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庄泽卿一行人,这列浩大队伍皆打马停下。
侍卫统领王罡眼尖, 立刻对宣帝侧身轻语,“皇上,是礼部尚书庄大人府中的公子。”
宣帝颔首, 庄允德的长孙在京中小有名气, 未及弱冠便著论数篇, 还是林老太傅的得意弟子。他曾看过此人所作的《水调论》,确实才华横溢,锐气无匹。以文载志, 以文论德,宣帝对庄泽卿的印象颇佳。
“既在比试中,不必多礼。”宣帝注意到他身后侍卫马上挂的众多猎物,顿觉庄泽卿文武俱佳, 不由目露欣赏。
注意到这点的庄泽卿面上从容,暗自哭笑不得,看来是被皇上误会了。他虽然马上功夫不错,却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有如此多的猎物。可是此时也不好冒然出声解释,若是皇上知道这根本不是自己特意猎来的,全靠表妹的好运气得之……咳咳咳。
宣帝还要开口,忽然角落里的簌簌声引起他注意,视线随之转去,立刻便看见了一个倒地的竹篓和……露在外面的一双小鹿皮靴。
小靴子眼熟无比,还在微微抖动,明显里面躲着某个不敢出来的小东西。宣帝不由眯了眼睛,目光沉沉望向庄泽卿。
不过庄泽卿显然乖觉得很,下一瞬就含了笑,上前几步拿起竹篓,温声道:“泽卿方才行猎中,忽然碰到一稀奇无比从未见过的动物,命人小心抓了过来,装在这竹篓中,正准备带回营中让众人好好看看。”
宣帝:……
庄泽卿续道:“此物浑身雪白圆润,如团状,小巧可人,性喜扑咬,偶会发出如小儿般啼叫声。泽卿思来想去也不知为何种类,既是碰见了,便正好献与皇上。想来皇上身边能人众多,定能认出此物。”
这睁眼胡说八道的功力让知道内情的海天几个侍卫差点就信了,齐齐向庄泽卿投去钦佩的目光,居然敢在皇上面前胡扯。
他们本以为宣帝会不悦,甚至朝庄泽卿发怒,没想到竟缓和了脸色,甚至露出笑意,十分配合道:“那便呈上来吧。”
庄泽卿似乎料到了这个结果,深深一笑,帮篓子里的小团子将靴子往里放了点,真的递了过去。
里面的知漪全然不知道自己被哥哥装在竹篓里“卖”了,买主还正是此时她最怕见到的皇上,她正在竹篓里摇摇晃晃晕晕乎乎呢。
竹篓里面放了一层草,外边由柔软的枝条编织而成,团在里面倒不怎么硌人。
宣帝令人将所得猎物牵下去,着令今晚举宴,以今日所得猎物为赏,随后便进了帐篷。
知漪感觉外边安静下来了,还以为躲了过去,刚想探出小脑袋来就被响起的声音吓回。
出声的人是候在营帐外边的安德福,他见宣帝身旁侍卫拎了一个小竹篓放在案上还很是奇怪,“皇上,这……”
宣帝未置一言,先行去屏风后换衣,安德福便凑上前小心一瞥,顿时讶异地瞪大了眼睛,手指抖了又抖,就差没把两只眼睛摘下来擦一擦再看了。旁边还未退下的侍卫立刻憋着笑,小声道:“安总管,你可小心些,听说里面的东西会咬人。皇上说了,这是今日捉到的新奇品种,要做晚上的压轴菜,等仔细看看才能决定用什么方法烹调。”
安德福:……继太后娘娘之后,皇上你也变了……
他不免同情地瞥了眼竹篓里的小姑娘,先是被太后娘娘当礼物放进锦盒里,现在又被……
同情过后,安德福想想,也忍不住笑了。看到宣帝换了身青色锦服走来,立刻敛了笑意,上前伺候着端茶递水,顺着方才侍卫说的话儿,声音不大不小地问了几句,无非是些故意逗弄知漪的话。
果不其然,知漪听懂几句后终于忍不住了,竹篓里窸窸窣窣传来声音,似乎是小姑娘在里面转了个身,然后冒出小脑袋,上面还顶着好几根绿草,奶声奶气急急道:“不吃,酣宝儿,不好吃。”
在宣帝身边待了这么久,安德福自然会演戏得很,此时故作诧异道:“姑娘怎么在这里面?皇上不是让人带姑娘在外围玩着吗?”
知漪顿时心虚了,刚好对上宣帝投来的视线,“呀”得又飞快蹲下去,幼嫩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不是,酣宝儿。”
这前后自相矛盾的小模样儿让帐内的几人都默不作声弯了眉,只因有宣帝在场不敢笑出声来。
“知漪。”宣帝不轻不重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过来。”
帐内一时没有动静,片刻后,顶着杂草的小姑娘慢吞吞、慢吞吞钻出竹筐,然后耷着小脑袋挪到宣帝面前,粉嫩的脸蛋上多了几道被叶片边缘划出的划痕。
若是太后在场,早就心疼地搂进怀里让人拿药膏来擦了,宣帝却似没瞧见一般,又不说话了。
知漪对对肉呼呼的小手指,半天小心揪住宣帝腰带,“皇上。”
小姑娘仰起头来,圆滚滚的眼睛似会说话般期盼地望着宣帝,似乎在让他不要生自己的气。
昨天安德福就代宣帝就对小姑娘言简意赅说过,不能进围场,顶多只能在外边草地上玩;不能离开墨竹和那几个侍卫;更不能因为有人要带自己骑马就跟着人跑了。
毕竟这些……之前都有过先例。
宣帝一直没反应,看不出什么表情,小姑娘等了会儿,又小心扯了扯腰带,可怜巴巴的模样就是安德福瞧着也心疼极了,想着他们皇上怎么就这么能忍呢,再等会儿姑娘都该哭了。
就在安德福差点要开口时,宣帝终于抬手示意旁人出去。
安德福自是担心得很,生怕他们皇上拿出平日对大臣的冷脸来呵斥小姑娘。但他也不敢违抗命令,犹犹豫豫地出了营帐,还不停地对知漪眨眼,示意着什么。
直到站在了外边,安德福也没离得太远,侧着身子似乎想听到里面的动静,一只耳朵就差没竖起来听了,看得旁边的侍卫眼角直抽抽。
断断续续的,安德福也不知道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期间有过几次小姑娘软绵绵叫“皇上”,而他们皇上呢……好像说话了,又好像没……
眼见落日渐沉,暮色将至,安德福心中真是抓心挠肺的……毕竟来之前太后千叮咛万嘱咐了,让他一定要照看好了知漪。若是知漪年幼调皮惹了皇上生气,他也得看着点。
现在想想,太后娘娘真是太瞧得起他了啊。
宣帝主帐离其他营帐都有一段距离,周围立有重兵把守,此时空地上按照宣帝的吩咐已另外布置好了一个极为宽大的帐篷,陆续摆上案桌瓜果,外间亦燃起篝火,逐渐喧闹起来。
安德福遥望过去,便看见白日行猎归来的官员们带着家眷陆续落座。
这次秋狝宣帝特地说了可带任意家眷同往,实则这也是宣朝历来的惯例。真正论起来,宣朝对女子并不十分严苛。先帝宠爱骊妃,因骊妃抱怨女子拘束过多十分可怜,还特地为其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去掉了许多针对女子立的规矩。如女子到了年纪后必须缠足,又如夫婿死后不得二嫁……
其中种种,有好有坏,有矫枉过正亦有真正破除陋习。不过绝大多数人将骊妃视为妖妃,针对先帝因她而改的规矩自然是贬大于褒,有些人甚至因此对家中妻女立了更严的规矩。
不过十多年过去,不得不说如今的宣朝女子其实承了不少恩泽,毕竟若是以往的这种宴会,许多未出阁的贵女是不会被父兄带出来的。
而现在的秋狝,诸多官员府中的公子少爷都会参与行猎,女眷们观猎,若是哪位夫人为自己女儿/儿子瞧上了谁,回京后便可着人上对方府中商议提亲。所以每次皇家举行这种大型围猎过后,也会造就不少姻缘。
此刻无需行猎观猎,个个都换上了华服美裳。金雕玉带,点翠珠环,于灯火映照下美不胜收,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大抵便是如此。
安德福望了会儿,终于记起他们皇上还得参宴的事来,再往里面一瞧,营帐竟然正好就打开了。
秋夜生寒,宣帝披了件流云纹滚边大氅,大步朝外迈来。安德福不动声色用余光瞥去,心中着急地瞥了半天,随后才在墨兰的示意下往宣帝身后低头瞧去。
这一瞧,差点没忍住笑喷出来。
原来小姑娘被换了身内侍服,戴了顶青色小帽,脑袋后一只小辫子摇来甩去,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才进宫不久的小公公了。
只是这小公公实在小得很,帽子歪歪斜斜地盖住了大半。两只小手努力地托起皇上那件大氅避免它沾上尘土,小脸蛋憋得红通通的。安德福觉着,怕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吧。而且同时还要努力哒哒哒提脚跟上皇上的步伐,当真是手忙脚也乱。
又是这么一个小个子,跟在皇上身后被一掩,连人都瞧不见了,别提还要服侍皇上。
心知这怕是皇上罚姑娘的法子,安德福自然不会冒然上前帮忙,只能看着小姑娘边迈着小短腿努力追,边托着大氅对他们皇上软软叫唤,“呀,慢,慢点点……”
第34章 酣公公
每逢秋狝冬狩,狩猎第一夜都会举宴同庆,同时清点猎物,拔得头筹者重重有赏。所以此时摆宴的大帐外堆满了各色猎物,只待稍后着人点数。
大帐内摆有案桌约三十方,一桌可坐三至五人。宣朝以右为尊,是以作为以右至左,从上至下按官位品阶依次排开。为首的是资历最老的两位殿阁大学士——孙弘文与林山,随后有林太傅、李太傅,各部尚书侍郎侍中,领武大臣,将军提督等……其家眷或坐于旁坐,或于身后另摆小桌。
众人正左右寒暄交谈中,便听得内侍尖利的声音,纷纷起身见驾,垂首俯视地面不敢直视圣颜。
本想着数十丈的距离,以皇上的步子很快便到了,不料皇上走得比平时要慢上一半。叫有好奇者不禁垂目斜望过去,这一看才知,皇上身后竟还坠了个小小的身影,顿时让他们微微瞪大了眼睛。
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个托着皇上大氅跟得摇摇晃晃的小公公。
只是……不少人咂舌琢磨着,这小公公看起来最多不过四五岁大的模样吧,怎么皇上居然留了这么小的公公服侍。瞧这走两步扶一下帽子再提一下腿气喘吁吁的小模样,还真让人捏了把汗。
一时间,众人皆侧目望去。
放在平日,近百人的目光齐刷刷望来,知漪定会害怕地抱着人不放。但宣帝的大氅于她来说实在太重了,光托住这个小姑娘都要顾不上了,哪还记得去注意旁边。
走着走着,小靴子都松了,知漪急得满头冒汗,沓着小靴子“蹬蹬蹬”,包子脸上的软肉也跟着动了动,因着身子太圆差点没一路滚过去,可见平时确实吃得有点多。
大帐正前方立有特为宣帝备的楠木宝座,两旁有三道小阶,这阶梯对宣帝来说只一轻轻提脚的事。但忙着托大氅的知漪没瞧见,靴子还松了,当即“呀”一下绊倒在地,整个小脑袋埋进大氅中,只剩一双小脚在外面蹬着。
帐内不知何处响起了极小的“扑哧”声,很快就静了下来。不少人望着摔倒在地的小不点心生同情,想着定是要被皇上罚了。
宣帝脚步果然顿下,转过身来,但并非像他人想的那般处置小公公,而是俯下身,将被埋住的小不点轻轻一提,提了起来。
许是从未见过宣帝这般温和好说话的模样,正盯着的人眼睛都瞪圆了,心中猜测是皇上今日心情太好还是这‘小公公’身份特殊,只可惜转瞬他们皇上就坐了下去,那小公公也跟着站在了宝座右侧。
很快有内侍在外边清点传唱猎物数量:“都统李泽,野兔两只,獐子两只。”
“宣威将军邱钟,母鹿一只,雉鸡五,狐二……”
……
统共清算下来,自然还是武官所得猎物更多,最为杰出者乃此次布围时左翼前哨的一个小统领,因他竟大胆深入内围,得猎了一只棕熊。此人生得膀大腰圆,声如洪钟,且有八尺之高,走进帐内领赏的瞬间就遮住了门边的所有灯火,虚虚望去只能看见一个黑如压顶的影子。
知漪正好奇地目不转睛盯着这人,小胳膊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安德福含笑道:“姑娘,该您斟酒了。”
说完递来一个小酒壶,知漪抱着倒也不是很重,只是要稳稳地斟入玉杯就有点困难了。
宣帝难得露出笑颜,大力嘉奖了几句那位统领,赏下一柄重八斤七两的宝剑,剑身长约三尺,耀着锋锐银光。剑鞘雕有游龙,缀以大小不一的五色珍珠,看起来极为奢华。
统领当即激动地脸色涨红,立刻跪地谢恩,将宝剑举过头顶。
与此同时,知漪往上瞄了瞄,发现宣帝没有往自己这边看,顿时安下心来。因着案桌和她差不多一样高,便踮起脚来努力提着酒壶往玉杯里面倒去。
酒是醇正的寒潭香,甫一倒入杯中,馥郁香气顿时飘散开,带着丝丝寒意,淡色酒液盛在黄玉杯盏中,被衬得愈发晶莹剔透。知漪边倒着,眼睛也随之亮了起来,好不容易扶正的帽子歪在旁边也没管。
安德福在旁边看着很是着急,这酒都淌到桌子上了,我的小主子哎,您这是倒酒还是洒酒呢。
倒了一半,杯子没满,酒壶却空了不少。知漪自己终于也发现不对了,歪了歪脑袋“咿”一声,这才瞥见几壶要流下小案的酒。左瞧右看没找着东西,最后干脆小身子往上一趴,把自己当成擦桌的布来了。
安德福:……姑娘您还真是不心疼自己啊。
正好宣帝起身与诸位大臣一同饮酒,安德福便小心将人从桌上抱了下来,帮着理了理乱糟糟的两袖和青色小帽。只是袍子前面都湿漉漉的了,浑身透着一股酒香。
哭笑不得地止住了小姑娘还要扑上去的举动,安德福终于明白皇上这不是罚姑娘,是在罚他啊。光这么一会儿间他这心就七上八下跳了无数次,生怕这位小主子在诸位大人面前闹出什么笑话来,再多点时辰他岂不要被吓死。
想了想,皇上除了说要姑娘服侍斟酒也没吩咐过其他,安德福决定还是让这位主子歇歇,对大家都好……
他弯腰低声道:“姑娘,要不您先去换身衣裳再来?这湿衣裳穿着当心着凉。”
知漪摇摇头,眼睛亮晶晶地也不知在想什么,抱住椅柱不撒手,“酣宝儿,不走。”
安德福一瞧,试探道:“惜玉可在营帐里给您备了不少点心呢,您不想去尝尝?”
小姑娘顿时犹豫了会儿,下一刻小鼻子动动,那股酒香又飘了过来,立马坚定了,抱着椅子不动摇。
安德福也看不出缘由,只得嘱咐了另一个小内侍看好知漪,转头自己亲自上前服侍宣帝。
宣帝当然不是真的想罚知漪,只是让她记住教训罢了。毕竟小姑娘实在太好哄,只要稍微认识的人表露出善意,再拿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去诱哄,保证什么都不管立马就跟着人跑了。
太后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严重,道等知漪再大些便好了,况且平时都会有一堆宫女嬷嬷们跟着,无需太过担心。而宣帝今日见着小姑娘被人轻易带进围场后,却是另有思量。
所以对于安德福明显给知漪放水的行为,宣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秋狝当中,宣帝便没有拿出在朝堂上冷厉的模样,变得亲和许多,甚至多次目露笑意,让在场众人渐渐放松下来,真正开始享受这次晚宴。
晚宴的主菜自然是白日所得的各色猎物,蒸煮煎炒各式都有,另有御厨直接在大帐外架起烤架来,上面串着清理好内脏填塞了香料和菇子等菜蔬的全鹿、全羊,外表涂了一层蜂蜜,不一会儿便烤得滋滋作响,通体金黄。阵阵肉香飘至帐内,令人口舌生津。
正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议去帐外继续,得了宣帝应允后各在一名内侍带领下于帐外落座。
宣帝方才饮了五杯寒潭香,不多不少,刚有酒意,“安德福。”
“皇上。”安德福忙凑上前,“皇上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