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泽卿思索道:“慕大人不在,可否让我们求见慕老夫人?”
老管家讶异望他们一眼,还是摇头,“夫人有恙在身,不便见客,诸位抱歉了。”
“长瑜哥哥。”知漪开口,转过身,声音轻软没什么力度,“今日该是正好不凑巧,我们走吧。”
语中并没有诸如失落的情绪,庄泽卿却有些心疼,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此行会是这么个结果。他根本不相信这管家口中说的什么老爷出门做客,皇上既然让他们来了,肯定是提前让人查明,知道慕大学士此刻就在榆城在府中才会答应的。
何况皇上交待给他的事,可不只是让知漪来见一眼祖父母而已。
庄泽卿心中一动,依言和知漪离开了慕府大门,眼见那管家将门合上,他心中一动,忽然飞身上了围墙。
虽然不知道慕大学士谢客缘由为何,但他总要给知漪一个交代,加上皇上吩咐的事,更不好直接就这样回行宫。
犹在沉思的知漪被他这动静引去目光,见他轻松几步就要跃去慕府墙头,顿时也有几分蠢蠢欲动。
暗中护着两人的侍卫掩面低头,嗯,他们才没看见庄统领这做贼一般的举动……
“哪里来的蟊贼!”正要低身下探,庄泽卿忽然闻见耳畔的呼啸风声,立刻反应敏捷地后退一步,刚好躲过来人凌空捉拿的手。仅这瞬间的交手,一片青瓦已经因为两人动作摇摇欲坠,晃了几下,最终不负众望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哐当声,碎裂在知漪脚边。
“长瑜哥哥!”知漪担忧出声,周围却已经瞬间被几个侍卫围得密不透风。
“少爷!”另有一人同时开口,闻言知漪望去,见是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两人对视一眼,再齐齐往上望去。
听到那句话庄泽卿就知道自己被人误会了,在围墙上交手几个来回,他心中称赞此人身手。两人心有灵犀般,又同时收手跃下围墙。
来人打量了他几下,再将目光转到被围住的小姑娘身上,好笑道:“在下还当哪个贼这么胆大,光天化日的就要翻进府中,不知几位是何来意?好好的大门不走来翻墙。”
原来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季公子。
知漪从宜乐口中得知,这位季公子名永思,早年父母双亡,祖父母也早早去世,所以被慕老夫人接到了身边。他母亲是祖父的大女儿,也就是她的姑母。
知道面前的青年正是慕府中人时,庄泽卿大喜过望,表明想要见慕大学士一面的来意。
季永思闻言一笑,他认得知漪,当然也就放心这行人,缓缓将人带往大门前边道:“这几日常有人来烦扰外祖,想必他老人家是误会你们了,以为你们也同那行人是一起的,所以让管家把你们拦在外面。外祖并未出门,这时想必正和外祖母在园中浇花。”
管家应声开门,见到自家少爷和刚才的一行人一同进府时不免讶异,季永思笑道:“这些都是我的朋友,管家误会了。”
老管家恍然大悟,拍着脑袋连声道歉。
此处慕府很简朴,不过三进的院子,占地倒大,但很多角落都处于荒置状态。慕大学士为图清净,府中除了一个管家一个厨子和一个老婆子,再加上季永思的书童兼小厮,慕府竟再无其他下人。
从前厅去往后院的路上,众人见到中间石桌和地上摆满了布条和横竖不一的柳枝竹条,季永思提醒道:“可千万别踩着了,这是我祖父要寄去京中给我那小表妹的纸鸢。”
说着,他还别有深意暗暗一瞥知漪。
庄泽卿立刻反应过来,不免觉得奇怪,状似漫不经心闲聊,“听说慕大人数年未回京城了,没想到对京中的孙女这般疼爱。”
季永思一收折扇,含笑道:“那自然是,外祖父每年都会亲自做一只纸鸢让人送去京城。这只是表妹亲自来信,说喜爱孔雀式样的纸鸢,可惜京中无处可买,外祖父为此折腾了几十日,总算快做出来了。不然你们也见着了,这满府都快堆遍了做纸鸢用的布条和竹片。”
亲自来信?庄泽卿不免疑惑,知漪明明就从未和慕家这边的人联系过,更别提在信中要什么孔雀纸鸢了。
可这些疑问此时也不好亲自问出口,只能等知漪见了那位慕大学士再说了。
知漪没注意听两人对话,她在好奇打量这慕府的房屋院落。说实话,比起她所见识过的那些行宫楼阁,这个慕府既不大气也不精致,目中所及最多的便是花草树木,偏偏打理得也不那么井然有序,更像是任其自然生长,倒有几分野趣。
其中一棵榕树上挂了零落数只鸟笼,但笼门大开,鸟儿自由在里外飞来飞去,唧唧喳喳不得消停。
知漪从未特意去了解过这位祖父为人,光从这大学士的官职来看,她猜想应该是同先生南阳郡王那般的文人雅士。今日一看,文人雅士可能的确是,不过一个是婉约派,一个该是豪放不羁派。
“外祖父。”季永思恭恭敬敬一声让同老妇人坐在树下小憩的老者睁眼,眼中闪过诧异,随即笑道,“几位倒有些本事,竟能说动我这外孙代为引见。”
那妇人睡得沉些,并未被惊醒,老者便一直未起身,在原地当着靠枕。
知漪几人同样惊讶,这老者原来就是之前在慕府门前遇见的那位,这样看来,刚才他们还算被他戏耍了一番。
这般年纪了,还能面不改色地忽悠人,偏偏依旧是那么仙风道骨的模样,这让知漪想象中的祖父形象有些崩塌。
季永思不得不再度解释,“您误会了,他们不是薛府的人。”
“哦?”慕大学士半眯眼眸,隐约的凌厉气势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成普通老者模样,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随之加深,“那的确是老夫误会了。”
简单一句话后,他再没开口,只微笑注视众人,似乎在等他们主动说出来意。
老管家一一奉上清茶,茶很普通,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入口时的苦涩让知漪不禁抿唇,直到彻底入喉后回味出的一丝丝甘甜才让她稍稍展颜。
慕大学士一直在凝神观察这几人,注意到当中小姑娘神情的转变不由莞尔,“老陈。”
“老爷。”老管家应声。
“给客人换杯茶,小姑娘怕是喝不惯这苦茶。”慕大学士微顿,续道,“老夫人几日前亲自制的梅子该好了,拿来给几位客人尝尝。”
知漪闻言望向他,刚好对上老者温和的目光,怔了一怔,不自觉轻眨眼眸。
小姑娘生得极为漂亮,举止间从容有度,但在慕大学士这般年纪的人眼中自是少不了一丝稚气,但也正因这丝尤带天真的稚气,才让他心中更加柔软。思忖着若这位小姑娘也是来请师的,该如何更加委婉地拒绝。
庄泽卿看着这祖孙二人明里暗里的对视,握着杯盏的手抖了一抖。场面似乎有些奇怪了……这种时候,好像不大适合直接说出来意。
季永思瞧着更是疑惑,他不能确定这位慕姑娘到底是不是他表妹,但这几位从行宫赶到这里来慕府,为的就是同他外祖父面对面相望?
由于之前的意外,几个侍卫此时直接跟在了身后,慕大学士起初还没注意,等目光一转才发现这几个侍卫身上的服侍自己再是熟悉不过。
这几人……他猜想莫不是皇上因为薛海一事派来寻他的,但若是皇上,派个小姑娘来也说不过去。
双方沉默间,树下小憩的慕老夫人终于缓缓醒来,陡然见到院子里多了一群人还有些愣神,转眼笑道:“来客了。”
庄泽卿几人顿时又起身向她行礼,慕老夫人摇头道:“我们早就离京,在这里不必做那些繁文缛节。这位小姑娘看着有几分面善,是附近哪位府上的吗?”
老夫人慈祥的神态很有几分太后和庄老夫人的影子,但许是因环境和装束之别,此刻她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个普通的老妇人,毫无气势和架子,叫人一点也联想不到数年前京城中素有威名的慕老夫人。
知漪看着这两人神态,之前本还想着见到祖父祖母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此刻那点好奇心忽然淡了许多。
其实,若他们对自己没有什么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从未见过面相处过,只有那么一层血缘。就算是她自己,想要来见一面也不过是因为好奇和一点点不甘心而已,先生曾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尚且不能对素未谋面的祖父母生出什么感情,又怎么能期冀他们因为这一个称呼而立刻改变态度。
小姑娘如是想着,低头拈了一颗梅子,酸酸甜甜,很是美味。
身边的惜玉却简直要急死了,姑娘之前那么期待的模样,现如今见到了人怎么反倒成了闷葫芦呢。
“这糖渍梅子觉得如何?”不知何时老夫人走到知漪身边,语带笑意。
知漪点点头,露出梨涡一笑,“好吃。”
“那便好。”老夫人高兴拍手,“你们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口味应该差不多,想来小知漪也该会喜欢了。”
突然听到自己名字,知漪眼皮跳了一下,差点没被梅子呛到,“知漪?”
“是我那小孙女的名字。”老夫人坐下,因着对知漪第一眼的好感,便道,“同小姑娘你差不多大,只挑食得很,最爱吃些零食点心不用正膳。听说这榆城梅子最是出名,便来信央着要人送些去,我这老人家索性无事,便自己试着制了几坛,如今看来该是成功了,只送去后还得让人叮嘱着知漪每日最多吃三盏,多了对身子不好。小姑娘可喜欢?喜欢的话待会儿不妨也带些回去。”
话像是在抱怨,但任谁都听得她话语中对这小孙女的疼爱。
知漪听着,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她确定在京城时从未同祖父母有过信件往来,那祖母收到的信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京城慕府,还有第二个‘知漪’吗?
“老爷。”走开了片刻的管家忽然匆匆赶来,目露难色,“府外忽然来了许多人,将雅巷从头到尾都堵住了,说是见不到您就一直守在外面。”
“薛府?”慕大学士问道,但语气很是笃定。
“是。”
慕大学士冷笑一声,“薛海这总督好生厉害,今日派人来堵巷子,若我不见他,是不是明日就能带官兵来把这慕府给围了。”
管家摇头,“老爷,那些人似乎也并非有意堵的,我往外面瞧了一眼,似乎是带的东西太多。那些人说的是‘奉命行事,若见不到慕大人,薛大人便不许他们回去’。”
“慕大人——”庄泽卿立刻起身,“是否需要在下……”
慕大学士摆手,庄泽卿几人的身份虽然还没报出来但他也猜了个八九,“算了,我便亲自出去一会,看他今日到底要做什么。”
“永思,随我来。”
“是。”
知漪也想跟去,但被慕老夫人拉住。老夫人一派平和,丝毫不见急躁,温柔地拉着她的手,“这些事他们自会处置的,你一个小姑娘去什么。人多杂乱,那些男子乱糟糟的,不小心磕着碰着哪里便不好了。”
“……嗯。”小姑娘愣了一瞬,很快乖乖任老夫人牵着,又听她断断续续说了好些有关她那虽然没见过面但经常书信往来的‘孙女’的事。
慕府大门前,几位谋士模样的男子立在阶前,俱是目光灼灼望着这沉重的梨木门,似乎要用视线将其烧穿。在他们身后站了一排整齐的护卫,护卫个个牵着骏马,每匹马后面都用红绳系了木箱,再往后还有三辆马车,上面堆满了上好的沉木宝箱。
骏马嘶鸣,随着大门被打开,那些人眼中陡然放出亮光,脚步整齐地上前一步。
“慕大人——”
第77章 认亲
慕大学士冷眼看向这群人,“不知诸位挡在老夫门前,意欲何为?”
“慕大人。”其中一名男子敬道,随之和周围人自动分开一条路,“慕大人可是要出府?在下几位绝对没有故意堵住慕府大门的意思,只是家主有令,不把这些东西亲自送到慕大人手中,便不让属下们回府。”
慕大学士淡淡道:“家主?如此说来,这些都是薛府家奴了。老夫怎么不知,何时一个总督竟有豢养私兵的权力了?”
寻常一些高官和大户人家常会养些护卫家丁打手,但那些绝不会像眼前这群人这般,甲胄加身,全副武装。宣朝对铁制用具有严格规定,像薛府护卫这般的,上报过去绝对讨不了好。
这些人今日说着是来送礼,其实送的不过是个下马威,想的怕是先礼后兵的打算。该是被他连番拒绝惹急了眼,不然薛海断不会如此大意。
男子脸色微变,知道刚才说岔了嘴,忙补充道:“薛大人于在下有恩,是在下甘愿自荐为奴,侍奉薛大人左右,与大人无关。”
季永思目光一扫,不徐不缓含笑报出,“已故忠勇伯之孙连安平,归隐山林的姜儒姜大家之子姜英,数十年前名动京城的状元葛滕飞先生,几位都是自愿去薛府为奴?那薛海当真是多了几条忠心的好狗。”
随着他将名字一一报出,那几人眼皮也跟着跳动,明明他们都有做伪装,身份也多加掩饰过了,慕府居然还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们还是不得不应付笑道:“季公子是不是认错了人?这里可并没有季公子所说的那些什么伯爷之孙、状元,薛大人为人宽厚仁慈,多次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有人甘愿进薛府为奴也不足为奇。”
季永思含笑不语,慕大学士更是直接沉下脸,几人忙令那些护卫打开箱子,霎时间,阵阵金红宝光闪耀。只见后面的箱中,除了满满的几箱珍贵的字画真迹外,还有几乎等人高的紫珊瑚,金光闪闪的佛像,硕大圆润的珍珠……各色珍宝,应有尽有。
他们丝毫未顾忌这还是在府外,直接大喇喇便开箱,并道:“薛大人素来仰慕慕大人才德之名,有意请慕大人过府一聚,这些不过是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这次不提什么当他们府中姑娘的先生了,换了个由头,听上去倒是好听不少,但咄咄逼人的气势仍未改变。
慕大学士暗忖,薛府行事实在嚣张,即便明知圣驾此时就在榆城行宫,也丝毫没收敛,究竟是有何依仗觉得皇上知道后不会发落于他?
站在后方的庄泽卿见状,眸中神色深沉几许,在背后做了几个手势,示意暗处的侍卫立刻回行宫向宣帝禀告。与此同时他也在思量要不要先带知漪回去,认亲的事不急,这里剑拔弩张的形势明显牵扯甚深,必须要让皇上来决断了。
这么大的阵仗,附近几府的大门依旧紧闭,连个出来看热闹的都没有,不知是不是薛府提前做了警告。慕大学士忽然拂袖转身往门内走去,“老陈,放他们三个进来。”
那三人大喜过望,来了几遭,这次终于得以进门。
远远又传来一句,“但若那些礼进了慕府大门一步,就全都给老夫扔出去。”
管家应声,气势一变,略显浑浊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清醒,往门前一站便如一座高山般挡在阶前,悠长的气息让人一看便知功夫极高。
三人转身吩咐了一句,那些护卫便合上箱盖,移了位置不至于把整条巷子堵住,随后个个严守在了慕府门外。
……
“外面好像有点乱。”知漪轻声道,她已经被慕老夫人带到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