,他似乎是怕她戳破他拙劣的谎言,拆穿他事实上并无不愿。他很快地便转过身,有些仓皇地往外走。走了几步之后,身后她的声音忽然想起来:“嬴烬,对不起!”
她这话一出,他大步而去的脚步,骤然顿在原地,不能再往前一步,也缓缓闭上了眼。
他明白,她的这一句话,不仅仅是在表达歉意。同时,也实在告诉他,她要失约了。她还记得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她还记得她承诺过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但是,她打算失约了。
他轻轻一叹,并没回头。
那张美如画中妖的面上,带着几分轻缓的笑意,轻轻地道:“小夜儿,你知道的,我不会怪你的。那时候你什么都不知道,说出来的话,怕连玩笑都算不上……”
“不!”洛子夜的打断了他的话,她面色凝重,继续道,“那时候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会说出那样的话,是因为这段时日你对我好。嬴烬,我觉得抱歉,是因为你对我很好,很好很好,但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报给你,我甚至还无意中骗了你,对不起。”
不错,那时候她是什么都不知道,莫名的就将对凤无俦的感情,转嫁到了冥吟啸的身上。但即便是深深地爱着一个人,那个人不给自己好脸色,不珍惜自己,洛子夜也是不会做出这样的许诺的。因为他对她好,这是很重要的原因。
只是,错就错在了,那时候她投放出去的感情,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另外一个人。
他闻言,阖上的双眸,再一次睁开。
回过头看向她,那面上带着几分笑意,那是温柔和宠溺的味道,一如他这段日子以来对她的照顾和纵容。他张开双臂,靡艳的声线,带着几分暗哑的味道,似乎压抑住了心头的千般苦涩和万种情绪。最终,轻声道:“那小夜儿,你再抱我一次,你觉得欠我的,就两清了,怎么样?”
他说着这话,那双邪魅的桃花眼,凝锁着她,带着期待,甚至带着几分祈求。
他知道的,这段时日,她常常投入他怀中,其实这温情和美好,并不是对他。她真正希望拥抱的那个人,不是他。在她身上的禁药解了之后,她就会离开。而这段日子,她所有的依赖和在意,他也将一并失去,只余下残留的回忆,伴随着他度过余生。
但,他希望能再抱抱她,希望她能如之前那样,笑着投入他怀里。
让他知道,这段时间的美好,不是假的。她真的有那么一段日子,很在乎……很在乎过他。
他这话一出,洛子夜登时沉默了。
他帮了她太多,对她太好,太过宠溺纵容,太过珍惜,甚至为了她不惜兴兵屠城、血染山河,这世上最不能辜负的东西,就是真诚和信任,可她却“欺骗”了他,说过会永远在他身边,最终却还是会离开。他说一个拥抱就能两清了,但是洛子夜心中明白,她欠他的太多,这一辈子都是还不清的。
可,看他眸中含着几分期待,甚至是祈求,静静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