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望眉头一跳, 看向他身后,那是个身材高大的鲜卑人, 高鼻深目,神容却颇儒雅,身穿广袖深衣,也并未显得不伦不类。
孙望顿了一下, 还未开口,御座上的皇帝却先懒懒发话了:“平陵阮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郑老贼给灭了门了,贵使没听说么?”
为首的鲜卑人一愣怔, 下意识地又转头去看身后的人。后者往前走了两步,浅浅行了个礼,道:“我们早已听闻了,阮太傅当年遭车裂酷刑,家中男丁皆枭首,女眷没入宫中为奴。如无意外,我们要找的那个女人,大约还在陛下的宫里。”
他言谈清晰,有理有节,且还文绉绉的,殿中众臣听了俱是一愣,旋即怀疑起这人的身份来。顾真慢慢坐直了身子,对着那鲜卑人饶有兴趣地一笑:“乱世人如狗,朕的后宫里那么多女人,找寻起来可有些困难。”
那人微笑道:“我们尽可以等。”
顾真的笑容几乎僵在脸上。他们可以等,他却等不了!北方大军压境,他如何还能睡得安稳?于是只好假模假式去问孙望:“孙相国可知道这样一个女人?”
孙望皱了皱眉,“陛下内宫的事,老臣不敢过问。”
顾真只好又问李直:“李常侍呢?”
李直脑筋转了转,身子弓了下来,恭恭敬敬地道:“回陛下,宫里确实有一位阮家女郎,是陛下忘记了——她在玉堂殿,是齐王殿下的人。”
顾真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就是那人?——齐王?”
齐王顾拾,终于从班列中一步步走了出来。
顾真看见他的脸色,便知李直所言非虚,一时心情放松下来,摆摆手道:“既然贵使要这个女人,那便请齐王忍痛割爱吧。”
顾拾笑了一下,彬彬有礼地问:“不知贵使与此女有何渊源?”
那人亦笑:“实不相瞒,在下在雒阳为质时,曾与她订有婚约的。如今兵临贵国,亦非我本意,只求将阮姑娘救出,带去我草原上成亲,两国战伐,便可无兵自解,这样不好么?”
***
原来这人就是檀景同!
朝中众人恍然大悟,顾真的眼中更是露出了阴毒的光芒。身为鲜卑新王,檀景同不在后方好好守着,却胆敢如此深入敌国都城腹地,这也太不将他这个中原皇帝放在眼里了吧?!
顾拾又往前走了一步。他身形瘦削,素衣飘然,在威武昂藏的鲜卑人面前透出一股温和柔韧的气质,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仿佛渗着冰渣子:“你说阮姑娘同你旧有婚约,有何凭证?”
檀景同爽朗一笑,“十多年了,这事情如何寻得来凭证?你们也不必拦着我见她,她若知道了我在这里,势必是要跟我走的。”
“跟你走?”顾拾的眸子倏然一缩,冷光淬了出来,“她不可能跟你走。”
檀景同好像没料到这个齐王会如此执着,仔细打量他一番,肃容道:“齐王殿下——你便是前朝的那个安乐公吧?我听说过你的。平陵阮氏一门忠良,对顾氏忠心耿耿,照料你是她的责任。但如今我既来了这里了,便不会再让她跟着你受苦。”
言毕,他朝顾拾深深地鞠了一躬。
“还请齐王殿下成全。”
***
进了宫门往南,宫墙愈高,光线愈暗,森森的四壁里行过,便到了掖庭。
掖庭是一片大的区域,除却令人闻而变色的掖庭狱外,还有十数座窄小的宫殿挨在一处,便是所谓的冷宫了。张迎带着阿寄匆匆走过,到了一座偏殿前停下,道:“就是这儿了。”
阿寄提着裙角走上台阶,却突然间房门大开,一只鹦鹉呱呱乱叫着振翅飞了出来,险些往阿寄脸上刨一爪子。阿寄好不容易躲过了,便见到秦贵人倚着门朝她开心地笑。
“你来啦?”
好像她已等阿寄很久了一般。
阿寄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将准备好的礼物双手呈给她,是一只色泽老碧的玉镯子。秦笑收下来看了看,十分喜欢地戴在了手腕上,轻轻地晃荡了荡,笑眯眯地道:“谢谢你。”
她回身往里走,阿寄也便跟了进去,留张迎在外头守门。夏季的日头照得这一室俱都暖洋洋的,并无半点“冷宫”的样子,只是地上掉了许多杂乱的鸟毛,阿寄小心地跨了过去。
秦笑道:“我今日想炖了那只呆鸟,谁知它还会飞的。”
阿寄不由得笑了。秦贵人是个很奇妙的女子,她好像可以掌控人的心情。
待她坐下了,秦笑便认真地打量她两眼,收敛了笑容:“你怎会想到来找我的?”
阿寄静了一静,想起自己来此的初衷……一时又觉说不出口。
她好像只是想找一个宫里的朋友,能听懂她的意思的,能给她一些指点的……她下意识地就想到了秦贵人。
原本是写了些字纸的,这时候全攒在手心里,又不敢拿出来了。
秦笑看着她的表情,仿佛了然地道:“是不是在宫里太闲了太闷了,想找人说会子话?”
阿寄连忙点头。
秦笑自在她身边坐下,手撑着矮几,回头道:“其实我在这里几个月了,你是第一位来看望我的人。我当初看得没错,阿寄,你是个好孩子。”
阿寄低下头,将那几张被揉皱了的字纸慢慢抚平,给她递出去一张。秦笑看了看,扑哧一声笑了。
那纸上写的是:“多谢贵人相助。”
“我何尝帮过你什么?”秦笑挑起眼眉。
阿寄摇摇头,想了想,又递出去一张纸:“贵人心怀顾氏。”
秦笑那欢畅的笑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看了一眼阿寄,这个不到二十岁的沉默少女,看起来风吹即倒般荏弱,心思却聪慧得令人惊骇。秦笑停顿片时,道:“原来你还在安乐公身边——啊,听说他如今已是齐王了?”
少女的脸上微微地泛了红,咬着唇,却还是点了点头。
秦笑没来由地有些羡慕她。她转过头去,淡淡地道:“我没有帮过你们,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阿寄复点了点头,好像很理解她。秦笑嗤笑一声:“毕竟我为了自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你可不要将我想得太好。”
阿寄这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秦笑好像拿她没了法子,叹口气道:“我老家有个妹妹,也同你一样,傻傻的。”
阿寄便又笑了。她的笑与秦贵人不同,她的笑是温柔而安静的,绝不虚张声势,也绝不喧宾夺主。她只要这样一笑,就能让身边的人都平静下来。
秦笑亦然。她怔了一怔便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你下回何时来了……更不知道自己还有几日好活。那个袁先生,我不知为什么,他恨我。”她皱起眉头,似乎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世上恨我的人有那么多……可他,他看起来……有些奇怪。”
“他让我想到一些很不好的过去。”秦笑抬起头,朝阿寄惨淡地笑了一笑。
阿寄伸出手来按在她的手上,安慰地握了一下。秦笑仿佛惊弓之鸟一般缩了缩手,而后才镇定住,缓缓地道:“阿寄,你既来了,我便求你,求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我当年和孝冲皇帝赌气……”秦笑艰难地说出来一句,却又滞住,泪水已涌上了眼眶,却迟迟落不下来。她别过头去平静了很久,才低声接着道:“阿寄,外面说的,都是真的。说我朝秦暮楚,说我人尽可夫,说我为了专宠而去陷害了先帝的孩子……都是真的。”
燥热的空气令人喉头发苦,隔着朦胧的日色,阿寄看见她苍白的侧脸,如一朵早秋里将凋的牡丹花。
“我当年是真的好气,我气他为什么要去找别的女人,又气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孩子,我气他为什么是皇帝,又气自己为什么要嫁给他……我气糊涂了,就让张持把那个怀孕的宫女扔出了宫去,任她自生自灭。
“那一日他刚下朝便听说了这件事情,横冲直撞地到我宫里来质问我……”秦笑的声音渐渐变得低缓,仿佛是因为提到了那个男人,“我说,我便是杀了她又怎样?你若是看她比我重要,你就废了我,让我出宫去吧。
“可他却又不说话了。
“我想他应是立意要折磨我一辈子的,可他为什么就死了呢?
“朝政上的事我也看不明白,但我知道,他如果活着的话,一定没有郑嵩的机会。”秦笑逆着日光浅浅地笑,那笑容透明,便宛如是泪一般,“他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呢?我看着小十被郑嵩控制,我看着郑嵩逼小十写禅位诏,我那时只恨自己。我恨自己,如果把阿桓的孩子留了下来,那我也许还可以跟郑嵩拼一拼……但我却不后悔。”
秦笑停住了,又一字一顿地道:“如果再重来一遍,我大约还是会把他的女人孩子扔出去。”
她终于转过头来,阿寄看见她脸上的泪光已干涸了,也或许她根本没有哭过:“阿寄,我求你,去找一找他们,看一看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第33章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我我我忘记更新了。。。最近忙得都快抑郁,然而又接到通知下周要日更。。。不多说了我去码字了t t。。。
阿寄答应了秦贵人的请求后, 秦贵人便忙着去抓鹦鹉了, 还一定要留她下来用晚膳。她好容易推辞了, 秦贵人便又笑开来。
逆着暗淡的日光, 阿寄发现秦贵人笑着的时候,眼角已有了细纹。转念一想,恍然惊觉其实秦贵人已是年近四旬的妇人了。
两朝宠妃, 一生孤寂,却仍然绚烂一似盛年时。
秦贵人看见了她手中攥着的字纸, 闹着一定要看。阿寄拗不过, 字纸都被她抢去,秦贵人一读, 笑得险些岔过气去——
“有事请教贵人。”
“房中如何调养。”
“贵人容颜永驻。”
……
阿寄脸上通红,偏又按捺不住,期期艾艾地看着她,而秦贵人简直想象不出这样一个温和胆怯的少女问出这种话会变成如何模样。秦贵人歪着脑袋想了想, 道:“你同小十……”她顿了顿,“小十很厉害么?”
阿寄一下子咳嗽出来。愈是咳, 愈是脸红,眼神里亮闪闪的,秦贵人笑道:“那看来是很厉害了。——你担心自己拴不住他,是不是?”
这句话终于击中了阿寄的心坎。她平静下来, 怔怔地点了点头。她绕了那么多弯,自以为掩藏很深,却还是被秦贵人一眼看破了。
她捧起案上的热茶, 感觉那热气沿着自己的手心一路溯上血脉,抓不住的温暖令人有些难受。
“他如今受封齐王非同小可,我看这四境战事一两天也不会了结,皇帝要仰仗他的地方还很多。”秦贵人思索着道,“封王不比封公,王是宗室,礼遇大不相同。届时他还需纳妃……”她忽然话锋一转,狡黠地笑,“你担心什么呢?”
阿寄咬住唇。
“他如果喜欢你,王宅里自有你的位置,你担心什么呢?”
阿寄缓慢地摇了摇头。她所求的,并不是那一个“位置”。
秦笑观察着她的表情,身子往后一靠,“原来你也是个贪心的。你不仅要他喜欢你,你还要他只喜欢你一个,你还要他永远只喜欢你一个。”
阿寄惶然抬眼。她不知道,原来这就算贪心吗?她听见秦贵人叹了口气,心底莫名地慌乱起来。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默默地伺候着顾拾的时候,她原本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她只要他能活下去,有时候若能高兴一些,那就更好了。她从没想过要不要他喜欢自己,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离开他——可是被秦贵人揭开了心上那层痂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她是贪心的。
原来她一直以来自以为的无私奉献,根本不是那么无私。原来她每次同顾拾周旋,她的内心都怀了贪心的愿望的啊。
她将脸埋进了手掌中,良久,终于是点了点头。秦贵人无声地笑了一下,慢慢地道:“阿寄,我问你,你平日是如何与他说话的?”
阿寄迷茫地看着她。
秦贵人道:“你同我说话尚能写这么多的纸,你有没有试过把这份心思用在小十身上?男人也不是神仙,男人甚至还都很蠢,你不告诉他们的话,他们是死也猜不出答案的。”
阿寄眼中的光芒动摇了。
秦贵人就像一个预知未来的神君,笑得温婉可亲:“你说你喜欢他,你还想要他喜欢你;可你连与他说几句话都没有耐心。”
***
阿寄从掖庭往回走,低着头恍恍惚惚,脚底下好像踩着棉花。黄昏之前的阳光疲倦乏力地落在身上,发燥的暖意在衣襟底下窜动。
张迎偶尔回头看她一眼,还好奇地问上一句:“秦贵人到底同你说什么了?”阿寄只是摇头。
回到王宅中时,见仆婢们整齐地守在宅门外,阿寄心下一惊,连忙加快了步伐。果然走进后边的大院,便见顾拾已然回来,背对着自己发脾气,面前跪了三五个瑟瑟发抖的仆人侍婢,其中还有日间与她说话的石兰。
阿寄杵在他身后,正思忖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跪着,张迎当先叫了一声:“郎主万安!”
顾拾回过头来,见到阿寄,紧蹙的眉眼一瞬间舒展开,旋而又聚集起令人看不清的浓雾。他对着跪地的人狠狠地道:“下回再发落你们!”便一把抓着阿寄的手腕往寝殿去了。
阿寄的手被他拽得生疼,这副横冲直撞的模样也不知是谁犯了他的忌讳。阿寄很少见他这样怒气昭彰,心底有些惴惴。
到了寝房,支走旁人,顾拾便站在当地,冷冷问她:“你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