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医办事的效率挺高,很快就带来了消息。厉兰妡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往桌上一摊——横竖她也不大懂,懒散道:“吴大人想必先行看过了吧?”
吴太医谨慎地答道:“微臣不止看过,还旁敲侧击地问过几位同僚,原来淑妃娘娘一向浅眠,小公主夜间吵嚷,更加难以安枕,于是贾淑妃便令赵大人开了几味安神药……”
“那药是否对症?”厉兰妡抬眼看着他。
吴太医稍稍踌躇,“药倒是对症,只是据微臣瞧来,分量似乎比寻常多上少许,虽不致害,却会令人深思困倦,短期内亦神志恍惚……”
另一边,拥翠也探听完毕,为了保证结果准确,她还带了一点残羹回来。厉兰妡瞧着略觉恶心,吴太医却细细辨过,道:“都是寻常的食物,也未掺杂药石。只是里头尽是苦瓜、韭菜、山楂等物,盐也稍稍过量,易使乳汁发苦,且易回奶。”
厉兰妡方才了悟,敢情甄玉瑾来了一招双管齐下,怪不得乳母乳汁减少,其味也苦,小公主因此不肯吃奶;另一方面,她却命赵太医暗里加重安神药的剂量,命贾柔鸾白日思睡,无暇分心。
能操纵这些人手,也唯有她了。不过,如今她的计划已经败露,再想抚育小公主也难了。
厉兰妡微笑道:“吴大人,您静候佳音吧!”一面缓缓起身,“兰妩,替我更衣,我要去碧波殿。”
贾柔鸾正在为先前的事懊恼,听了这一番内情,自然怒不可遏。她二话不说便带着厉兰妡来到太仪殿——萧越一向在里头办公。
她将厉兰妡调查的结果竹筒倒豆子般吐露罄尽,并且加以修饰,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甄玉瑾的坏话,连她素日的劣迹也牵扯出来。
萧越耐心听完,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只道:“你说的可是实情么?”
“臣妾不敢撒谎,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将臣妾小厨房中的人细细拘来审问,那张方子更是明证,且厉妹妹也看在眼里。”
厉兰妡郑重地垂首,“臣妾可以作证。”
萧越深深看了她一眼,“罢了,朕相信你们。”
贾柔鸾膝行上前,抱着萧越的靴角泣道:“陛下,贵妃娘娘心思阴狠,实非良善之辈,求陛下恩典,仍旧将小公主交由臣妾抚育吧!”
萧越不露声色地往后挪了一寸,避开她的一双玉手,嘴里说道:“如此看来,甄贵妃的确不适合抚养公主……”
贾柔鸾一喜,正要谢恩,却听萧越道:“就传朕的旨意,将小公主送到幽兰馆吧。厉才人是小公主的生母,自然妥帖些。”
“嗯?”贾柔鸾一愣,连眼泪都忘了。
厉兰妡却已经恭敬地施礼,“多谢陛下隆恩,臣妾定会尽心竭力抚育公主成人。”贾柔鸾真是糊涂,纵然甄玉瑾有心设计在先,她没有保护好公主,就是她失职,怎么可能还奢求萧越将公主交到她手上?
贾柔鸾未曾想通这层,还要求情,萧越却已经摆手:“你且回去吧,不必再说了。”
贾柔鸾无奈,只得含恨而去。萧越未肯让厉兰妡告退,所以她也不敢走人,仍旧跪在原地。
萧越招手示意她近身。厉兰妡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前,身姿直如弱柳扶风一般。
他拉起厉兰妡的手,手心挨着手心,他说:“你本可以早点来求朕的,不必费这一番曲折。”
他果然什么都看穿了,厉兰妡轻轻笑起来:“即便臣妾直接来求陛下,陛下会答应么?”
“会,因为朕一直在等你亲自开口。”
很简短的一句话,很暖的一句话,可惜是从一个皇帝的口中说出来的。厉兰妡的眸子里下意识地染上一抹讽意,她本来想说:“皇上若是在意臣妾,会主动提出来的。”话到嘴边,却变成:“是臣妾胆子太小,不大敢想这种可能。”
她终究不能让自己的话里带上一点负气的成分——哪怕她真生气也罢。她只能用尽所有婉曲的手段,来撩拨起萧越的点滴情意。
萧越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半晌,最终叹一口气,将她拉到怀中,手指在她青丝上轻轻摩挲着,“委屈你了。”
厉兰妡乖顺得像一只猫,“祖宗规矩在那儿摆着,臣妾不敢委屈。”
“规矩也是人定的,法理不外乎人情,朕的女儿,还是该由她的母亲亲自抚育。”萧越话锋一转,“甄贵妃也罢了,看来姓赵的的确有些不妥当,他坐这副使的位置也够久了。”
厉兰妡恍若无心地道:“臣妾觉得,吴太医为人老实本分,看着倒很好,这次的事也多亏他谨慎。”
“如此,就将吴太医升为副使吧。”萧越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闲闲的一句就落槌了。“朕待会就命李忠去墨阳宫宣旨,将小公主迁到你宫里,你也可放心了。”
“多谢皇上厚意,只是还有一桩,小公主快满月了,还没有名字,劳烦陛下赐予一名吧。”
萧越沉吟道:“小公主生得实在可爱,明明如月,皎皎如玉,就叫明玉吧。”
厉兰妡不禁好笑,“陛下见过吗?说得倒跟真的似的。”
“朕自然见过,你大概不知道,朕悄悄去碧波殿看过两三回……”萧越忽觉说漏了嘴,忙住了口,掩饰着取了一枚葡萄吃下。
为何要悄悄?他要瞧公主,大可知会贾柔鸾一声就行了,他却刻意避着人,倒像怕人发现似的。厉兰妡含笑看着他,莫名觉得眼前的男子有几分可爱之处。
自此小公主便在幽兰馆生了根,厉兰妡格外谨慎,和兰妩仔细参详,特意选了几个靠得住的乳母照料。饮食住宿也不差什么,好在小公主也是有月例的,加上萧越时有赏赐,倒不觉得吃紧。
为了展示自己的母性,厉兰妡甚至尝试过自己喂奶——当然以失败告终,她没有奶。颓丧之下,她索性丢开手不管了。
她不怎么爱这孩子,虽然不大肯承认。她更发现一件奇事,自从明玉进驻后,那小恶魔出现得比以前勤快了。往往一个走神,厉兰妡就发现他在明玉的摇床边站着,专注地看着襁褓里的小人。
这小鬼头,敢情喜欢比自己还小的,莫非做哥哥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厉兰妡笑起来,“你仿佛很喜欢小孩子?”
“你仿佛不喜欢小孩子?”小江也不回头,声音淡淡的。
“她不过是一段数据。”厉兰妡始终没忘记这是一个虚拟世界。
“你莫忘了,在这里你也不过是一段数据。”
这句话正戳在厉兰妡心上,她在这里哪怕混得再风生水起,那都不是真的,她缺乏踏实的感受,总有一天她得设法回到现实世界。厉兰妡放弃这个不适的话题,转而问道:“我的任务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小江默默将记事本递给她,上面的内容很简短:目前等级:叁;任务完成度:5%。
他大概是史上最偷懒的系统君。
厉兰妡算是瞧出了些端倪,这等级大概是跟位分挂钩的,至于任务完成度……她着急地问道:“怎么才5%啊,倘若按生孩子数量计算的话,岂不是得生20个才完?就算一年生一个,那也得生到差不多40岁,到那时我还能生吗?”
小江示意她镇定下来,“别急嘛,不是这样算的。系统自有一套复杂的算法,不会这么简单粗暴的。你也无需管这么多,安心升你的级,打你的怪,自然而然就完成任务了。”
厉兰妡狠狠瞪了他一眼,终究无法。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在她逃出生天之前,她只能乖乖照这小鬼头的话去做。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夏已尽,秋已至。而在整个漫长的秋季里,最欢盛、最热闹的无疑就是中秋夜宴了。
殿外圆月高照,光撒千里;殿内亦是张灯结彩,明若白昼。太皇太后年老体衰,对这种宴会一向是推辞不受的,因此高座上只有太后与皇帝出席。主座往下左右首各分两列,左首为诸位皇亲贵戚,右首则为萧越的后宫嫔妃,依位份尊卑而列。
厉兰妡因生育了皇长女,次序位于资历深过她的梅才人之上,好在梅才人是个省事的,倒不觉得什么。
她们这一列上首自然是甄贵妃和贾淑妃。厉兰妡留神瞧去,贾柔鸾依旧如常——她一向是温厚平和的,也只剩平和了,纵有什么也瞧不出来;至于甄玉瑾,她却是盛装丽服,华光照人,丝毫看不出颓丧之气——自从上次的事后,萧越虽不曾将她怎样,却几乎再没见过她。明眼人都看得出,甄玉瑾的地位不如从前了。
如此虚张声势,更像是底气不足的伪装。厉兰妡不再管这两人,目光向对面投去。那一条几乎全是诸位亲王同他们的妻室,有的已经发了福,一脸酒肉相;有的看着还很年轻。
只有两位身边没有女眷陪同。
☆、第18章
梅才人为人温厚诚笃,偶尔却也喜欢说点闲话,当下她悄悄向厉兰妡道:“肃亲王早就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却至今未肯娶妻,单在府中蓄着几个美妾,为了这个,太后娘娘很是不喜呢!睿王跟这位兄长最为要好,生怕把他也带累坏了。”
厉兰妡便知她说的年纪稍长的那位,看着总有二十来岁,虽号为“肃”,身段面貌倒偏向风流蕴藉,一双微狭的桃花眼里总带有三分醉意,面白如玉,唇薄如纸,无疑是个多情的人物。
睿王则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位,才十几岁的模样,身子却很壮健,是勇武的少年人,到了战场想必也能有点虎气,但不知头脑充不充足。
别人说话,厉兰妡总不好不睬,她掩口道:“想必肃亲王的眼光高得很,一般的他兴许瞧不中。”
梅才人撇了撇嘴,“我看未必,肃亲王风流成性,在外边的名头可大着呢,纵然好人家愿意将女儿许给他,他也未必肯娶回去——家里多了个王妃,难免受了牵制,不得自在。”
这位梅才人对男子的天性倒看得很透,厉兰妡莫名觉得亲切,吃吃笑道:“姐姐惯会说笑的。”她忽然发觉萧越的目光有意无意向这边瞟来,忙住了嘴,装出正襟危坐的模样。
晚宴自有一套例行的流程——冗长乏味的流程。先有太后照例寒暄几句,萧越木着脸致辞,众人齐声祝贺,接着便是一轮敬酒,然后再是一轮——厉兰妡只稍稍抿了几口,其余的悉数折进袖里。
宴至半酣,甄玉瑾忽笑盈盈地起身,举杯提议道:“陛下,如此干饮难免无趣,不如想点别的乐子吧!”
萧越并不看她,“歌舞待会就呈上来。”
甄玉瑾半带撒娇地说:“宫中的舞姬总是那些,式样也不多,毫无生趣……臣妾倒是有个主意,咱们这些姐妹多半受过礼乐的熏陶,或有一技在身,趁着今日高兴,不如由众姊妹大展奇才,各人擅长什么,也让诸位宾客见识见识,图一乐可好?”
厉兰妡暗暗称奇:这甄玉瑾也是奇思妙想,岂有天子宫嫔当众献技以娱宾客的,搞得像青楼的老鸨卖弄手段招徕客人似的。不过她主动提起这一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关窍了。
萧越沉着脸未肯答话,太后先笑着说道:“到底是小孩儿脾气,贪图新鲜,也罢,就依你吧。”她辈分居长,将在座诸位都视作小孩子,众人也没有话说。
有了太后的许可,事情便好办了。众妃嫔依序抽签,接着便各自上台表演——其中或者有什么手脚也未可知。
厉兰妡也大开了一回眼界,这些大家闺秀不管性情如何,一身的本领都过硬,诸如贾淑妃的琴、霍夫人的箫、傅妃的剑舞、聂淑仪的画、楚美人的诗等等,放在现代也不差。看来从小的艺术陶冶的确很有必要,厉兰妡就吃亏在这一点。
甄玉瑾出场已接近尾声——她早早地便找借口出去更衣,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美女现身都是需要陪衬的,先有两列翠衣宫女徐步而入,在巧妙的舞姿变换下,围成一圈又一圈的圆,继而弓下身,青丝秀发俱朝向内,外人看来只见衣裳却不见人影,那衣裳仿佛会法术一般,在空中飘飘荡荡,有一种凄蒙迷离的韵致。
唯有那一点一点的颤动看得出里头装着活人,那颤动仿佛也有规律可循,遵循美学的布局。衣裳层层叠叠,像碧青的荷叶拥聚在一起,微风缓缓吹过,衣上的皱襞便成了青色的波纹。
波动越来越强,终于到了撑不住的一点,从万片荷叶的中心箭一般窜出一朵白莲,原来是一身白衣的甄玉瑾。她姿容清丽,在荷叶上婷婷而舞,丝毫不觉得拥堵,游刃有余。
她一向以浓妆示人,虽然美艳,看久了也觉腻味;如今骤然换了一种形象,众人的目光便都叫她吸引去了。当然,厉兰妡很清楚,她绝非不施脂粉,只是淡扫蛾眉罢了,自然了,那些蠢男人是分不清淡妆与无妆的区别的——说她嫉妒也罢。
甄玉瑾越舞越快,越舞越欢,像一朵硕大的雪花在空中盘旋,最终化成一滩柔柔的水,沿着宽阔的荷叶漫到殿前。仿佛一个趔趄,她在萧越的桌案旁顿住脚步,优美地仰着颈,如同天鹅之舞。
扮演荷叶的宫人慢慢退到殿外,场上只剩甄玉瑾一个,她重新加快舞步,旋转,旋转,旋转,那件白衣无风自落,露出里头鲜红的舞服。甄玉瑾的动作渐渐变慢,最后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凝滞住——地上白衣如雪,她则似一株红梅昂然立在雪中。
在刹那的沉默之后,众人皆报以热烈的掌声,连厉兰妡也不禁赞叹:此女白衣若仙,红衣艳烈,的确是罕见的美人。
几个王爷的目光俱胶着在她身上,甄玉瑾只做不知,眉梢眼角却露出得色,她敛衽施礼道:“臣妾失礼了,还请皇上莫要见笑。”
萧越真个没笑,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稳:“爱妃的舞姿真如天人也。”
甄玉瑾大概早就习惯他的面瘫,不以为意,轻轻走到厉兰妡案前道:“厉妹妹,该你了。”
众人都知道她是杂役房的使女出身,家中也自贫寒,自然不可能学过什么才艺,不过看一场笑话而已。厉兰妡当然也不会蠢到真出来献丑,弹琴她固然一知半解,且有贾柔鸾珠玉在前;至于写字……她那笔字勉强能见人,说到优美还差得很远。
厉兰妡思量一回,赧然笑道:“嫔妾愚钝,无可献丑。”
“今日诸位妹妹俱不推脱,厉妹妹又何须胆怯?倘若厉妹妹一定不肯,就请照规矩罚饮三杯。”言笑间,甄玉瑾已慢慢斟上一杯酒,看来她打定主意不放过厉兰妡。
厉兰妡仍道:“请恕嫔妾难以从命。”
甄玉瑾的眉毛斜斜往上一挑,“怎么,妹妹既不肯表演,也不肯领罚,是存心不把我这个贵妃放在眼里么?”她左手执起酒壶,打算往厉兰妡嘴里硬灌,以泄心头之恨。
“娘娘误会了,”厉兰妡稳稳地看着她,眼里殊无畏惧,“嫔妾不能饮酒,只因嫔妾有孕在身,恐伤及腹中胎儿。”
“什么?”甄玉瑾心头大震,一壶酒险些泼在自己身上。
厉兰妡一字一顿地道:“嫔妾,有了身孕,不宜饮酒。”
她这句话说得清清楚楚,众人都听在耳里,萧越霍然从座上站起,满目喜色:“兰妡,你说的是真的么?”
厉兰妡蓄起满满的笑意,“臣妾不敢撒谎,陛下若是不信,大可请太医查证。”
萧越快步走到她身前,执住她的手上下细看,完全有别他平日不动如山的形象。他细细问道:“大约有多久了?”
厉兰妡忽然变得娇羞起来,“回皇上的话,已经一个月了。”
一个月,那也就说,差不多才出月子就又怀上了,这狐媚子的运气可真是好!甄玉瑾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腔里出不来,她一路扶着桌案,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没有人来扶她——刚才她还是满场的焦点,现在却被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轻而易举地打败了。
诸位王爷察言观色,都起身祝酒,“恭祝皇上得此佳讯!”
萧越也都一一含笑饮尽,待回到座上后,他便向太后道:“母后,如此佳节得此喜讯,实乃吉兆,朕想,晋厉才人为美人,以彰其喜。”
太后笑意模糊,“厉才人乃有功之人,受到奖赏也是应当,就依皇帝的意思吧。”一面看着淑妃等人:“瞧瞧厉美人多有福气,你们哪,都该向她学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