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宜鬓钗散乱,满脸泪痕地扑到太后怀里。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太后大惊,拍着她的背不断追问,这小姑娘在她身边长大,她跟亲孙女一样纵容娇惯着,什么时候见过她委屈成这样?
苏兰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的,根本说不出话来,她便看向紧跟在后面过来的禹蔷:“蔷儿你说,兰宜被谁欺负了?”
禹蔷怯生生地低下头:“是......是皇姐,她打了兰宜妹妹,她还说,她才刚动上手,没打完呢......”
太后震怒,一掌拍在案上:“翻天了!这个野丫头越来越不像话,竟然打起人来了!她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禹棠呢?来人!把她给我拿过来!”
“不用劳烦,我已经来了。”禹棠踏进太后和贵妇们小憩的水阁,“给皇祖母请安,各位夫人太太们有礼。”她礼仪周全,做得无可挑剔,完全无视了太后满面的怒容。
感受到怀里苏兰宜浑身一颤,太后怜惜地问:“她打你哪了?别怕,这里没人敢再欺负你。”
太后一直对儿子娶了一个山匪头领为妻耿耿于怀,那女子除了有张惑人的脸简直一无是处,言行粗鄙不堪,生前对她这个婆婆也不甚恭敬,连带着她生的孩子她也喜欢不起来。苏兰宜抬起头,楚楚可怜地仰望着她,脸上雪肤红痕,太后只觉得触目惊心,对比之下,更加厌憎禹棠这个亲孙女。
“禹棠,乐安公主,你好威风啊!兰宜比你还小两岁,她爹爹为救你父皇而死,孤苦伶仃,你身为人女,就是这样替你父皇报答她的?”她指着禹棠责问,只差没有直接说她不孝不义了。
“皇祖母此言差矣,孙儿正是将韶云郡主视作了亲妹,她口没遮拦,我既然是长姐,当然要好好管教她一下,免得她将来失礼于人前。”
“好个伶牙俐齿的刁丫头!理直气壮地欺负人,倒将你母亲的江湖匪气学了个十成。”太后气得笑了起来,“你说她口没遮拦,我看你更是目无尊长!”
禹棠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弓腰之礼:“孙儿不敢。皇祖母指责孙儿之前,为什么不先问问苏兰宜说了什么呢?”
“她年纪小,说错一两句话在所难免,只是说错话你便打她,若是她不小心推你一下,你岂不是要当场杀了她?相比之下,谁更恶毒?”
水阁内一片寂静,众宗妇贵女神色各异看着这场好戏,暗自用眼神交流:太后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对乐安公主用上“恶毒”这种形容词,只怕她更是无人敢娶了。
“既然皇祖母有心偏袒不问缘由,那孙儿无话可说,任凭发落。”禹棠退后一步,略略俯身低首,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姿态。
“你......说你几句你还敢顶嘴,对本宫如此不敬,很好。”太后气得发抖,点了个老嬷嬷,“你去,给我掌嘴!”
嬷嬷有些为难地看了太后一眼,走到禹棠面前,这大公主虽然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气质却依然骄傲得像只凤凰。她不太敢打啊!
“还不动手?”太后眼刀飞来,嬷嬷心一横,高高扬起手臂,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清叱:“谁敢动她?!”
两道明黄身影一前一后急急走进来,前一个正是当今天子,后面紧跟着太子禹襄,刚刚说话的也是他。奉天帝武人出身,年逾不惑身材依然修长挺拔,他面容英挺,两道眉毛斜飞入鬓,眼神如鹰,不怒自威。太子酷肖其父,只是五官又糅合了母亲的优点,要精致一些,眼梢略微上挑,显得更为俊美风流。
父子两人进门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看禹棠是否无碍,见她毫发无伤,同时松了一口气,而后才向太后请安,四座宗妇齐齐行礼,奉天帝挥手免去。
但凡跟乐安公主有关的事,总有人很快向他们通报,来的路上他们已经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太子不动声色地将禹棠护到自己身后,嬷嬷识趣地退下,不敢看太后一眼。
“母后何必为了些小事与小辈动气呢?气坏了身子,可是儿臣的罪过。”奉天帝瞪了禹棠一眼,转而向太后赔笑脸。
此事可大可小,万一惹恼了太后,给禹棠扣上一个不孝的帽子,那他可能真的要养她一辈子了,他怎么能看着女儿嫁不出去?一个母亲,一个闺女,都不是省油的灯,皇帝陛下夹在中间,好头疼。
“当然是你的罪过,你养的好女儿,堂堂一国公主,当众打起人来了,还敢顶撞你娘,你说值不值得我生气?”太后没好气地捧起苏兰宜的脸让他看,“你看兰宜这孩子,被她打成什么样儿了?”
奉天帝正要说什么,禹棠挣开兄长拉着自己的手,走上前来,跪下,磕了个头。
“儿臣有错。”她再抬起头,已经红了眼眶,将泣未泣时,尤为凄楚动人,眼睛一眨,晶莹的泪珠儿不要钱似的不断滚落,就算父兄知道她在演戏,也不由自主心疼得要命。
众人目瞪口呆:公主,你刚刚不是这样的,画风转换的是不是有点太快?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继续说:“错在,眼看有人侮辱我娘亲,却枉为人女,不能以身代之。”
“谁敢侮辱你娘?”奉天帝脸色一寒。
“韶云郡主,你敢不敢当着我父皇的面,把你侮辱我娘亲的那些话重复一遍?”
苏兰宜心虚地往太后怀里躲了躲,却还在嘴硬:“我什么时候说过侮辱皇后的话了?你不要冤枉我!皇上不信可以问兴安公主......”皇上太后又没听见,她死不承认,禹棠也拿她没办法。
奉天帝看向禹蔷,她苍白着脸,身子晃了晃,轻声道:“兰宜妹妹为儿臣抱不平,是说了皇姐几句小话,但我们绝不敢辱及皇后娘娘啊,请父皇明鉴。”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反正是将她自己给摘干净了。
“既然她们不承认,请父皇传在场者,一问便知。”禹棠不依不饶。这些人私下怎么评论自己她都无所谓,只要不让她听见,但敢说她娘亲的坏话,她绝对不能容忍。
奉天帝深深皱起眉头,沉默半晌,终是让李存禄去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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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包括成嫣在内有七位贵女,她们多与苏兰宜和禹蔷交好,但此刻都只想明哲保身。一边是乐安公主,一边是兴安公主和韶云郡主,后面分别有皇上和太后撑腰,她们哪个都得罪不起。
“臣女,臣女当时在看花,没注意到兴安公主和韶云郡主说了什么。”
“我们几个那会儿在聊别的......”
一名大臣之女见众人目光聚集到自己身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情急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乐安公主打了韶云郡主,臣女看得明明白白,但那是因为郡主和公主讥讽乐安公主出身,又诋毁皇后声誉,其言语......不堪为大家闺秀所道出。”唯有成嫣盈盈一福,就事论事。在座诸人看着这位未来太子妃,神色微妙,她自己却觉问心无愧,面不改色。
“讽刺乐安公主出身?”奉天帝一哂,眯起眼看向苏兰宜,“朕的女儿,出身有什么问题吗?”
苏兰宜触到他的目光,突感遍体生寒。
“不是的陛下,我没有!”她眼神躲闪,忽然望住成嫣,“成姐姐,我知道你是未来太子妃,可你也不该为了讨好禹棠诬陷我!”
成嫣惊讶得微微张嘴,但良好的家教让她忍住了,什么也没说。反正她说的是实话,信与不信,全凭皇上自己定夺。她从容地站在一边,忽然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往那个方向望过去,见太子神色淡然,嘴边噙着一丝笑,看的却是韶云郡主。
大概是错觉。
“李公公再去帮我请一个人来。”
禹棠附到李存禄耳边说了一个名字,李存禄征得奉天帝同意,躬身退去了。少顷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锦衣少年郎,那少年一进来,水阁里像是突然亮堂了一下。
“皇上,这位就是江鹿侯的孙儿,卫昙小公子。”
犹如珠玉蒙尘,众人心里齐叹一声可惜。如果他不是傻子,哪怕资质平庸一点,有这幅外表,不知道多少人会为他着迷。
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卫昙眼神茫然,他有些慌乱,好不容易看到个刚刚认识的禹棠,见她向自己招了招手,他便小狗一样来到她身边。
“卫昙,你爷爷教过你怎么给皇上行礼吗?”
他懵懂地点点头,禹棠让他对奉天帝行礼,他乖乖照做了。
“刚才你也听到墙后面的人说的话了对不对?”禹棠柔声问他,他又点头,她接着问,“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
卫昙努力回想了一下,模仿着苏兰宜的语气,捏着嗓子学道:“宫里除了皇上和太子谁待见她啊?我听太后提过,那段时间帝后聚少离多,谁知道她禹棠是不是皇上的亲生骨血?”
禹棠赞许地偷偷对他竖起大拇指,小傻子很会抓重点嘛,给力!
奉天帝勃然变色,骤然握紧拳头,指节发出一声爆响。
“他是个傻子!傻子说的话怎么能信?”苏兰宜犹自挣扎。
“朕却觉得,傻子说的话更可信呢!”奉天帝目光森然看向太后,“母后认为,毁损皇后名节,该当如何处置?”
“这......”苏兰宜吓得浑身颤抖,嘴唇发白,太后见她如此,心里不忍,“皇上,念在她父亲的份上......”
奉天帝宛如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目光一滞,紧握的手无力地松开。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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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韶云郡主被罚禁足太后宫中半年,食邑由八百减至三百户,乐安公主和兴安公主各罚禁足一个月。对于苏兰宜这惩罚不轻,但也不算重,帝后夫妻情深,若是换个人说了和她同样的话,丢掉性命都有可能。
禹棠偏居一隅,太后和贵妃对她是眼不见为净,没事互不招惹,而奉天帝和太子向来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道禁令于她来说形同虚设。
她的生辰快要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去隐居在不空山的外祖父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并祭拜母亲,今年也不打算例外。
“秋秋,我们是要出远门啊,你拿那么多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做什么?路上打扮给谁看?”
“小冬子,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知道你怕冷,可也不用把炭炉带上吧?”
“小夏子,马车就那么大,我没打算搬家!只带必需品就好了!”
“春儿,姑奶奶,就算路上遇到劫道的也用不着咱们亲自动手,您还是把那些刀搁着吧。”
......
太子禹襄算好了她离宫的时间,提前将要她带给外祖父的礼物送来栖鸾殿,正遇上她一脸无奈地指挥着春夏秋冬四人收拾东西。
宫人们见太子到来,纷纷停下行礼。
“免了。”太子随手一挥,诧异地看着禹棠,“不是还有几天吗?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
“哥哥你来啦。”禹棠开心地挽住他的左臂,“现在整理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嘛。你也两三年没见外公了,今年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哪有空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所事事呢?”太子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梁,“你帮我把礼物带去,也替我尽一尽孝道就好了。”
虽然生在皇室,他们兄妹感情比一般人家还亲近,私底下也从不以“皇兄皇妹”称呼。
“每次都送这些没用的,他老人家更想看到你本人啊!”禹棠不满地撇撇嘴,对他翻了个白眼。
太子好笑地揉乱她的头发:“这就是你每次都两手空空去看外公的理由?小气就直说嘛!”
“他看到我就高兴得不得了啦,哪里还需要我送什么?不过......带点手信去似乎也不错,你说我送点什么好?”
“嗯......”太子支着下巴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要是你带个女婿去见他,他老人家会更开心。穆家老二就很好,文韬武略,我和父皇都很中意他......”
“中意你们就自己去嫁咯!”禹棠用力将他手臂甩开,没好气地打断他。
太子拿她没办法:“每次一说到这事你就跟吃了火药一样。迎春宴上闹的那一出,我就不信你全是为了母亲出气。那么多青年才俊,你果真就一个也看不上?”
当日与宴者八成出自高门,她这么一闹,等于当众坐实了乐安公主骄横跋扈的名头,一些本来想攀折金枝的都望而却步了,毕竟士族高门大多注重声望,长辈们不会想要一个泼辣的儿媳。
不过男人的劣根性太子心里清楚得很,今年禹棠在迎春宴上惊鸿一瞥的亮相,在许多人脑海中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色彩。这几天京中男儿郎们聚在一起讨论时,乐安公主被提起的次数甚至已经超过了成嫣。论容貌之盛两个人不相上下,虽然成嫣教养才学都是顶尖的,只是她一枝独秀太久,禹棠对他们来说更有新鲜感。
“哥哥心里知道,还来问我干嘛?你去告诉父皇,要我嫁人,除非答应我可以自己选驸马。”
太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父皇为了你的婚事都要愁死了。罢了,我会和他说说,不过你要知道,我和父皇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不可胡闹得太过。”
“那就有劳哥哥了。”禹棠笑逐颜开,见她笑了,太子也跟着眉头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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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外公南北望做了大半辈子的山贼,晚年为了后人金盆洗手,如今带着昔年的兄弟和儿孙隐居在野,也算有个好结局。两手空空去看老人家的确不太好,拿进贡到宫里的东西送人又失了敬意,为表诚心,禹棠决定亲自到宫外为外祖父挑选称心的礼物。
为防招惹事端,她特地多穿两层衣服,令身材显得不那么窈窕,外罩素色布衫,幂篱一戴,便一点也不惹眼了。毕竟她是一个接地气的公主,于出宫一事早已驾轻就熟。
宫墙之外的帝都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这里是整个大夔王朝的中心,街市上云集了来自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客商和旅人,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用各种语言交谈,达成笔笔交易,或者交流文化。大街上充斥着吆喝叫卖声、吵架声、歌声乐声,这些来自市井凡俗的喧嚣让禹棠觉得心情舒畅,至于街头到街尾那些不入流的小吃,更是她的心头所爱。
就比如这糖葫芦啊油豆腐啊酸辣牛筋什么的,虽然宫里的御厨也能做,甚至做得更精细,但始终少了那么一股烟火味儿。
禹棠一出宫就带着冬夏二人直奔南市的七巧居,这是一间西域商人开的酒馆,生意一直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