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前几日还回来过嘛,妈妈挺好的。”苏瞳侧着头,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已有多……年未回,不要想那么多,就快到了。”韩文的声音像是催眠一样,抹平了苏瞳脑海中仅存的理智。
甩着花白的道髻,韩文匆匆踏在了苏家大院外的花园里,直到落地,脚步未停,韩文依旧在苏瞳身前匆匆地走着,他的背越发地佝偻,步伐越发蹒跚。
很久没有注视过韩文的脊背,苏瞳第一次惊愕他老成这样。
她的心突突地跳着,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她还无法相信。
“苏瞳,你要节哀啊……”
此时熟悉的小院外已经站了几人,季风率先大步走上前来,紧紧握住苏瞳的手。
“季风!”苏瞳盯着季风两鬓的白发,差点没有认出这曾经号称风流无双的季家世子。从五官上依稀可以看出季风曾经的模样,不过岁月在他容颜上雕刻出了难以抹平的痕迹。
精致合体的长衣,说明他尊贵的身份与养尊处优的生活状态,他是丹蓝第一座山门之主,修炼瑶池阴灵真气颇有所得。
在季风之后,站着丹蓝大派的核心弟子,一看陌生,再看时都从自己记忆里找到了他们少年时的轮廓。
还有温家人,一眼就能认出温初语的后裔,不过温初语与小楠只怕早已归西,这些年轻而羞涩的脸庞属于他们的重孙辈。
“我居然这么久都没有回过家了吗?”苏瞳如遭雷击,双肩一抖,开始陷入深深的自责。
记忆再次混沌,她开始想不起来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在进入澹台家的宗秽熔炉前,不过她与澹台雪,在炉里到底修炼了多少年?
是一年?还是一百年?
“我……我先进去。”没有耐心与挤在院门口的人们寒暄,苏瞳似乎用尽了自己全身的气力才推开他们,不过当手紧握门把的刹那,她已浑身虚汗冒起,觉得那门重如千斤!
她急促呼吸,比酣战一场还要吃力,拼命睁开双眼在心中劝诫自己要保持冷静,可是一股无法述说的悲凉却从五脏六腑下升起,渗入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酸得人又软又无力,眼睛直想落泪。
咬紧牙关,苏瞳拧开门把,用力地将门推开,而后整个人摔了进去!
还是熟悉的场景,小窗在左,透过青绿的竹影,有斑驳温暖的光洒进来,窗旁是桌,她与妈妈和傲青曾在这里吃饭,现在靠墙角光的地方,放着一张软榻,母亲就睡在上面,在她推门的时候略微抬了一下头。
“我的瞳瞳,回来了?”
第038:孝义自古难两全
母亲从柔软的枕头上抬起了头,如墨一样的乌丝从被子里滑落到地,看着那比夜还纯粹的颜色,苏瞳吊在嗓子眼里的心脏又“噗通”一声回到了胸腔里。
“妈!”
苏瞳的泪水差点从眼眶里喷出,三脚并成两步冲到榻前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韩文骗我!他说,他说……他那个混蛋,看我一会儿不好好教训他!”
苏瞳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妈妈这不是没事么?她分明记得的嘛,自己经常回家,又努力地收集各种增灵丹驻颜丹供妈妈服用,有那些药物的呵护,妈妈应该长命百岁才对!
“你让我回来,只要说一声就好,以后可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韩文没有骗你。”
母亲的脸从被子下露了出来,干瘪的皮肤已经失去往昔动人的颜色,褐黄的斑点与皱纹已经爬上了她的额头,那已经衰老的模样立即惊得苏瞳跌坐在地面上。
“妈……这不可能,我给你的增寿丹,您都吃了吗?”
呆呆地看着母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苏瞳的声音已化为哭腔。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孩子,不要哭,生老病死,谁都会经历。”母亲如当年一样,温柔地拍着苏瞳的手背,依旧以她熟悉的节拍。
“我只是一个凡人呐……”苏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神仙用的仙丹也不能吃一辈子。”
她布满白翳的眼,孔洞地看着天花板,就算窗外阳光在眼前闪动也未有不适的感觉,极有可能现在已经无法视物,不过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在咽喉,等着见苏瞳最后一面。
“早感觉到……我活着的时间,已经是凡人的极限,过了这个限度,就算服用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没有用,你看我的头发还是乌黑的,可是我的身体,早已经从内部枯萎了。”
“不要觉得难过,也不要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我看到你活得快乐,便觉得十分幸福。”
苏母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的温度在慢慢流逝,可是却仿佛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想紧紧抓住苏瞳的手。
“可是吧,人一上了年纪,就会变得没有出息,这些日子我做梦的时候,竟然老是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
苏母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意。
“瞳瞳啊,如果你从来没有走过修仙的路,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这么久?我们母女二人在一个屋檐下享尽天伦之乐,就算只有那六七十年的寿数,也一定会很幸福,对吧?”
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急急探来,已经无法视物的母亲想用手指感受苏瞳脸颊的轮廓,她用力抓握着,想要把握住这生命的最后一抹光阴。
可是那颤抖的手指还未触及苏瞳满面的泪痕,便颓然垂落,连嘴里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房间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宁静,就连从窗外射入的阳光也被刹那结冰。
苏瞳呆呆地瞪着眼看着床榻上的妇人,她感觉得到,自己母亲的生机已在前一秒完全消失!
太突然了!
哪怕是再被她埋怨一天一夜也好,居然只略略说过几句话,她还没有好好认错,为什么死神就那么残忍地结束这一切?
“不!”
将头埋在妈妈冰冷的手里,咸涩的泪水疯狂灌入苏瞳的咽喉,呛得她无法呼吸。
从小到大的一幕幕涌上她的心头,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自己甚至已经忘记的片段也开始生根发芽。
她记起自己摔破了新裙子不敢回家,傍晚妈妈在小树林地跌跌撞撞寻找自己的画面。
记起某一个夏日午后,在蒲苇扇子吱呀的摇响声中,自己蜷缩在妈妈怀里恍惚入梦的甜美。
妈妈煮饭,那种特殊的焦香气味,那根本就不好吃,可是每当重要场合之前都会出现在自己碗里的黑乎乎茶叶蛋……
有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根本不再需要父母的阴庇,可是当某日头顶上早已被自己遗忘的枝桠突然枯萎,你却站在烈日下晒得跟个傻帽儿一样,第一次发现,阳光原本那么毒辣,天空原本那样沉重……
苏瞳撕心裂肺地嚎哭着,最痛苦之处莫过于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好永别的准备,那些想要弥补的过错,还没有说出口的话……通通再没机会完成。
“我为何要修仙?”
因母亲离世的叹息,苏瞳心中升起一股死灰之念。
为什么呢?追寻自己的初心,不过是好奇奇异的世界,不甘被人欺凌,希望庇护自己所爱之人而已。
但此路一旦踏入,便不再瑰丽明艳,无数的磨难在前方出现,退路通通化做万仞悬崖!
“我不过是想家人安泰,故土平安,可是这略略百年,不但毫无建树,反而连最亲爱的家人都没有守住!”
“我为什么而守?”
苏瞳泣血,双眼赤红如兽。
如果有人站在她的近身处,便可感觉到她身上升起一股可怕的毁灭力量,轰隆隆的巨响从她丹田发出,震得空气都在剧烈激荡。
她的道念根基……在崩溃!
守土!
母亲在孤寂与等待中绝望而无生的死亡,是对她道心最大的讽刺,挚爱之人逝于无助凄凉,她誓要守护亲人,守护丹蓝,守护故土的执念便成了天大的笑话!
暴君之火,本自传承自自己的母亲,现在至亲已经逝去,那灼热的暴君也垂垂老矣,在苏瞳体内极速熄灭。
“不好!”坐在老铜人身上的澹台雪猛地跳起,只觉得自己体内的奴契开始松动。
难道苏瞳死了?他盯着眼前的裙带粽子,双眼几乎淌出血来。
“是谁干的!瞳瞳!”
一个浑身完全沉浸在仙雷中的人影突然暴怒而起,仰天长啸!
在偌大星海深处,一只可怕的雷霆巨兽虚影,突然自仙雷池上腾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卞之问又发什么疯?非要抢我的仙雷池修炼,还要在里面乱喊乱叫,震坏了老子的雷源,你们赔不赔?”一个看守着仙雷池的老头儿原本就对其不满,这下又被他突然搅起的风波震得头晕眼花,气得一边吐口水一边唾骂。
“赔赔赔!我家主人是这个样的。”雏翎立即上前陪笑,可是脸颊上抽动的肌肉却出卖了他内心对傲青的吐槽。
我的祖宗,你又要干什么?
就在他极力安抚着仙雷之主时,一道漆黑的身影,已从雷海中“嗖”地一声脱逃而出,放弃了即将完成的修炼,突然撕开空间,转眼消失不见。
梅龙默默站在雏翎身后翻着白眼,心里默默嘀咕:“光头和尚你个白痴,还安抚个屁啊,你没见主人那个混蛋已经自己拍拍屁股开溜了么?一定是又搞坏了别人家的东西,丢下我们两个自己逃了……”
“苏瞳!”
门外的季风惊叫,只感觉到天地将欲毁灭,可怕的死意从房内蔓延,所以他顾不上那么,飞起一脚便踹门而入。
当他入门的刹那,正好看到苏瞳斜斜从床榻上滑落,入地时已没有了呼吸。
“不……”季风悲哭着冲上前去。
风急吹,下坠感异常明显,苏瞳听到如山崩般的巨响在耳畔轰鸣,她猛地惊醒,惊出了一身冷汗。
早已不在母亲房间。
她向脚下一看,只见浑浊如墨的洪水在号哭奔腾,四周是急急掠过的光影,只有一枚阴森惨白的莲舟惨淡摇曳着静置于正下方,仿佛在迎接着自己的到来。
我死了!
是黄泉!
苏瞳眼眸剧烈收缩,立即明白耳边呼啸的并不是山崩之音,而是黄泉怒浪。
心中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若此刻足染黄泉死水,脚踏轮回莲船,便立即会道台坍塌,生机掐灭!
但就在这将死的前一刻,苏瞳的自我意识深处,终于挣扎着升起一股逆意,她几乎想都未想,立即伸手在自己左臂皮肉上狠狠一扯!
蓬勃的蒲草以她骨为土,血为琼浆蓬勃生长,她一把扯下数十根长而柔韧的草地叶,在手指之间急急编织!
这是蒲草图腾,她自己创造的第一枚符。
她脑海里掠过的,是曾在岸上,轻轻观看无面人编草的画面。她的心与魂,前所未有地天人合一,在这个刹那,她的意境已无神无仙,天地之间,唯她永存。
她的身后,似乎出现了长长的黑披,一张若有若无的面具在她脸颊上模糊地出现,但这一切异相她自己都无法察觉,她所有的注意力,通通落在自己手指前的蒲叶上!
时间不够,脚下莲舟如狰狞兽口,似要一口吞没她的脚踝,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瞳手里的草叶,终于有了一个简陋的形状,长物从掌中落入黄泉,顷刻化为一叶扁舟。
苏瞳奋力一跃,改变了自己下坠的轨迹,堪堪越过在泉水怒波中等待自己的莲船,踏在了自己的小舟之上。
沉浮!
小舟几沉几浮,终于勉强浮于水上。那未接到客人的莲船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唳,被黑色的浪花狠狠一打,便迅速失去踪影。
小舟狭窄得无法落坐,苏瞳单脚踏在舟上,徐徐逐浪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