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谢家向何家提亲一事经过有心人的宣扬,俨然成了京中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前妻改嫁他人,即使穆齐再厌恶何言碧,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谢雁行无心和他交流,脚下一转绕过他继续往前走。穆齐就在他身后接着说:“只是美人有毒,谢将军可要留神了。”
穆齐和何言碧也是曾有过恩爱的时候。至少新婚的头几个月,两人志趣相投,何言碧又生得美,穆齐的耐心自然很足。哪怕她又娇又傲,他也只当作是情趣。
可长久的相处最能见人心,何言碧看出他风流的本性,他也见识了她阴毒的手段。后宅里他的那些妾侍,凡有了孩子的,孩子无一不是胎死腹中或是活不足月。他竟也拿不住她的把柄。
最后选择和离而不是休弃,也是因为何言碧手段隐晦难以挑出错来。
他觉得自己理应提醒一下谢雁行,免得他还当何言碧的性子一如当年。
谢雁行倒是停了脚步,只是转过身时面色疏离,对他所说毫无兴趣,显然无意与他谈论何言碧。
穆齐只当他不信,还想继续说下去,谢雁行却没有给他机会继续,只是看他一眼又走了。
觉得他多管闲事?还是不信他?穆齐被晾在原地,气笑了。
谢雁行在这件事上的确是不想多说。自他答应去何府提亲后就一副万事随意的模样,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谢灵如总觉得弟弟变了,但具体变在了哪里又说不上。提亲的准备几乎是不用再操心的,本来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如今不过提亲的对象变成了何府的嫡出小姐,而非当初的何繁。
她敏感地感觉到谢雁行是不满意的。可他从小就待何言碧不同,宠着护着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要得偿所愿了,怎么会不满意呢?
谢雁行也想问一问自己。亲事是自己点了头的,何况当初对何繁另眼相待也是因为那张相似的脸。
难道不是吗?
——
沈兴站在庆云楼门口等人。
何家的马车往这里赶,还没停稳他就迎上前去,几步走到马车边上笑着开口:“厉年!”
他话音刚落,帘子在他眼前撩起。何繁穿着鹅黄色的小褂,白色的裙摆上星星落落的浅粉色拼成桃花图。头发束成双髻,浅色的发带从左右垂在肩头,分明是再明显不过的女子装扮。
她脸上少了一向挂着的浅笑,紧紧抿着嘴。在她黑亮的杏眼中沈兴能清楚地看见表情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的自己。
沈兴愣在原地半天,看着换回女装的何繁只觉得浑身僵硬,连舌头都麻了。
眼里只能看见一张白白的脸,形状好看的鼻子和嘴巴。当初这些五官拼在一起是他的好友厉年,现在五官不变,他却不敢认了。
忍不住张嘴问她:“你是谁?”姓字名谁、家住何处……有无婚配?
他把后面的话吞回去,对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些想法感到有些无措和好笑。
而何繁对沈兴始终是抱有歉意的。她接近他的目的不纯,又以男装骗他这么久,现在终于换回本来的样子面对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她与他的接触中,一直是自己在利用他,就连这一回也是拜托他将谢雁行约出来。她有意借着这一回向沈兴挑明身份并向他道歉。
还没等她组织好语言开口,沈兴倒是先回过神,迟疑着说:“厉……年,小舅舅没有来。”一句质问都没有,先想起的居然是何繁的请求。
只是他把何繁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小舅舅,小舅舅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说不上来那种表情,但他能看懂。但也更觉得疑惑不解,小舅舅明明是想来的,为什么最后又不肯来呢?
何繁静默很久,沈兴看出她的落寞。嘴巴张合了一下,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他挠挠头,觉得讶异、茫然又恍然,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情绪。怪不得厉年从不喜欢和他有身体接触,也从不透露家世。
何繁的落寞也不是作假,每一个世界总是要以真心换真心的。明明是正常的发展,她也有过心理准备,却还是要觉得伤心。
她停顿片刻,终于再次开口,轻声说:“沈兴,对不起,骗你这么久。”
沈兴摇摇头,半天才又憋出一句话:“我还能叫你厉年吗?”
何繁得知谢雁行要娶何言碧的同时,进度条已经到了百分之八十。这一回她不曾被退亲,名声自然也不会被毁,而且在她意料之外的还有哥哥何淳会试的顺利。想来自己很快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和沈兴,恐怕再不会见面。
她笑着说:“自然能。”
这个世界属于她的轨迹已经差不多走完了。十月病亡,是她最后的任务。她来这里,主要还是想和谢雁行道别。
不过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谢雁行站在窗前往下看。
自何繁下车他的姿势就没有丝毫变化,他看着楼下,眼前所见又不全是楼下的场景。自花灯节之后,何繁面对他时的一颦一笑都卷土重来,一帧帧画面在他眼前划过。
然后他对自己说:如今不过是让一切回到最初,他作出了选择,没什么可遗憾的。
何繁最后还是上了车,她撩起帘子,忍不住又仰起头看二楼的窗口。自然是看不到他的,但他能看到她脸上明显的失落和迷茫。
——
何言碧终于如愿,一抬抬嫁妆流水一样经过街巷,被迎进将军府的大门。
可一日忙乱,等到入了夜,新房之中红烛明晃晃地点着,谢雁行却一步都没踏进这里。
何言碧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坐在喜床上,目光落在明明暗暗的烛火间,表情不停变幻。心里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愁。
喜的是她到底成功嫁给了谢雁行,愁得是谢雁行娶她还是因为自己用了手段逼他。但他心里是有自己的,不然为什么要在意自己的死活?
或许他只是怪她,但只要她真心对他,总会等到他消除心中的芥蒂的那一天。
只是一连两天,她连他的面都不得见。将军府无长辈,谢灵如也早嫁去了沈家。侍从不多且训练有素,做事侍候时都轻手轻脚,将军府里显得空落落的。
宅子再大,半天也逛明白了,她使唤着府里的侍女跟在她身后闲逛。所见的每一处都显得冷硬,她想要改却又不敢擅动。
将军新婚两日,却一直冷落新婚妻子,这在府中早不是什么秘密。何言碧一睁眼看到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是在心里嘲笑自己。其实谢雁行的确很忙,倒不是刻意冷落她,府中人也尊敬非常。
但她心里不痛快,压抑着等到三日后回门,母亲把她叫进房里说话时才得到机会吐露委屈。
面对母亲没什么不能说的,她再难堪还是说了实话。
“他从未碰过我。”何言碧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重新做了妇人打扮,却不复当年第一次回门时的娇羞欣喜。妆容依旧精致,但盖不住满脸的伤心愤懑。
何母的眉头也是紧拧着,小声问女儿:“他可是心里有了别人?”昨日二房妯娌同她闲聊时找她的不痛快,话里都是可怜那个错失嫁去将军府机会的商家女。虽然话到最后,语气是嘲讽商家女上不得台面,被嫌弃也是应该的。而且又笑眯眯地羡慕她的女儿嫁得好,可还是刺着她,让她心里各种不舒服。
心里斟酌着,谢雁行娶了女儿却不肯碰,说不准还是惦记着那一位。
当初女儿从穆家和离,夫妻间剑拔弩张的还不是因为女儿死活挡着,不许穆齐纳妾吗?何母见女儿不肯说话,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劝她说:“他若是想纳妾,那你便由着他!纳进门还不是任你拿捏?”
何言碧听了这话,脸立刻就拉下来,不情不愿的。
何母继续说:“况且你先服了软,温顺些,他不就知道怜惜你了吗?到时他肯亲近你了,你们之间那一点点芥蒂自然就都没了。”何母没少给丈夫纳美妾,最是得心应手。
“你与他到底是有十几年的情谊在的,现在你又嫁给了他,他再硬气也不可能永远不理会你。”何言碧的手被母亲轻拍着,可她嘴上应着母亲,好像听进了劝说,心里却不甘极了。
让她帮他纳妾,怎么可能!
第9章 他是将军9
谢雁行在书房处理公务,何言碧提了汤来,却被堵在书房门口。
她几次打听才终于知道他每日的行程,得知他这个时候一般会在书房,她就来了,但这里却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隔着一道门,她压着火气同侍卫周旋。侍卫的一张脸和他主子一样,冰冷木然,端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有下人携信件,绕过挡在她身前的侍卫敲开了书房的门。
她眼睁睁看着别人都能轻易进去,就自己不能。
书房里。
谢雁行展开信,从信上得知江阴王踞厌州,蠢蠢欲动。他早怀疑江阴王狼子野心,近日都在关注此事,多次派人过去刺探消息。
他将信仔细折好,拿着信欲进宫和圣上商讨对策。才迈出门走了几步,何言碧就立刻追上来,拉住他的袖子。
她满心的委屈,“你又要去哪里?”
谢雁行回身看她时轻轻皱着眉,“我现在有急事,不要闹了。”
等回来他会和她好好谈一谈。
何言碧隐约觉得自己这一步是走错了,急着嫁给他却让两人之间有了深深的、无法忽视的裂缝。可她的性子是从来不肯主动开口认错的,她除了挥霍他心里那些怜惜,嘴上卖着可怜再无他法:“你既然不愿看见我,为何还要娶我!”
谢雁行心里叹气,果然软下语气哄她:“我是要进宫,等回来我们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何言碧见他终于松动,抓住机会依旧不依不饶。他把她的手拂开,勉强对她笑了笑,还是毫不迟疑地转身走了。
出了府门,马车已经等在了外面。
谢雁行上了马车。
闭眼靠着车壁,他静默着坐了很久,突然短促地笑了声。
笑自己心口不一。当初亲口答应的亲事,却无法说服自己迈进新房。他曾经那么喜欢何言碧,现在又要处处伤害她。
而何繁呢?他对她的承诺,也没能兑现。
有风卷起帘子,谢雁行只是不经意地侧头,就看到街巷熙攘的人群间,穿了绿色裙装的何繁站在一处小小的摊位前。思绪快得抓不住,他已经开口让车夫停了车。
隔着一条街,看得出她清减了许多,侧头时脸色也不大好。
她旁边站了个男子,背脊宽阔,身量很高。看不见男子的脸,只能看见何繁忽然对那个人笑起来,灿烂可爱的模样刺着他的眼。
他另娶她自然要别嫁,这是他早就想明白了的。可这时候亲眼见到她对着别人笑,他却突然觉得受不了了。
想想都觉得是自己鬼迷心窍、病得不清。
何繁近几日已经觉得身体上有了反应,她痩了很多,气色也变差了。哥哥当她心情不好,特意带她上街来玩。
几次想要逗她笑,可他不是什么会说话的人,憋了半天讲出的笑话却冷得要命,还不及她随口胡诌的。
——
何言碧在房里照例又是等到入夜,可谢雁行一直没有回府。
江阴王率先发难,谢雁行被派连夜率军去了厌州镇压。他走得急,只让下人转告她照料府中适宜,等何言碧回过神来,他已经离府了。
又要很久见不到他。何言碧觉得再任由自己这样闷在府里,是永远停不住胡思乱想的,索性约了唐绮外出。唐绮出嫁和她是前后脚,嫁的人家远不如她,但夫家几乎是把她供着,事事顺心。与她大有不同。
她嘴上替唐绮开心,心里却忍不住比较起来,心里又凉又恨。偏偏这时候再次偶遇了何繁,只是单方面相见,何繁并没有看见她。
而她却觉得何繁真是阴魂不散,她只要看到那张脸,就觉得愤怒几乎压不住。何繁活得开心自在,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她却活在水深火热中,凭什么!
何言碧知道自己是一头撞进了死胡同,她无比介意谢雁行曾对何繁动心。哪怕她心里对自己说,何繁能接近谢雁行,不过是因为长了一张和自己相像的脸,她不该迁怒。可何繁已经成了一根刺,梗在两人心头。
非要她亲手剔除,才能安心。
隔了两日。
何言碧着人以将军府的名义去何家提纳妾之事,却把话说得和向何家买女儿一样,放在哪个正经人家身上都会觉得是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