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弦歌姑娘。”世人常用泠泠玉石相击形容嗓音清雅动听,到了此时,两个姑娘却觉得这样浅薄的形容不及其万一。但来人点名要见弦歌,她们按捺下心中的酸意,问道,“公子可是弦歌的旧识?她身子有些不适,可能无法服侍公子,公子不如……”
她语中有些未尽之意,谢昀拒绝道,“不必,就弦歌姑娘罢。”
说话的姑娘咬了咬牙,暗含恶意地开口,“公子有所不知,弦歌失踪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回来,也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姐妹们担心得紧,生怕她遇上了歹人,但她回来后却对失踪时日所经之事只字不提,我们也不晓得了。”仿佛才发觉自己有些多嘴,那姑娘自责开口,“是奴家多嘴了,弦歌就在上头,奴家带公子过去……”
谢昀对那姑娘的心思未发一语,只默默颔首,抬脚要进去,却陡然被人扯住了衣摆。
“三哥哥……”声音温软稚嫩,惊喜中夹着委屈。这声音太过熟悉,谢昀不用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
而阿容心思浅显,只消一句喊声,他便能轻易获悉她未道出口的话。
门口的姑娘俱是瞧了阿容一眼,先是心道了一句这对兄妹皆是好姿色,随后便有一人开口道,“小丫头,你哥哥是大人,大人便有大人要做的事,你且回家,你哥哥很快就能回来陪你玩。”
阿容没有理睬说话人,只抓着谢昀的衣摆不放,“三哥哥,阿容认出你来了,只是三哥哥出来,就是为了来这里吗?”阿容在话本子里听说过这种地方,只随意瞧瞧门口衣着暴露的姑娘,她便能证实自己的猜想。
谢昀心里轻叹一声,转过身来,将阿容牵着走到人少的角落,问她,“阿容怎么在这里?”
他不提还好,一提阿容更委屈,“阿容的外祖母走了……阿容才出来的……”阿容眼泪汪汪地看着谢昀,“没想到三哥哥也在这里,且、且还来了这种地方!”
阿容看了些闲书,每每有猥琐奸邪小人,便会提到这种地方,虽未详述青楼内里种种,但“青楼是坏人待的地方”已经在她心里扎了根。
谢昀蹲下身来,伸手捧着阿容的小脸,一入手便察觉到阿容瘦了,轻轻沾去她的眼泪。果然,他对阿容的眼泪完全没有防御力。
前世模模糊糊的事情渐渐清晰,珍妃和阿容确实出宫了一段时间。谢昀放柔了声音,“阿容,三哥哥并非来此花天酒地,阿容别哭了。”
阿容抿着小嘴,眉头仍未展开,上挑的眼尾微红,双目被泪水洗过越发澄澈,“三哥哥,书上说来这里的人不是正经人,方才那人却说这是大人应当做的事,为什么呢?”
谢昀耐心回她,柔声絮语,“方才那人说错了,阿容不必听她的。”
“那三哥哥回去好不好?阿容想三哥哥了,三哥哥还没有玩够吗?”阿容眼中充满希冀,又带着些微弱的控诉,好似谢昀出宫这么久,迟迟不回宫是在外头玩野了。
此时秋玉看清了谢昀的面容,惊得合不拢嘴,“三、三皇……”谢昀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
秋玉硬生生将到口的话语吞下去。
“三哥哥还不能回去,正事还没有办完,阿容再不回去,你母妃该着急了。”谢昀说完便站起身来,看向秋玉,“带阿容回去,莫出闪失。”
秋玉愣愣地点头,正要拉着阿容走,阿容却扎了根似的不愿走,连连摇头,“阿容不回去,阿容同三哥哥一道进去……”
先不说带着小丫头逛青楼有多离谱,谢昀首先便不能将阿容卷进来。谢昀本是要强硬地将阿容交给秋玉,可一瞧见阿容水润可怜的眸子,立马软了语气。
“里面有危险,阿容不能去。三哥哥办完事就来找阿容,好吗?”他的眼神认真,阿容对他本就满心信服,不过犹疑了一瞬便点了头。
阿容想着三哥哥会来寻她,心情大好,只在回店铺的时候心虚了一阵。珍妃已经发现阿容不见了,正要遣人去寻,却见正主已经低着脑袋回来了,秋玉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丝毫不肯懈怠。
珍妃轻斥了阿容几句,没逛多久便回府去。
何府门口是已等候多时的何二姑,她亲亲热热地迎上前,口中说着体己话。纵然珍妃进宫之前仍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经了这几年的洗礼,终究是成了一个玲珑的大人。无须深究,珍妃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位姐姐是有求于她。
珍妃还未出阁时,这位姐姐不曾给过自己些许关怀,她争抢衣裳首饰,埋怨父母给她的相貌不如妹妹,最后私奔时也没有为这个家想过一丝一毫,甚至不无恶意地笑妹妹再留下去要成老姑娘了。
珍妃如何不懂何二姑?何二姑最爱的唯有她自己罢了。
“阿容,沁沁昨日说错话了,姨姨代她赔不是,这是专门给你打的金玉钗环,阿容且收下,原谅姨姨则个。”何二姑满面皆是亲切又殷勤的笑容,从袖中拿出一根发钗。
这发钗分量不轻,足金美玉,但阿容却瞧不出美感来,它更像是财物而非饰物。
此时何五姑娘正牵着阿容的手,瞧了这阵仗立马悄悄捏了捏阿容的手心。她有心阻止阿容收下,因为她很是了解何二姑,收了她的礼她便会顺杆子爬。可惜她不能以口告知,何五姑娘面上略有急色,唯恐阿容没明白她的暗示。
阿容轻轻晃了晃何五姑娘的手,随即抬头回应何二姑,“阿容不曾怪罪表妹,这赔礼阿容不能收。”
珍妃笃定阿容会回拒,却意外她连场面话都说得周全,心下满意,“既然阿容都说了不怪罪,二姐便收回去吧。两个孩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何二姑摇头,“不行,这是姨姨的心意,阿容若是不收,姨姨心里过意不去。姨姨已经教训过沁沁表妹了,她说对不起阿容,不该说阿容的不是……”
珍妃面色微沉。阿容的不是,阿容有何不是?
“行了行了,别人一个公主一个娘娘的,你那破钗子就别搁这儿丢人现眼了。”阿容和珍妃还未说话,一旁便有人懒懒散散地开口了。
何老四一身孝衣,手里摇着折扇,没正形地走过来,撇着嘴角斜斜睨着何二姑,“你当别人宫里的缺你这根钗子不成?你那点心思根本不用遮遮掩掩,古话怎么说来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何二姑气得面色通红,咬着嘴唇,恨声道,“老四,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姐姐?有你这样同姐姐说话的?我们好歹……”
何老四不耐烦听她再讲下去,挥挥手,跟赶苍蝇似的,“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不把你当姐姐怎么着!我没有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姐姐!张家的人是人,我们何家的就不是?”
“怎么又扯上张家何家的……”
珍妃不欲听两人无休止的争吵,牵了阿容便要往里走,何二姑却眼疾手快地拦住,赔着笑脸道,“三妹,老四的话你千万别信,姐姐就是有心赔个礼道个歉而已。”
何老四再度嗤笑出声,“你敢说你不是有求于三姐?你这副恶心模样我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哦,我猜猜,是张家的哪个犯事了要人捞,还是张家的生意要人照顾?”何老四看向珍妃,“三姐,你千万别心软,何文瑾这个女人不知坑了你多少回!”何老四眼含希冀,已是廿二的年纪,却眸子水润可怜兮兮,直像个孩童。
“何老四!你瞎说什么呢,二姐何时坑三妹了?你莫要挑拨离间,三妹明事理,怎会上你的当!”何二姑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如何,面色绯红一片,活像火烧云,她也看向珍妃,“三妹,你评评理,老四是不是越发不讲理了?娘亲才去,他便不孝不悌……”
“不孝不悌,呵……”何老四双目渐渐猩红,像是落了火星的炸药,瞬间暴怒大吼,“我怎么不孝了?!怎么不悌了?!我在灵堂跪到腿麻的时候你在哪里?张家那些熊孩子拿石头扔同同的时候你帮哪边了?啊?!你总是帮着张家,现在张家无法无天,仗着是刺史府的姻亲,暗地了干了多少腌臜事!你要不要我一股脑地全数给三姐听,好叫三姐转述给皇上?”
何老四是气得脸红脖子粗,差些就要动手打人了,珍妃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不大的力道,何老四却瞬间跟蔫了似的平静下来,他本是高大的男子,这时候却佝偻着脊背,瘪着嘴看向珍妃,“三姐,我只认你是姐姐……”
珍妃未出阁时对这个四弟很是亲近,他虽纨绔,性子也暴躁冲动,却到底耿直良善,比那些伪善君子不知好了多少倍,他能委屈愤怒成这样,想来是对何二姑失望透顶。
她轻轻拍了两下,“好了好了,别气了,不值当。”
什么不值当。何老四瞬时听明白了,精神抖擞地挺直了脊梁,走过何二姑身边时还恶狠狠又得意洋洋地哼了声。
“阿容,进去吧,逛了一天了,该好好歇息了。”还堵在这里不让她们进屋,不长眼么?珍妃冷冷地瞥了何二姑一眼。
何二姑心里发凉,急急地对着珍妃背影喊,“三妹,三妹!姐姐若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三妹大人不计小人过……”
珍妃还不待她说完,便已经进了屋。阿容实在不解,问珍妃,“她真的是有求于母妃吗?是什么事啊?”
珍妃对何二姑的破事不感兴趣,只回道,“先不管她是什么事,总之阿容要离她远一些。”
阿容似懂非懂地点头,跟着进来的何五姑娘面上仍带着不喜之色,本是清水寡淡的面容,竟增了三分姿色。
“三姐有所不知,二姐她这是为张家来攀关系呢,近几年来张家的生意做得越发好,心也养大了,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竟想一跃成为皇商!今年年初,朝廷有意在江州采买大批茶叶,张家便想抓住机会同皇家做生意呢,可江州富商又不只他一家,张家现在满脑子都是走捷径了!”
珍妃淡淡一笑,眼神却颇冷。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容(看着青楼摸下巴):总有一天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都拆了!
谢昀:好,拆。
何老四:不!!!(尔康手)阿容,好外甥,我们再考虑考虑?
☆、软玉温香
谢昀一进去,便见一个半老徐娘堆着甜腻的笑容迎上来,他再次说明来意,那老鸨笑意愈浓,口上却道,“弦歌姑娘是我们软玉阁的花魁,这要见上一面……”话还未完,谢昀便拿了一张银票出来,老鸨几乎要笑出一朵花来,“公子真阔气,请,里边请。”
踏上木梯,喧闹声小了些,路过的雅间内偶尔传出娇笑嬉闹声响,只有尽头这一间最为安静。弦歌是清倌,平日里弹弹琴作作曲,来的恩客除了慕其姿色,更多的是爱其才华,分明是烟花之地,竟有几分高雅味道。
老鸨推开门,为谢昀打了帘子便笑着退了出去。谢昀的视线扫过屋内的青松盆栽,看向青绿轻纱掩映下的曼妙身影。
杜弦歌转过身来,隔着一道轻纱,缓缓笑起来,“谢公子竟然找到这儿了,公子既然坏了奴家的好事,奴家自然只好作罢,但公子为何还不放过奴家?”
她声音渐低,越发妩媚惑人,“莫不是,看上了奴家?”
谢昀面色微冷。这杜弦歌分明知道自己对她只有戒备和杀意,还说这些话膈应他。
杜弦歌似是完全没有看见他转冷的面色,笑着掀开轻纱,露出衣着单薄的躯体,轻轻将手覆于领口,“谢公子,奴家已经准备好了哦~”
谢昀兀自在圆凳上坐下,面朝着半开的窗棂,“你的主子在何处?”
杜弦歌闻言嗔怪地轻哼一声,“当真是不解风情!”她撇撇嘴坐下,“你死了这条心罢,我不会告诉你的。”她没再用青楼女子调笑的口吻说话。
“你宁可死也要护住你主子?”谢昀随手把玩着一只茶杯,稍一用力,茶杯便在掌中化为齑粉,他面色如常,杀意却悄悄弥漫。
杜弦歌自嘲一笑,唇角弧度苦涩,“谢公子,你不懂的。”
谢昀没有开口。杜弦歌续道,“我不过是他手里的傀儡人,我的生死亦掌控在他手中,若是背叛了他,我只有死路一条。”
谢昀听到这里才淡淡看她一眼,面容冷肃,威胁之意昭彰,“若是不说出他的下落,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怎么能一样呢?死在他手里会痛苦千百倍,死在公子手中,却是弦歌之幸。”杜弦歌抬眼看着谢昀,竟是情意绵绵的样子。
谢昀面露不耐之色,杜弦歌又笑道,“临死之前说句玩笑话罢了,谢公子不要介意。反正也活不长了,自然是由着性子来,谢公子有所不知,弦歌心中的良人便是谢公子这样的。”她目光灼灼地上下扫视谢昀周身,笑意甜腻又暧昧。
“可惜了,弦歌是没有这命了,弦歌自小跟着主上,早已明白自己不会有正常女子的一生了。”她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随即看向谢昀,“谢公子可要喝酒?我这里有上好的桃花酿,若是死之前还未能将这酒饮了去,想想心中便会可惜。”
杜弦歌见谢昀没有喝酒的意思,自己取出酒坛,倒了一杯,“也不知谢公子为何执念若此,我既然放手了,便不会再算计董公子,此事也可了了。主子若是想出了其他法子,也不会告知弦歌,谢公子若是想救他,最好还是日日守在他身边,而不是跟到大楚来为难我。”
谢昀听了这段话,竟是笑了声,“你果然是南燕人。”所以她心中的大楚南燕国界仍划在江州以南。
杜弦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挑眉道,“谢公子竟是连我一句话都不曾信?”
“我为何要信你?”
“那我要是道出了主子的藏身之处,谢公子是信还是不信?”
谢昀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你带我去。”
“谢公子当真要如此?这山长水远的,一路上相处下来,弦歌担心谢公子会喜欢上人家呢。”杜弦歌故态复萌,竟又开始言语调戏。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谢昀语气笃定,面色再度冷淡下来,看向她,“现在可以说出藏身之所了。”
“弦歌有一条件,”杜弦歌缓缓道,“弦歌身上被下了毒,解药在主子那里,若是谢公子能弄到解药,弦歌自然不会惧怕主子了,到时候,弦歌只听谢公子一人的。”她两手柔柔交缠,发亮的美眸直盯着谢昀。
那毒.药一听便是主子用来控制手下的,解药应当极难弄到手,不过若是端了南燕余孽的老巢,自然便有了。谢昀只思虑片刻,便点了头。杜弦歌却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摇头道,“弦歌等不及了,若是这毒在公子有所行动之前发作了又待如何?弦歌不是白白忙活了?”
谢昀终于冷声道,“杜弦歌,你应当知道,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现在,你的命就在我的手里。”
杜弦歌身子前倾,轻声道,“我有资格,因为,我不怕死在你手里。”她再度坐直,手一松,酒杯落在铺了软垫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昀终于发现不对劲之处。此时房间内悄然出现了六名黑衣人,将谢昀与杜弦歌两人团团围住。手里长剑冰冷的银光却是只朝着谢昀一人。
“南燕死士。”谢昀语气笃定,因为只有这一群人才能敛息到如此地步,若是换了旁人,他早早便能察觉,不至于让人近了身。
杜弦歌觉得局势明朗,笑意轻松地退到死士后面,“谢公子,奴家也是死士哦,只不过奴家是相貌出众的死士。”她娇笑两声,“名为,媚者。”这一刹,她的眼中的妩媚全然消退,只余下傲然与冷漠,竟像是变了一人。
“好生招待谢公子,不能白白浪费了弦歌的一番心意啊。”事态发展皆在杜弦歌的意料之内,她满意地坐到榻上,边饮酒边看戏,只是眼里到底有些可惜。
这般俊俏绝俗的公子,她还未享用,便要看他魂归黄土了。
话音刚落,黑衣人齐攻而上,谢昀前世的佩剑这一世还没有落到他手中,因此颇为不便,只能以掌进攻,剑影袭来时只能避其锋芒,形势对他而言极为不利。
再度避开一道剑芒,谢昀心中竟庆幸无比,幸而他没有带阿容进来。
阿容此时正在同同的书房里看书,她当真没想到,整个何府藏书最为丰厚之处竟是同同的书房,就是何老爷子何老大都没有同同的书来得多。
这些书他未必都看过,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学问确实扎实,对于一个十岁的少年而言,已属罕见。对此,石氏自然功不可没。
此时同同仍在专心练字,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心思与阿容说话。阿容默默点头,同同表哥若是照这个势头下去,前途不可谓不坦荡。
算算时辰,三哥哥也该来寻她了,阿容琼鼻微皱,唯恐三哥哥先前的话只是哄她的。她自我安慰道,三哥哥从没有骗过她,自然会来找她。也许是因为她现在不在自己房间,三哥哥找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