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静静瞧了半天,终于伸出援手随意一拎,就顺着小领子将人提了出来,团子便晃晃悠悠地挂在了他手上。
甫一钻出盒子,光线由明到暗,知漪还不适地眨了眨眼睛,再一看就看见了面前的宣帝,眼睛一亮,下意识露出甜甜软软的笑来,“皇上”。
叫完人往周边一瞧,对这陌生的地方很是疑惑,扑过来扒住了宣帝,仰起头的小眼神似乎在问“阿嬷呢?”
徐嬷嬷也不知是好意还是故意捉弄,用小毯子将知漪自脚边裹到了胸前,只留了两只小胳膊露在外边,被人拎起时连脚都蹬不了,一张轻飘飘的宣纸自她身后缓落在盒内。
宣帝拿起一看,正中一行簪花小楷看着十分赏心悦目,只上面的话儿就不那么让人平心静气了。
【为免皇儿途中无趣,特备此礼】
宣帝:……
知漪也凑过来好奇一瞧,稚气的声音犹犹豫豫念道:“为……儿、无……”
念着念着就不认识了,最后干脆将小脑袋一把埋进了宣帝怀中。
说起来,知漪出宫三次,其中两次都是在睡梦迷糊中被人抱到马车上。怪不得小姑娘一直没害怕,看到陌生的景色也没紧张。
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宣帝本就冷然的脸色微沉了几分,直接唤道:“安德福。”
帘外先传来一声回应,“哎,皇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安德福慢慢掀帘进了辇内。
其实坐在外边的安德福早听见了动静,一直憋着满肚子的情绪,既觉得太后娘娘这招实在是绝又担心皇上突然见了人后会大发怒火。几次纠结下来,脸色红红青青变换个不停,奇怪的模样儿差点让身旁的御马使以为他有什么怪症。终于听到宣帝的传唤,他立刻轻咳了两声,理了理表情,恢复浅笑又不至于谄媚的面容后小心掀开帷帘,其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只能啧啧称叹。
“皇上。”安德福先是垂首行礼,一副准备好了随时听令的模样。转瞬目光一接触到知漪立刻“哎哟”惊叫出声,“姑娘怎么跑这儿来了?”
知漪偏过小脑袋和他对视,表示自己也正疑惑着呢,“呀?”
“这……”安德福手指抖了抖,状似往窗外一瞧,焦急道,“这都已经出城了,皇上您看——?”
紧接着十分无奈的模样,搓着手,“姑娘,您怎么这么调皮呢。咱们皇上可是去秋狝,又不是一两日就能回,您这一跟来,可就……”
“咿?”知漪更疑惑了,在安德福和宣帝之间望来望去,一副茫然至极的神情。
安德福正待再说什么,宣帝略挑起眉梢,终于投来不轻不淡的一瞥,让他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一摆拂柄,低声道:“皇上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呢……”
“带去后面。”宣帝终于开口,“让墨竹换衣。”
闻言安德福顿时放下心来,虽然知道他们皇上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是这种态度就说明了不会责怪他们。让墨竹给这位小主子换身衣裳,也就是默许了的意思。
他笑开了花儿,弯腰伸出手来,“姑娘,随奴婢先出来吧。”
知漪却还在奇怪中,指指自己,委屈地辩解,“酣宝儿,没有。”
哎唷这小主子还当真了,安德福暗笑,头垂得更低了,温声道:“是奴婢说错了,不能怪姑娘,姑娘随奴婢去换身衣裳吧。”
知漪乖乖应声,小手搭上去,回头再望一眼宣帝,却见人已经重新拿起了书。
“皇上”小姑娘软软叫唤。
宣帝抬首,就看见已到了辇门的小姑娘又迈腿扑过来,转身“吧唧”一下就跑。
连安德福都怔了一下,还没回过神就被知漪扯着弯腰钻了出去。
片刻后,宣帝持书的手放了下来,终是忍不住化开了眸中冰雪,满眼温和。
墨竹几人乘坐的小马车同御辇连在一起,由两根辕木为支架,底部铺有榕木制的小板,两旁围了圈小栏杆,不必担心御辇行驶时来回穿梭会掉下车去。
知漪走在上面时扒着栏杆往外面望了几眼,映入眼帘的满是金色的稻海、成片黄中带青的草地,往后是一眼望不到尾的长长队伍,马车人群相间开,两旁是队队骑着高大俊马的侍卫,见到安德福与知漪出来,几个侍卫不约而同望了过来,略扫一眼后又重新巡视四周。
声声马儿啼嘶伴着辇车行驶时发出的金石相激声,如一曲意境悠远的民谣。
秋高气爽,巳时刚过,正是艳阳高悬。天空澄碧如洗,再向远处眺望还能看见重峦叠嶂的高山与冒着缕缕炊烟的农户人家,深吸一口气时似乎隐约能闻着空中飘散的自然清香。
知漪看得入迷,一会儿望着草地上不时窜过的小动物,一会儿盯着空中飞过的鹰雁发呆。安德福要牵着她走时不情愿地呀呀推拒,还示意道:“安福,看,看。”
得,看来这位小主子是记不住他的全名了。安德福满眼笑意,这种小事自是不会介意。他想着反正不急,索性就让知漪看了个够,自己立在一旁小心随护。
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知漪才被小肚子发出的声音唤回声,她不由捂住,可怜兮兮地望向安德福,“酣宝儿饿~”
安德福笑眯眯道:“后边儿墨竹她们给姑娘备了早膳,姑娘快去吧。”
知漪顿时高兴地小跑过去,哪还记得看什么新奇的景色。
太后身边的几个嬷嬷想得周到,知道知漪喜欢雪宝儿,连着猫儿也给她一同带了过来,此时正同墨竹几个一起玩耍。本来徐嬷嬷是也要跟来的,却不知为何被太后劝阻了,只派了惜玉同怜香,又嘱咐了墨竹几个好生照料小姑娘。
“姑娘醒了。”墨竹几个一见到知漪便笑,手松开时雪宝儿喵叫一声就往小主人身上扑去。
知漪顺势接住捋了捋毛,望了一眼马车内,都是熟悉的人,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惜玉从食盒里一一取出白玉瓷碗,里边儿的膳食都还在散着热气,其中奶汁角和如意卷都是知漪最爱。
后面马车比不得御辇稳健,担心知漪在马车摇晃中拿不稳小筷,便由最为细心的墨竹一口口喂着,同时与安德福说着话儿。
“安总管,皇上没发怒吧?”虽是依照太后命令办事,墨竹她们仍有点担心,毕竟他们皇上平日似乎不会苛责宫人,但一旦发起怒来那可是谁都招不住的,听说还有大臣在朝堂上当场被骂得痛哭流涕过。
安德福想起方才的情景,忍着笑意,“没呢,有姑娘在,你们哪时见皇上发怒过?”
也的确如此……墨竹几个含了笑,喂饱了这小主子后帮着换了身利落的骑装。
骑装不同以往知漪常穿的襦裙,上下两分,窄袖短衣,下配鹿皮小靴。不知是哪个嬷嬷还往箱中放了根小巧的马鞭,墨竹瞧见,便一同递给了小姑娘。
换上这身衣裳,再将黑发束起,知漪看起来竟也有几分英气小少年的模样儿了。只两腮的婴儿肥尤显稚气,叫人看着便忍不住想捏一捏。
回了御辇,知漪立在宣帝面前欢快地转了个圈儿,高高束起的黑发随之转动,像只亟待飞舞的小蝴蝶。她看了看手中的小马鞭,轻轻一甩,随后抱住宣帝大腿,眼巴巴道:“皇上,马儿”
方才看见那么多侍卫骑着马,小姑娘也心动了,换上这身衣裳后就更加跃跃欲试。
宣帝置若罔闻,神情平淡地翻过一页,甚至还微偏了头,似乎根本没瞧见小姑娘。
知漪奇怪地仰头,转揪向腰间玉带,又软软道一声,“皇上,马儿~”
见宣帝还是没反应,知漪不由急了,顺着椅座就往上爬,吭哧半天爬到宣帝胸前,不说话了,只委屈地睁着圆滚滚的眼睛。
片刻后,宣帝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小姑娘包子脸鼓成一团的模样,终是眉梢微动,“安德福——”
“皇上。”安德福立刻于帷外应声,“奴婢在呢。”
“着人牵马来。”
第31章 围猎
因着有知漪同行,宣帝一路上自然不可能再同以往那般安静。好在小姑娘除去第一日略兴奋些,其他时候还是十分乖巧,只是因太后不在,便要更加黏着宣帝,每日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必定是要找皇上,叫服侍她的墨竹几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前往逐鹿围场的几日间,知漪不是穿着利落的骑装便是一身小少年装扮,加之年幼性别不显,跟着宣帝出去几次都已被人认成了信王二子景旻。
那些没见过景旻的官员侍卫们面上不显,心底不免嘀咕:信王不愧是信王,自己被皇上留在了京中,就派儿子来缠着皇上。
知漪欢快了几日,后几日就有些精神不振了,眼见还有一天就要到围场,便乖乖坐在了辇内。小脑袋搭在花梨木窗边,望着外边的景色,青毡帘垂在身侧,刚好盖住小腿。
浩浩荡荡的万人队伍于平野间缓缓前行,马蹄掀起的尘土转瞬便被秋风拂至身后。前往逐鹿围场有四路可行,今次取道红河,自西向东北行进,一路风景多变,草木飞叶渐长渐窄,偶尔清晨夜间侍卫们的护甲上会覆上一层寒霜,第二日正午融成滴滴细小水珠,于暖阳下使道道寒甲泛出银白光芒。
知漪趴伏在小窗上,视线转至周围侍卫身上的甲胄,不自觉就看了许久。这些都是随护宣帝的御前带刀侍卫,百里挑一,个个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眼神坚毅似乎丝毫不会为外物动摇。只是他们五感通透,自然也能察觉车内一直有道目光在周身打转,其中一个才被提拔不久的圆脸侍卫被盯的时间长了,竟憋红了一张脸,但硬挺着就是不转过头,惹得周围几个同僚默不作声地扫他一眼,俱忍笑回望。
“安福”小姑娘软糯的声音让安德福立马应声,凑过来,“姑娘怎么了?”
肉呼呼小指指向圆脸侍卫,知漪好奇道:“热?”
安德福瞧去,原来是那个侍卫脸色憋得自脸颊红到了耳梢,还滴出汗来,不由轻笑,暗自思忖着这是哪家放进来的侍卫,竟这么羞涩,被盯了两眼就红成这般。
“知漪”不待安德福回话,车内就传来宣帝沉稳声音,“回来。”
知漪立马高兴应声,收回钻出窗外的小脑袋,往祥云椅上扑腾过去。终于让圆脸侍卫长舒一口气,心中自是对宣帝万般感激。
宣帝将人拎到腿上,小姑娘立刻盘起腿来,正襟危坐在上面坐好,穿过毡帽的小辫子一甩,抵在宣帝手臂间。
安德福垂首微微一笑,提起紫砂暖壶倒好两杯茶备上,正准备问什么,辇外忽有一声骏马长嘶,道京城传来急报。
宣帝面色不变,令人将信件取来,拆开一目十行,阅到一半时不禁斥了一声“胡闹!”
信是督察院左督御史传来的,说的是信王四日前约了朝中几位官员去聆莺阁中听曲儿,美酒佳人相伴。却不小心喝多了,期间不知听哪位朝官对他欣赏的美人言语轻薄了几句,当即大怒,掀桌就将众官员一起揍了一顿,自己揍完不够,还让随身带的侍卫上前继续揍。
打完后一看,这几人不是腿折了就是手断了,至少得修养几月才能好。
几个官员朝事自是不能再处理了,只能待在家中养伤。才哭哭啼啼向太后和督察院告过状,第二日信王就来悔过了。
据说当日信王搂着他们称兄道弟,表示都是本王不好,本王糊涂。然后往每人家中亲派了十余名侍卫并婢女小厮前去服侍,偶尔还会亲自前去询问病情,一日十二个时辰轮流看护,多饮了一杯酒不行,多躺一会儿不行,就连在妻妾房中休息也不行,说是生怕影响了他们伤势痊愈。
如此两日下来,就照看得这几人叫苦不迭,纷纷说道这也不能全怪罪于信王,都是他们口无遮拦,祈求信王赶紧将这些人撤回王府。信王却表示坚决不行,一定要等到他们完全康复,不然他会愧疚难当。
随后的几日间,信王手下的侍卫将这几个官员的府中看得如铁桶一般,连一只鸟雀飞进去都要赶走,只为了诸位大人能安宁休养。
左都御史先是义愤填膺地几笔带过信王当众殴打朝廷命官的事,接着表示信王由皇上授权镇守京畿,其他人暂时不好处理。最后向皇上请示说是他们与礼部一同,对受了牵连的几个官员慰问一番,暂时免了他们事务,并贴心地再度派了几队京畿卫去镇守几位大人府邸,免得再有人生事,询问可还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看到最后,宣帝面上虽仍是怒容,一直注意着他的安德福却捕捉到了自家主子转瞬即逝的笑意,顿时琢磨起这信王爷又做了什么好事来。
“呀”知漪挥挥小胖手,唤回宣帝注意。
宣帝微扬唇,摸摸她的小脑袋,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适,惹得小姑娘像被捋毛的猫儿般发出轻轻的呼噜声,还自觉翻了个身,示意宣帝再揉揉另一边。
安德福不禁轻咳一声,觉得这小主子可真和那只猫儿学得一模一样了,幸好这周围没旁人,不然被瞧见他们皇上这般‘服侍’人的模样,可不得将人吓着。
宣帝又看了一眼信件,待瞥见那一串被殴打的官员中有“慕连秋”三字时便往知漪身上瞧去。
小姑娘正仰躺在他怀中,一脸天真烂漫,粉粉的脸蛋毫无忧虑。
“慕连秋”三字在她心中该是毫无印象,就算人站到面前来对她来说大概也只是个曾经欺负过她的‘坏人’。
月前宣帝曾因慕连秋一件差事未办好当众冷声斥责了他一顿,并减去他半年俸禄。但信王显然觉得不够,在督查那几个与别国皇族有干系的官员时还趁机将慕连秋整治了一番,看来是真的把自己当知漪的“爹爹”了。
举笔写下几行字,宣帝令安德福将回信交给来时的侍卫,令其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其中只字未提慕连秋被无故牵连一事。
知漪丝毫不知早有人在暗中帮自己出了几回气,真的狠狠揍了坏人一顿。她年纪小,正是对万事万物都十分好奇的时候,这次秋狝光是路途的景色就将她的注意全吸引了过去,哪里还记得数月前在慕府待的那几日时光。
队伍又缓行一日,终于隐约能望见逐鹿围场外建的小城和依旧绿意盎然的高山丘陵。
逐鹿围场位于几条山脉汇合之处,地域广阔,地形复杂多变,高山丘陵、峡谷草原皆有,野生动物种类繁多。又因气候凉爽,适合夏日避暑,是以早被圈做皇家围场,周围百余里处都无百姓居住。
宣帝未马上进围场安寨扎营,而是在围场外的黄幔城中歇息一夜,下令将兵休养生息,第二日准备布围。
知漪由墨竹她们带着安寝一晚,第二日五更天未到就被迷迷糊糊抱着起来,惜玉兴奋小声道:“姑娘该起了,外边开始布围了哩。”
胡乱揉揉眼睛,知漪打了个小呵欠,奶声道:“酣宝儿困。”
墨竹一笑,将人抱到窗边,柔声道:“姑娘,看。”
知漪这才迷瞪望去,当即惊讶地发顶卷毛翘起,呀的一声自己抱在了窗棂上,眼睛睁得同旁边的雪宝儿一般大。
此时,晨光初现,城前已立了数万士兵,或御马扬鞭,或持枪挺立,黑压压一片如滚滚黑云直摧城而来。每人皆肃目前望,目光凝聚在方形队伍前列的建威将军——单锐锋。
单将军已过不惑之年,身姿仍挺拔如松,气势刚健尤胜骄阳,神色肃穆,目光沉稳极富锐气。他持着长枪的手一挥,腰间挂的勒甲随之轻鸣,身前数万士兵瞬间如潮水般按领队小将所在固定次序方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