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董决明正在制一种化水无形的助兴药,见谢昀来了,挑着眉要他试试。
谢昀勾唇一笑,看他的眼神叫董决明微微一凛,仿佛下一瞬谢昀就要将那药往他嘴里灌似的。两人都没有婚配,若不小心沾了这药并不好受。
谢昀手指一动,董决明立马将药收好,却见谢昀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随我来一下。”
他们经阿容引见过,若是就此渐渐相熟也不足以令人生疑,谢昀要瞒的,也只是他们曾在临安镇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事情。
这是一处湖心亭,视野开阔,不必防备隔墙有耳。
谢昀直接将二皇子的痴病与董决明说了,并着意问起痴病的特征。
“在我听过的故事里,有人装疯,有人卖傻,不得不说,卖傻比装疯来得容易。你既有此问,应当是对他生了疑。若能将他带到我面前,我或许有法子试出来。”董决明饶有兴致地笑了几声,“我也想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若是假的,能骗过众人六年之久,也是个厉害人物。”
谢昀沉眉道,“他被太子保护得很好,若要不知不觉将他带到你面前,并不容易。不过倒是可以直接与太子说,他要是知道你或许可以治好谢羌华,必定愿意一试。”
“你们天家的二皇子不归皇上管,归太子管?”董决明听出了其中的端倪,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谢昀微微摇头,并没有说话。董决明却已经全然明白了。
就算是普通人家出了个痴儿,也不会放任不管,唯有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才会无奈放弃自己的子嗣。皇上虽没有将二皇子抛弃,却与抛弃无异了。
天家果然无情。
一阵风拂过湖面,带来一阵清凉,谢昀望向湖水,缓缓道,“我曾认识另一个痴儿,她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会傻笑,更多的时候却是茫然无助地望着一处,好像旁的所有人都走不进她的眼里。她极少说话,被欺负了才会喊疼,眼泪汪汪的时候甚至与常人无异。”
谢昀收回目光,一只手撑着额角,还未讲完的话竟不知如何接续。
董决明面色稍正,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那个痴儿在你的心里有些分量吧。”不然他不会有这般神色。
谢昀并未开口,待湖面的涟漪平息少许,忽而浅浅一笑,淡不可见,“她待我终究是不同的,她会与我说话。”
董决明几乎怀疑对面的人眼里依然看不见自己,却未去打扰他。他或许不知道,自己比他想的还要了他。
须臾之后,董决明才道,“听你的描述,你的那位友人,应当是曾经遭逢大变,刺激太过导致的。如同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人也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她不过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保护自己罢了。确切地说,她并非痴病。”
谢昀并不惊讶,只盯了面前的茶水一瞬,随即一饮而尽道,“走了。”说完竟是毫不犹豫转身便走,雪白的衣袍在亭中划出一道炫目的白光。
“喂喂喂!用完就扔啊!谢三!”董决明在后头咋咋呼呼地喊,白衣人毫不理会,兀自走了。
董决明也不再跟,摊摊手从另一条道回去,口中唱道,“都道是世间男儿多薄幸,红颜未老,心肠易变……”
渐行渐远,歌声也愈发听不清了。
这日皇上正问起太子中意哪家的贵女,却收到了来自北狄的急报。
是谢芳蕤的信,乍一看全是报平安之语,叫皇上和诸位兄弟姊妹切勿挂念云云。皇上看完之后却并未将它放到一旁,而是唤白总管打来一盆水,加了些白色粉末溶于水中,紧接着,他将信纸浸入水盆。
谢芳蕤用的上好的墨水,一时半会竟没有晕开,反而是在字里行间的空白处显出了一些小字。
“欲攻大楚。”皇上一字一顿地念出来,面色狠狠一沉。
太子见皇上面色有异,正要询问,皇上便叫他自个儿来看。太子盯着那四个小字,面色凝重,“父皇,消息可靠吗?”
他这话一出,皇上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幻,“小五确然可能心中含怨,但我大楚若与北狄打起来,她讨不得半点好,再者,她的母亲还在朕这里。”
太子没想到皇上心中顾虑的竟是谢芳蕤的忠诚,“父皇,若北狄当真要发动战争,为何会放任五皇妹的信件送到我们手里?为何会在两国和亲不久后便立刻破坏这份安定?”
皇上有意教导太子,不答反问,“若朕没有看出此信的玄机,仅看这白纸黑字,朕会如何想?若你有意攻打北狄,而此时北狄恰好送了一名和亲女子来,你会挑选何种时机?”
“麻痹敌人,攻其不备。”
“正是。”
太子语中夹叹,“那便要提早准备了。”
皇上在殿内稍稍踱了几步,末了看向太子,“青玺,娶杨家女。”
太子呼吸微滞,不过一瞬,便点了头,动作却有些艰涩。
这杨家女指的便是虎威大将军杨大将军之女,杨莫倚。巧的是,这个女子恰是最合阿容眼缘的那个女子,英姿飒爽,笑容邪肆。
太子出殿之后,面色便恢复如常,只是到底没了笑颜。路遇谢昀也只微微点头罢了。
“太子。”谢昀唤住了他。
太子停下脚步,看向谢昀,以眼神询问。
谢昀没有与太子绕弯子的打算,直言道,“董神医说他或许有法子能治好二皇兄,想瞧上一瞧。”
太子惊疑不定地蹙起眉头,“此话当真?”
谢昀点头,“时隔六年的旧疾,对董神医而言,或许不是难事。”不只是珍妃的病,还有二皇子的痴。
“好。”太子爽快地应承了,“不论最后成与不成,都得好好谢一谢这位董神医。”宫里的人将二皇子视作透明,难为董神医有这份善心了。
董决明很快被带到了二皇子的住处,太子在一旁看着,见二皇子眼神抵触,温声安抚道,“阿华莫怕,董神医不会伤害你的。”
二皇子仍是惊惶不定,口里喊着,“不要吃药,不要吃药……”
“不吃药,病就好不了哦,二皇子,在下给您开最不苦的药,可好?”董决明循循善诱,随即看向太子,声音小了些,“这药旁人吃了会有损神智,对二皇子而言却是良药,因此太子万不可亲身试药。”
“阿华不吃药!不吃药!”二皇子哭闹起来,哇哇大叫。
太子本就心事重重,此时太阳穴突突直跳,却闭了闭眼忍耐着哄他,“阿华乖些,吃了药病就能好,以后再也不用吃药了,好不好?”
二皇子泪眼迷蒙地眨了眨眼,哭闹声小了些,“阿华不喜欢吃药……不想吃……”
董决明状似无奈地一叹,“此事还得二皇子配合,若是不吃药,在下便是有再多的法子,都难以医治二皇子了。”他垂眉敛目,不再多言。
“董神医放心,阿华会吃药的。”太子冲董决明微微点头,“请开方子吧。”
董决明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下药方,口上解释道,“之所以会对常人有损,乃是因为这其中的几味药会刺激神智,患了痴病的,便可以用这种法子恢复,但于常人而言,却平白添了伤害。所以这药,只有二皇子一人能喝。”
太子抬手示意,立时便有宫人上前接过药方,转身朝太医院跑去。
“每日一贴,切勿缺漏。告辞。”董决明抱拳便走。太子将他送至门口,稍稍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二皇子。
“阿华,这么多年了,哥哥照顾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好起来,照应照应哥哥。”太子坐在榻边,一手轻轻揉了揉额头,“哥哥好累……所以阿华一定要好起来。”
二皇子的面容隐在阴影中,眼中一抹挣扎之色一闪而过。
董决明与谢昀肩并肩走在一条卵石路上。
“接下来只要多留意些便是了,太子会盯着他喝药的,若是他反应过激一味抵制,或是偷偷将药倒掉,那便是有问题。”董决明笑意轻松,“若他拼着神智受损的风险也要演个周全,那我敬他是条汉子!”
“你那个药方……不是胡乱开的吧?”谢昀到底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董决明白眼翻上天,“我是那种乱开药方的人嘛?‘医者仁心’这四个字可是我董家祖训!那药方本就是治神志不清的,常人服用也确实于神智不利,我何曾说过一句假话?”
听了董决明的话,谢昀眼里竟浮起点点惋惜遗憾。董决明扫了谢昀一眼,像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你那个友人可不算在内,她那是心病,心病自要心药医,不可与痴病相提并论。”
“什么样的药,才能称之为心药呢?”谢昀自发地问出这句来。
“那人不与旁人说话,却偏与你说,那么有可能,你便是她的心药。若常常陪她说话,引她多说,总有一日,她会与常人无异。”董决明认真分析道,一双眼悄悄瞄着谢昀的反应。
果然,他有一瞬的怔忡。
他便是心药么?
不过,这一世,他不会让她有封闭自我的可能。这般想着,谢昀的眼里有一丝释然和庆幸。
恰是这一年的初雪时分,整个京城陷入一片安谧美好的银白时,却有一个稚嫩又脆弱的生命,嘶叫,挣扎,不得出路。谢昀分明不知那所谓的“变故”,也不曾见到阿容历经巨变的那一瞬,但他心里的场景就是那般模样。
内外两个世界,宁静美好与绝望挣扎,诡异又和谐地拧在一处。每每稍一设想,便叫他呼吸紧.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自他将她纳入羽翼之下的那一天起,每一次温声安抚,为她拭泪,听她断断续续语带哽咽的诉说,他都对周遭的一切便越发不喜。
他想要所有人向她谢罪。
因为提起了那个“友人”,谢昀的面上才有这般有趣的神色,董决明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最终忍不住腆着脸凑上前,“阿昀啊,那个人是谁?可否叫我见上一见?兴许我能帮上忙呢?”
谢昀被董决明这一声“阿昀”给叫得彻底回了神,面色算不上好看,随口回道,“不告诉你。”
“哎?我们不是好兄弟么?这么点事都不能说与我听?”董决明开始磨他的嘴皮子。
谢昀站住脚,转身看他,“你不是阿容的师傅么?怎么没见着你教她什么本事,反而每天闲得慌?”
董决明果然被转移了话题而不自知,“她一大早便要去找另一个师傅读书去,哪里还记得住我这个犄角旮旯里的师傅。”浑然不觉自己话里已经醋味十足了。
谢昀笑了几声,点头,“也是,她上完课了,还要到我这里来习武,自然顾不上其他的了。”
董决明咬牙瞪眼,没用,谢昀面上的笑意分毫不减。
玲珑宫。
阿容已然将董决明那套针法学得八.九不离十,但头一回在珍妃身上下针的时候仍是紧张得不行,生怕扎偏了位置,所幸多施几回针便熟练了。
这日阿容施针完毕,精神高度集中加之天气又热,出了一身汗。
柳公公带的徒弟笑容乖巧递来太子的口信,唤阿容前去潜渊殿吃冰镇瓜果。
“请等一等,我沐浴一道再去。”毕竟身上粘腻,不舒服。
珍妃叮嘱道,“阿容不许吃多了,小心拉肚子。”
潜渊殿里,太子正在看一本册子,见阿容来了,便合上册子,起身将她牵往桌边,“太子哥哥好不容易进宫住一段时日,阿容也不来这里坐坐,怕是忘了太子哥哥了。”
他佯作生气,阿容便急忙解释,“最近阿容太忙啦,要学的东西好多,阿容的脑袋都要大了。”
太子笑出声,伸手在阿容头上揉了揉,她才沐浴不久,发上还有些许水汽,“阿容的头发还有些湿,为何不披着?在太子哥哥这里,什么都不需注意。”太子说着,便示意秋玉将阿容的头发散下来。
阿容嘻嘻笑,“太子哥哥真好。”
太子帮她将披散下来的长发拢了拢,声音压低下来,“太子哥哥还给阿容备了冰碗,没有与珍妃说,阿容要不要吃?”
阿容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潜渊殿各个角落都放置了冰盆,中央还有一只盘螭冰雕,整个殿内凉爽得很。阿容舀了一勺果冰,正要往嘴里送,却见殿外进来一人。
“殿下,二皇子又闹着不肯喝药!本是要跑出去的,被宫人拦住了。”
太子面色一变,直接便要出去。
“太子哥哥!阿容也去!”阿容说着,便飞快地迈着小细腿,险险跟上了太子的步伐。太子见她跟得吃力,直接将她抱起来,大步往栖凤宫偏殿行去。
二皇子此时正被几个宫人团团围住,因着怕伤了他惹得太子怪罪,这些个宫人连近身都不曾,二皇子一次次撞上来,将宫人撞得呲牙咧嘴,仍是牢牢抓住身边的人,不肯将包围圈放开。
“你们让开!阿华不喝药!”谢羌华口中仍叫嚷不止,面上皆是任性使气的神色。
见太子来了,这些个宫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阿华,不喝药病就好不了,阿华不想快点好吗?”宫人自动让开一条道,太子带着阿容走近谢羌华。
谢羌华见了太子,委屈上涌,眼泪巴巴的,“可是阿华不喜欢喝这个药,不喜欢。”
“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