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校尉应声而至,双手接过竹篮。一旁早急了一直守在背后的霍子衿,连忙上前劝谏:“殿下,使不得!王府校尉登门送货,会吓到百姓。”
“就是要吓到他们!”李重耳双眼一睁,凛然精光,暴射身周:“马上送去,不得有误,亮牙牌,报名号,哪家敢抱怨,提头来见!”
“不要!”
莲生奋力冲上,自那校尉手中夺过竹篮。
这韶王做事,总是这样鲁莽霸道。一旦被他派个校尉耀武扬威地送了去,吓到肃宁庄的主顾,改日传扬开来,教莲生如何向甘家香堂交代?辛不离说得真没错,与他混在一处,要冒着各种不可知的风险。
宁愿忍着腿上疼痛,拼命奔出城去,宁愿在城外露宿,冻个半死,也不能让他横加插手。
“我自己送,不要你管。”莲生擦去眼中泪水,奋起一双纤足,跌跌撞撞奔向城南。
那奉命送货的校尉,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不敢再用力夺回,偷眼看看殿下,又看看莲生,再看看霍都尉,两只手犹疑地张在空中,摆一个虚抱竹篮的姿势。
李重耳张口结舌,望着莲生一瘸一拐地远去,柔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迅速黯淡的天光中。
他转过身来,一双怒火熊燃的眼,凌厉地瞪视背后的霍子衿。
霍子衿身躯一挺,双手交叠,恭敬地施了一礼:
“属下知罪,明天就去家令司劈柴。”
——————
夜深,人静。
四面都是山林与旷野,放眼只见枯黄的野草迎风摇曳,偶尔传来寒鸦数声。
疲累已极的莲生,抱膝坐在路边,手臂紧紧挽着空篮,将头埋在肘弯里,脑海中时而清醒,时而迷迷糊糊的一团。
不行,不能就这样坐在路边睡去。十一月的深秋,已经极是寒冷,半夜里又寻不到酒来变身,如此娇弱体质,单薄衣衫,随便在旷野中睡倒,不冻死也要生一场大病。
再怎样困倦,也要挣扎着起身,找个能够栖身的所在,屋子、庙、窝棚、山洞……
勉力睁开双眼,使劲揉搓揉搓,转头望向四周。
这是……走到哪里了?
香品已经送到肃宁庄,回程行了三四里,方在路边歇息。此时只见小路两旁山影高耸,应是到了鸣沙山。那么穿过山谷前行,过了九婴林,才走上回城的官道。这一路上,并无稳妥地方可以露宿,尤其那九婴林,深夜里危机四伏,上次幸亏是撞见李重耳,若是撞见豺狼虎豹,柔弱的女身早已没有命了。
倒是漫山黄沙的鸣沙山更安全些……对了,鸣沙山东麓,还有好多洞窟。
敦煌百姓,人人都去过那些洞窟。据说百年前有个叫乐僔的和尚,西去天竺取经,路过敦煌,登上鸣沙山顶望向东方,只见对面三危山背后,闪耀着万道佛光。乐僔和尚大喜,坚信此处就是传说中的佛国,于是也不去天竺取经了,就地开凿了一个禅窟,常年坐在里面参禅。
他看到的佛光是什么?是有天神,正在降临凡间吗?
没人知道。那佛光至今常现,敦煌人司空见惯,每次见到,念个佛,许个愿,早已无人追寻它的来历。不过这里的禅窟,倒是越来越多,天长日久,真的成了佛国圣地,不仅僧人们纷纷仿效,也有民众前来开窟做功德,绘图,造像,香火花果供养……
据说这种开窟供佛的功德,至高无上,所以这些洞窟,有个名字叫做莫高窟。
如此夜深人静之际,大部分洞窟应当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个洞窟,睡着坐禅的僧人与画画塑像的匠人。在那里面睡上一觉,可比在露天地里安稳得多。
说去就去。
莲生奋力起身,拖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林间小路,行去莫高窟。
一个个黑暗的洞窟,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排列在东麓山崖上,夜色中活像一张张巨大的嘴巴,令人悚然心惊。亏得莲生自幼常来玩耍,对整座山的形貌了然于胸,一如对苦水井一般熟悉。此时借着月色,快手快脚地爬上山崖,盯准崖边最近的一个洞窟,一头钻进去。
是个新开的洞窟。空旷,高大,带着浓重的砂石潮气与壁画颜料的酸气辣气。借着月光看去,只见正面塑着佛祖坐像,两旁塑有胁侍菩萨像,四壁与天顶绘满壁画。两侧墙壁上,各开了两个小小的禅窟,本是供僧人坐禅之用,此时月光斜射下,一切照得分明,四个禅窟空空如也,全无人迹。
莲生在心底欢呼一声,丢下手中竹篮,直奔最里面的一座禅窟。
眼角光影一晃,数人疾扑而来。
转头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一阵雷击似的酸麻,自头顶直贯足心。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要说:明天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章………
☆、第30章 危山迷梦
一列手持兵刃的军士, 玄铁兜鍪, 裲裆皮甲, 绯色短袍, 麻白袴褶,月光下灿然生辉。面上或长髯,或短髭,相貌各各不同,唯有一双双怒目, 皆如铜铃般圆睁,虎虎生威地瞪着莲生。
手中长-枪横持,枪头烁烁寒光,凛然直逼莲生面前, 枪杆上紧握的双手, 骨格粗大,筋肉鼓凸, 指节处攥得发白, 显然早已蓄满劲力,随时都要暴起刺出。
莲生本能地叉起双臂挡住头脸,急忙闪身避向墙边。仰头又见一列军士杀来, 个个手持长刀,刃口处白光耀目, 胯-下骏马奋蹄奔驰,耳边仿佛都能听到人喊马嘶……
等等!
洞窟里……有马队?……
惊惧之下,胸口心跳汹涌, 咚咚咚几乎跃出喉咙。紧紧贴在墙角,震荡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那不是活人,是画。
是绘在壁上的,顶天立地的一幅画。
画面两旁,还绘有浩大队伍,正在旷野奔驰,个个身披重甲,手持利刃,头顶旌旗招展,胯-下骏马奔腾,号角声与呼喝声几欲破壁而出……只因画得太过活灵活现,月光映照下,全然如一支鬼魅般的队伍,无声无息地穿行空中。
莲生苦笑着顺着墙壁坐倒,一头歪向禅窟里,横卧于地,将整个身体团成一团。
在这等杀气腾腾的洞窟里过夜,只怕做梦也做不安稳。然而这身子,实在已经太累,太倦,太痛,太苦,没有精力再拖着脚步去寻找合适的洞窟。
杀气腾腾,又有何妨?她什么没经历过,别说这壁上只绘了一队官兵,就算是绘满十八层地狱的惨景,绘满妖魔鬼怪,此时此刻,都抵不过对一场好梦的渴求。
禅窟四壁,都是裸-露的砂岩,这样硬,这样冷。纵然蜷紧身体,也依然能感受到隐隐寒风。暗夜里奔波数十里的疲倦,在她躺倒的一刻,一古脑地笼罩全身,仿佛所有的筋骨都在这一刻剥离开来,酸麻,酥软,像一团松散的破布。下午遭受那番虐打的伤口,此时也剧烈地疼起来,每一道血痕都在一抽一抽地绞着心底,不得不伸手用力按紧小腿,试图减轻一点点伤痛。
已经不愿多想,不愿流泪,不愿去悲痛伤怀。惟愿好好睡上一觉,待得明日天明,开了城门,还得赶回去上工,然而这洞窟实在冷硬,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月亮斜斜映入窟中,照得对面墙壁上的图画一片鲜明。这一面的墙壁绘的不是军士,是一幅佛祖说法图,依稀只见满壁都是菩萨,个个神情安详,眉眼含笑,姿容宁定地俯视人间。下方的人间楼阁,皆是一户户人家,内中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有正在苦苦挣扎生子的产妇,有怀抱婴儿的父母,还有为孩子洗浴的,喂奶的,陪孩子玩耍的,哄着孩子睡觉的……
莲生睁大眼睛,好奇地细看图画。她知道这些绘的是什么,她听过这部变文,叫做《父母恩重经变》。故事讲的是父母养育子女苦劳的“十恩德”:怀胎守护恩、临产受苦恩、生子忘忧恩、咽苦吐甘恩、推干就湿恩、乳哺养育恩、洗濯不净恩、为造恶业恩、远行怀念恩、究竟怜悯恩……脑海中恍惚想起变文中的句子:
“慈母德,实堪哀,
十月三年受苦灾。
冒热冲寒劳气力,
回干就湿费心怀。
忧怜不啻千千度,
养育宁论万万回。
既有诸多恩德事,
争合孤负也唱将来……”
莲生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
也曾这样辛劳地孕育过她吗?苦苦挣扎着生下她吗?为她洗过澡吗,哺过乳吗,哼过曲子哄她睡觉吗,陪她玩耍过吗?……
自幼无父无母,也没有过一点点关于父母的讯息。她都不知道父母曾经陪伴过自己几天,还是一生下她来,就……就弃在了鸣沙山……纵然有张婆婆抚养她长大,纵然有不离哥哥的陪伴,但是阿爷阿娘能给予的安定感,始终是没法替代。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天伦之乐,见到别的孩童扑进阿爷阿娘怀里,见到别的阿娘亲吻孩儿的面颊,见到别的阿爷将孩儿高高举到空中,逗得孩子咯咯大笑……莲生这心里,就如刀扎般的一阵绞痛。
也曾无数次地幻想阿爷阿娘的样子,幻想他们和自己在一起的情形。阿娘一定是天下最秀美的女子,阿爷一定是天下最雄壮的男儿,她拥有的家,一定是世上最幸福最完满的家。阿爷阿娘一定都很爱自己,一定热切地盼望过自己的到来……
阿爷一定亲过她,吻过她,紧紧抱过她,一定像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贝那样,深重地爱惜过她……阿娘的怀抱,一定至为温暖,小小的莲生拱在她的怀里,啜吸着香甜的奶水,一定有着最甜最美的笑容……
一定是……一定是什么万不得已的原因,他们……才……才丢下了她……
一切都那么模糊,就像莲生此刻眼前的画面,因心中的酸痛,因眼中不绝涌出的泪水,变得模糊一片,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终究是不知道自己的阿爷阿娘到底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每一次梦中相见,都是一张模糊的笑脸,隔着重重云雾,向她俯下身来,张开温暖的怀抱……每一次待她扑上去,都扑了一个空,茫茫云海里,终归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婴孩渐长作童儿,
两颊桃花色整辉。
五五相随骑竹马,
三三结伴趁猧儿。
贪逐蝴蝶抛家远,
为钓青苔忘却归。
慈母引头千度觅,
心心只怕被人欺……”
若是她的阿爷阿娘还在,她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纵使仍是贫寒凄苦,都没什么关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世上最不可替代的温暖。若是阿爷阿娘还在,是不是她就不会这样受人欺辱?他们会保护她,痛惜她,帮她出主意,助她逃脱苦海吗?
若是阿爷阿娘在,起码,她还可以拱到阿娘怀里,撒一撒娇,流几滴泪,诉一诉这些无尽的委屈,有阿娘几句心疼的抚慰,几下温柔的抚摸,便能抹平胸中所有的悲苦,抚去身上所有的伤痕……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切咬牙承受,独自一人面对茫茫前路,强行咽下所有的苦痛与凄酸……
浸满泪水的双眼,已经半睁半闭,依稀还看见那壁画一角,绘着一个推着婴儿栏车的母亲。那母亲正慈爱地俯视手中的栏车,车里有一个小小婴儿,裹在襁褓里,在母亲的护持下,嘟起胖胖的脸颊,陷入安稳的沉睡……
那么安稳,那么宁定。一切忧伤,愁闷,焦虑,屈辱,都离得那么远,仿佛这一生一世都无须触碰。这美好的画面,令莲生也渐渐安定下来,周围挤迫的石壁,也令她生出一种被包裹一般的暖意与安全感,仿佛在自己小小的草庐里,在张婆婆的臂弯里,在……遥远的不可知的……母亲的怀抱里……
莲生……莲生……
月光越来越亮,眼前一片光明。
整个莫高窟,都被温暖的光晕笼罩,四下里浮光蔼蔼,每一粒黄沙都有了生机。
一个小小婴孩自九天而降,缓缓落于窟外,身下一朵莲花状的浮云,将她小心承托、包裹,守护那柔嫩的肌肤丝毫不受损伤。清晨暖阳照在空寂无人的山顶,照在她祥云缭绕的面上身上,和天地万物一起,默默凝视这个无名婴孩,望着她天真地蹬着腿,吃着手指,对着天空笑。
她没有名字,是张婆婆给她取的名字,张婆婆坚持说拾到她的时候,亲眼看到莲花状的云彩托着这婴孩自天而降,所以取名叫莲生。
没有人信这老婆婆的话。莲生自己也不信。哪里有什么莲花状的云彩,哪里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婴孩?大凉上百年,世上几千年,从天而降的只有一个飞天。
然而那幻影仍在眼前,莲生清楚地看见那婴孩躺在窟前,对着天空憨憨地笑,偶尔张开胖嘟嘟的手臂,向着天空挥舞,仿佛在要一个看不见的拥抱。
莲生……莲生……
她感觉自己化作了一缕清风,飞过苍穹,飞过大地,飞过山顶漫漫黄沙……飞近那个婴孩。天真的笑容就在眼前,黑亮的双眸,柔嫩的口唇,胖得圆滚滚的面颊和藕节一样凸起的手臂,都在她眼前咫尺,然而她无形无踪,飞掠而过,触不到她半分。
婴孩的双手依然张着,一双黑眸不解地眨动,小嘴唇向下一撇,两条胖腿蹬得更快更不安,泪花也迸出来了。
莲生……不哭。
一个声音,轻轻响起,飘向那婴孩,飘向……她自己。
莲生,不哭。
命运无常,将你孤身一人丢弃在这万丈红尘,浮沉喧嚣人世,遭遇无尽熬煎。
你不是凡人,却要承受凡人的苦难,你亦不是神,却要肩负神灵的重任。或许天上地下,三界六道,人人都是如此,众生皆苦,本无人神之分。
苦海无边,回头亦不是岸。欢乐只是一时的点缀,苦难才是踏不过的永远。为人为神,都是一个挣扎的过程,哪有什么真正的极乐,就算佛祖自己,亦要面对涅槃。
我愿守护你,愿将我一切付与你,然而生而为人,这漫漫苦海都要靠你一人渡过,我无力助你,无力救你。能做的一切,不过是陪在你身边……一程,不是永远。
我常想,如此苦难人世,为何要浮沉一场。或许因为我们都是修行不够,不能真正地放弃欲求。花花世界,万丈红尘,纵使步步皆苦,也总有些人,有些事,值得你苦苦追求,苦苦守护,祭上一生也是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