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见过沈风斓,这般愤怒的模样。
或许是她气到颤抖的手,让他忽然意识到了,沈风斓为什么一直在拒绝她。
对于一个女子,对于骄傲的沈风斓。
当初那件丑事,对她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
圣上微微眯起眼来,细看那五体投地的官员,问道:“是吏部侍郎,南奇赋?”
跪在地上那人又继续磕起头来,像个不倒翁一样,无休无止。
对这个南奇赋,圣上并没有太深的影响,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顾忌什么了。
“把这个南家的小姐也押进大理寺去,朕现在没工夫处置这些烂事!”
南青青仍是蜷缩在地上,谁也看不清,她埋在乱发之间的面庞。
也没有人注意到,她从何时起已经止住了哭泣。
从头到尾,圣上没有问过她一句,到底发生了何事。
也没有人为她求过一句情,替她说过一句话。
她无关紧要,她命如草芥。
呵呵。
南青青被御林军拖着,顺着动作抬起了脸,满面寒霜。
詹世城愣愣地看着她熟悉的面容,露出那陌生的冷笑之意。
少女娇羞柔软的嗓音,还在他耳边回荡。
“呸,詹大人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这样轻佻的话,怎能随意说出口?”
“多早晚说怪你了?什么许不许的话,大人同我一个小女子说有什么用。”
“大人也该想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女儿家……”
……
他终于不顾一切,大力将自己腰间的衣带解下,宽下外袍覆在南青青身上。
那宽大的外袍,罩在南青青娇小的身躯上,大得像一面屏风,又像一个堡垒。
遮住了她所有的羞耻。
“慢着!”
满座皆惊,看着只着中衣的詹世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个詹世城……
疯子,简直是疯子!
“圣上!”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礼朝拜,“圣上,是太子酒后失德,淫辱良家女子,与南小姐有什么相干?”
他言辞振振,一如既往。
沈风斓在心中,大力为他喝彩。
而圣上这一回,却没有像从前那几回一样,容忍他的忠直。
“詹世城,你别以为朕对你有所偏爱,就可以在朕面前放肆。”
圣上的声音隐含着怒气,他可以将詹世城弹劾太子,当做是他忠直刚正。
可他不能容忍,詹世城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这般桀骜不驯。
没有一个皇帝,能够容忍臣子不遵圣意。
詹世城若是能听懂圣上话中的隐怒,那他就不是詹世城了。
他朝地上又磕了一个头,再要开口,沈风楼快速从席中站了出来。
“回禀圣上,微臣曾经担任沧县县令,与詹大人同样掌管地方政治,私交颇好。圣上也是知道的,詹大人为亡妻守孝多年。前些日子才告诉微臣,他想上南大人的门提亲……”
众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詹世城反应如此强烈,原来太子酒后失德淫辱的女子,是他想求娶的妻子……
圣上的面色总算好看了一些,想到詹世城也算是老鳏夫了,为自己心悦的女子求情也情有可原。
便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朕就不追究你御前失仪之罪,他日再给你许一个好人家的女儿便是。”
沈风楼抢在詹世城前头开口,“詹大人一定是欢喜坏了,不知如何作答,微臣替他谢圣上隆恩。”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并非是詹世城不作答,而是沈风楼抢了他作答的机会。
圣上自然也看得出来,却没有点破。
沈风楼是个知情识趣的年轻人,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样保全圣上的面子。
同时,也保全詹世城。
南青青被拖了下去,詹世城也被沈风楼拉着,退到了后殿换上衣裳。
一日之间,从得到南青青暗示的狂喜,跌到她被关进大理寺监牢的绝望。
詹世城宛如一个提线木偶,怔怔地由着沈风楼摆布。
沈风楼眉头轻皱,一面替他换上宫人准备的衣裳,一面在他耳边低声提醒。
“老詹,枉我视你为兄,当你是条汉子,你现在懦弱给谁看?既然对南小姐如此深情,现在就想办法救她才对,在这伤感有什么用?”
沈风楼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对什么人又该说什么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詹世城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高轩,你脑子好使,这回你一定要帮帮愚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詹世城说这话的时候,眼眶中却是湿润一片。
沈风楼看不过眼,别开了头。
他忽然想到,今日圣上的寿宴开始之前,詹世城汗涔涔地站在他的席前。
“高轩,你可能要有嫂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是会发光。
一张板正的面容,头一次染上这样的春情。
而今……
一切都让人措手不及,犹如一段恶俗的话本子。
比晋王府灭门案还要恶俗。
竹板一拍,故事却没有结束。
“今日之事,其中必然有人设计。圣上此番寿宴并没有歌舞表演,为什么会有个小太监,告诉太子是去看舞女?”
“至于南家小姐,她的衣裙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换?”
“她在房中换衣裙,宫中伺候的宫女那么多,就没有一个替她把门的吗?”
“又那么正好,那个小太监就领着太子进了南小姐所在的房间……”
沈风楼的分析井井有条,桩桩件件,都指向此事有人密谋。
詹世城想了许久,才反应了过来。
“我今日要弹劾太子,正好太子在后殿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若说此事有人密谋,矛头必然直指太子。除了你和宜正,还有谁知道我今日弹劾太子?”
沈风楼一瞬间想到了晋王,而后又将他排除了。
“晋王殿下心高气傲,绝不屑利用无辜女子设此陷阱。更何况,舍妹与南大小姐是闺中好友,绝不会是他们。”
詹世城愣愣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想到,要问问沈风楼这件事晋王怎么会知道。
他初见南青青那日,便是沈风斓主动提出带南家的马车回城,以免平西侯府的人再找她们麻烦。
晋王与他之间又有私交,这两个人,他都能放心得下。
“那到底会是谁设下此计?”
沈风楼摇了摇头,“太子的仇敌太多了。何止是晋王?你难道忘了,还有恒王,乃至是宁王或者齐王都有可能。”
宁王私底下已经和晋王达成了一致,这一点他知道,却不能告诉詹世城。
齐王看起来孱弱,未必不是蓄势待发。
还有后宫之中,那些各怀心思的娘娘们……
詹世城忽然想道:“眼前还是晋王殿下最得圣宠,我便豁出去脸去求求晋王殿下,或许他能在圣上面前求求情?”
沈风楼摇了摇头,为詹世城的头脑简单叹了一口气。
“太子与晋王相争之势最是凶猛,太子这边一出事,圣上难免疑心其中有晋王殿下的手笔。此时晋王殿下去求情,反而更遭忌惮。”
“罢了,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去冷静冷静,咱们到了宫外再说话。”
詹世城咬了咬牙,低头朝四周一看,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多不胜数。
焉知这些人里头,有没有像引太子去看舞女的,那样的小太监?
两人步出后殿,一场寿宴已经不欢而散,圣上和嫔妃们都走了,只有大臣们还在陆陆续续离开。
两人在玄武门外告别,詹世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底竟产生一种依赖。
查案是他的本职,他勉强可以——
的确很勉强,查的时候漏出了马脚,引来了刺客入府杀他。
救人这件事,他就更加一窍不通了。
除了敢忠言犯上的那股劲,他觉得自己,好像就没有什么会的了。
不像沈风楼,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头脑冷静,又能言善道。
若非他方才在圣上面前替自己解围,只怕他现在也要被关进大理寺监牢了,又指望谁去救南青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