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历朝历代的三公,哪一个不是熬到七老八十,要么功高,要么德厚,总归人是折腾不动了,只等朝廷养老,皇帝乐得赏赐,臣子欢天喜地,面子两头都顾上,君臣相合,那是朝中美谈。
眼下时局这么紧,大将军一鼓作气整垮太尉,断乌衣巷左膀右臂,再出手逼着成若敖就太傅之位,一点反手的余地都不留,手段之凌厉,让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不由联想当日阮氏一案,便也是这样的步调,当真是触目惊心了。
殿上,成若敖欣然接受,并无半点不满,众人只叹即便是乌衣巷竟也节节败退,一味避让大将军锋芒,岂是长久之计?
立秋过后,天气越发干燥,几日不落雨,大将军府邸前便是一片尘土飞扬景象,宾客车马来往多,小厮们少不得每日清早在阶前洒水压土。
“大胆!”一声断喝,听得人浑身一个激灵,小厮回眸一看,原是侍卫大步下来了,阶下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来人污衫蓬发,一身皆伤,侍卫见他这模样,侧身持戟拦住。
“什么人?”
“小人求见大将军!”来人干唇四裂,一开口,渗出丝缕血迹。
侍卫还要细问,身后皇甫谧李胜正并肩而出,便让了让,俯首道:
“大人,这……”
皇甫谧早已瞧见来人,定睛仔细看了,不敢确认,方要询证,来人眼中隐约泛泪,扑通跪倒了跟前:“大人,我有要事奏报大将军!”
“窦萧?”皇甫谧心底惊骇,缓缓俯下身,犹疑试探,来人见皇甫谧认出自己,咧了嘴似乎要哭出声来,却只是重重叩了头。李胜见状忙一把搀起窦萧,心底猜出几分端倪,同皇甫谧碰了目光,这才问:
“并州出事了?”
两人见窦萧含泪点头,不由变了脸色,窦萧深呼吸几次平整好心绪才继续说:“本已归附的胡人不知怎么的忽起叛乱,上党、朔方等六郡纷纷响应,并州城一夜成火海,王大人见抵不过,便率人从后门连夜赶出来,却不幸,却不幸……唯有小人几个逃过一劫……”话至此,窦萧忍不住又泪眼涟涟。
“王宁置一城百姓不顾,就带着你们兀自跑了出来?”李胜已听出眉目,不免动气,厉声斥道,窦萧一怔,面上羞愧,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说:“胡人彪悍,我等自不是……”
“糊涂!”李胜不耐烦喝断他,“你们不是胡人的对手,那并州城的百姓就是了?!”一席话更让窦萧无地自容,也不再言语,只耷拉着脑袋,如丧家之犬。
皇甫谧心底叹气,王宁在并州惹祸不过早晚的事,闹出乱子一点都不意外。遂摆摆手,轻咳一声,“你且先随我们去见大将军,把事情说清楚,切记,不可有半处隐瞒。”话虽这么说,心绪却复杂,许侃一事虽算过去,可到底是结了梁子,纵使大将军没做的事,在他人看来,也要白担这个罪名了。
如今并州又出乱子……
踏上熟悉的石板路,窦萧这才稍稍定下心来,这里是建康,大将军府邸,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眼前忽现半边红透的天,惨烈的哭喊声刺破长夜,窦萧身子又抖了起来……
大司农府邸离桃花渡不远,庭院规格不低,布置得清幽宜人。这一日,成去非亲自来访,立在那阶下少顷,借着灯光打量一番才去叩门。开门的小厮不认识他,犹疑道:
“公子是……?”
“乌衣巷成去非,来拜访皇甫大人。”
小厮陡然变了神色,满脸不自在,吞吞吐吐的:“劳烦大公子等一下,小的这就去通报。”说罢折身疾步往内院去了。
皇甫谧和右丞史青正在书房研究墙上那幅舆图,听小厮忽报成去非来访,两人不免都有些吃惊,乌衣巷的人来访那可真是罕事。史青盯着皇甫谧,眉头紧锁,皇甫谧摆了摆手:
“领听事吧,准备奉茶。”
“大人,这……”史青凑近了压低声音,“莫不是为并州之事而来?”
皇甫谧默不作语,抬眼望了望天色,吩咐说:“仲卿,挑灯同我一起。”
听事里成去非负手而立,正仰面看着中央挂着的一幅水墨丹青。听见后面动静,回首看清来人,上前见礼:“贸然而来,还请大人见谅。”
皇甫谧笑着引座:“伯渊客气了,请入座。”言罢同成去非一一坐了,眼前年轻人自有冷峻气度,和他父亲还是有区别的。既然成去非亲自来,那必是成若敖的意思了,这么不避嫌,是有魄力。
“并州的事,明日大殿必要拿出来商议,晚辈来,正为并州叛乱一事。”成去非果真直奔主题,“如今,都督中外军事权的是大将军,选谁去,大将军说了算。并州人杂,颇为棘手,朝廷里除了邓杨将军外,很难有人可堪大任,劳烦大人进言。”
一侧的史青听得一怔,成去非这话太直白,几句话便说尽来意。邓杨是成若敖的老部下,军功赫赫,确有经验。但江左谁人不知,大司农皇甫谧是大将军智囊,成去非公然跑来府上提要求,还真是让人侧目。
“伯渊爽直,不过这一次,你不必来的。”皇甫谧笑了笑,眼角早布满了风霜之色。
成去非一双眼睛幽深,只默默看着他。
“你来与不来,我都已准备举荐邓将军。并州乃边陲之地,位置紧要,谁有本事平乱,朝廷上下也心知肚明,这一点,我还不至糊涂,怎敢在军国大事上儿戏?”皇甫谧三两句便把利害挑明,不遮不掩,成去非不禁多了几分敬重,父亲说的不错,大节不亏,小节不忌,大司农是名士做派。
这也是父亲直接命他来,而不通过中间人传话试探的原因。
“大人上不误国,下不误民,去非这一趟并没白来,告辞。”成去非利落起身,皇甫谧这边让史青相送,被成去非婉拒,只接了小厮的灯笼大步去了。
“大人这是答应了?”史青满是不解,“大将军能答应么?”
皇甫谧不置可否,陷入沉思,上次去成府还是几年前,偶过成去非书房,一眼瞧见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落日胡尘未断”,便知那少年人壮志,让人不容小觑。而方才最后那句话,听得心头一震,好一个上不误国,下不误民……
谁来领兵,太极殿上廷议果有分歧。并州之地,位处边境,胡汉杂居,情形向来复杂,非常人能驾驭。原刺史林敏,治并州地七余年,颇有心得。
凤凰元年春,一纸调令,林敏去了广州,大将军荐其王宁出任新一任刺史。不过半年时间,并州重现祸端,如今缘由不明,城池失陷,朝廷遣兵迫在眉睫。
“臣以为林敏熟知并州事务,应调林敏火速前往,以解燃眉之急。”有人提议,英奴只微皱着眉,也不表态,果然,很快有人反对:
“林敏身在广州,路途遥远,等他到了并州,为时已晚,岂不耽误大事?”
“可放眼朝中,还有比林敏更适合围剿并州叛贼的人选么?”
众人争执不下,各有其理,殿上乱哄哄一片,直到成若敖出列,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成若敖昔日在大西北守疆十余载,多有胜绩,与胡人交战经验丰富,自有其独到见解。
“并州地处特殊,看似胡人叛乱,少不了浑水摸鱼之徒,朝廷不必惊恐,只需派遣一员干将,恩威并施,拿下并州也不是难事。只是,收复了并州之后,如何服众,才是难事。”
英奴这才颔首:“尚书令所言有理,并州之事应从长计议,眼下,该遣何人讨贼呢?”
此话一出,殿上一片沉寂,成若敖也不含糊,直言道:
“臣举荐邓扬,西北诸州,邓将军皆曾跋涉作战,臣以为堪负此役。”成若敖心中早有定数,并州一事可大可小,速战速决,则无大碍。拖久了,甘州凉州沙洲等地皆有危险,到时西北防线全面受困,便是大祸。
见众人无异议,英奴余光瞥见大将军身影一闪,心底一阵冷嗤,他的皇叔怎能放过搅局西北边关的机会,面上却一团和气:“大将军有何对策?”
“邓老将军经验虽丰富,年岁却在那放着,不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大将军轻笑,目不斜视,一旁人听出讥讽的意思,却也都默然,成若敖并不急着接话,一旁的大司农皇甫谧忽然开口:
“邓老将军的确可堪大任,臣可担保,臣要举荐的人也正是邓将军。”
寥寥数语,听得众人面上一愕,大将军话入耳中,目不斜视,自顾说道:
“既然尚书令举贤不避亲,臣也举荐一人,武卫营樊聪正值壮年,刚毅有谋略。邓老将军可为其副将,辅助作战。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大将军话音方落,目光便殷殷投向成若敖,并无往日锋芒。
“大将军思量周全,邓将军有经验,樊将军有魄力,确是两全其美的法子,望圣裁。”成若敖谦逊俯首,平静说道。
既然太傅无异议,他人只有附议。英奴心中了然,下了圣旨,命樊聪为征西将军,邓扬为参军,率军平并州之乱。
第26章
大军临行前,邓杨特意来府上拜访。成去非正替父亲研墨,见邓杨一身戎装着明晃晃佩剑而入,寒意直扑脸面。邓杨须发已染霜雪,目光炯炯,嗓音低沉有力:
“见过大人!”刷刷行礼十分利落。
“你来得正好。”成若敖打了个手势,成去非便停了下来,退至一旁候着。
邓杨见成若敖不急不徐,到底按捺不住,面露难色:“大人,怎可叫我在那黄毛小儿手下打杂!”
成若敖抬首看看他,笑说:“你看你,还是老样子,怎么,吃不起这个亏了?”
“那倒不是,”邓杨旋即不好意思起来,按剑的手动了动,“只是这樊聪,最是刚愎自用之人,在那武卫营里耍耍威风罢了,哪里有打仗的本事!真个上了战场,不吓得屁滚尿流便是好事了!打胜仗?呸!”
一口痰飞出来,屋里回荡着邓杨的高音,成去非只觉溅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知他不服,又听父亲说道:“他刚愎自用,你气急败坏,倒肯定打不了胜仗。”
“大人……”邓扬一时语塞,愣愣看了看成若敖,继而叹气,摆了摆了手:“罢了,大人说怎么办,我老邓全听大人的!”
“不要和他起冲突,大将军也不傻,知他斤两,自会有安排,不过是想占份头功。他想要,就给他,你要沉住气,并州的事一定要解决,记住,管好你那爆性子。”成若敖缓缓起身,“让赵器跟着你,既历练他,也照应你。”三言两语,便去了邓杨的不快。
待邓扬告退,成若敖对成去非说道:“赵器沉稳,你告诉他,万一邓杨有压不住火时,他得说话。”
成去非点头称是:“王宁虽有些才学,人却贪得无厌,这样的人远不能坐镇一方,大将军当初想必也清楚。”余下的话未说,成若敖明白他所指,如今遣樊聪去并州是同样的境况。
“邓扬虽性急,却心细如发,又有赵器在,差不了多少。樊聪材疏志大,大将军这一局不能再输,带上邓扬这事才答应得这么痛快。再者,武卫营空出个缺来,自然得有人顶上。”成若敖话锋至此,滞了滞。
大将军想要西北军功,总得牺牲点东西,武卫营牵扯禁军,眼下樊聪走马上任,禁卫军便露了个豁口,等着太傅来补,两人也算默契一回。
成若敖不知何时拿出了棋,摆放好,说道:“你我几日没对弈了。”
他雍容的气度一直都不曾改变,眉目轩朗,长须,虽简朴却十分注意整洁,袍服每日都像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在众人眼中,成若敖的心智和仪表完全一致,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揭出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完全符合古语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听闻南府兵士,有年过花甲者,仍在从役,又有总角小儿,且已在役。”成去非考量此事良久,才在此刻提及。
“这种境况,于理既薄,为益实轻,不如解放老弱吏役,免为民。”
“上月朱家修楼观,秦淮河引流改道,建康县垦田筑路,哪一样都少不得这些兵役,放谁不放谁,牵扯太多,不可。”成若敖轻描淡写执烟子先行,成去非明白父亲这是否决了,便不再提,换了话头:“太尉昨日下了帖子,温家幼子娶亲,请您过去。帖子里附带了一封短信,希望您能早些时候到。”
父子两人闲说几句温家婚事,温家幼子娶的是城北安文泰次女,门当户对,算是良缘。
不觉间,成若敖手底封了死路。
“给你西北的叔父去一封书函,他和范阳卢明是故交,这份情谊不能断了,要勤来往。”成若敖说着缓缓起身,“今晚有客人,你先去换衣裳。”
月上柳梢,虞仲素是同顾勉一起来的府上。
得了通报,成若敖命人拿了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来,又吩咐人快马去虎跑泉取水。
待泉水一到,几人一一落座,只见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茶具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看着茶色颇淡,但等入了口极为香浓,直透肺腑,果真是雨前的好茶!
三人之中虞归尘的父亲虞仲素最为年长,如今领的是虚职,专心于清谈立书,倒不大过问政事。
而阿灰的父亲顾勉则寡言内向,唯静听虞仲素同成若敖说起近日新著《老子》一事,成若敖百家皆有涉猎,造诣颇深,每有妙思,能使人豁然开朗,虽甚少参与清谈,却让人不容小觑。
两人相谈甚欢,顾勉也自得其乐,正说到兴头上,外头青石板路上忽响起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外头飞来小厮大声报:“顾家长公子到!”
顾勉不由皱眉,见顾曙抬脚而入,衣袂上的清甜气息随之而来。顾曙本就身子颀长,面白如玉,灯光下更是出尘。众人从他神色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待他一一行礼,才听他温软的声音响起:
“打扰几位长辈了,曙一来是跟家父呈报些事情,二来也是讨个主意。”顾曙立在中央,一袭竹青色长衫在烛光里很应眼下秋景。
“老六今晚同温、韦两家公子夜游,看热闹的百姓过多,不知怎的起了火,百姓慌张,”顾曙面带着笑意,嗓音越发柔软:“发生了踩踏,死了几个人,一对母女,另一个,据说是大将军府里的人。”
“寻常百姓倒无紧要,牵扯了大将军,曙思来想去,还是先报了几位大人来拿主意。”顾曙依旧从从容容看着众人。
顾俛怒火顿生,这子昭三头两日便跑街上浪荡,少不得是非,想到这,恨不能立刻拿了顾子昭来问话,却只看向成若敖带了几分愧疚:“这个关口,犬子怕是又闯祸了。”
看父亲满脸不自然,顾曙只伫立如常,面上还是清淡。
“先帝国丧,民间的禁令是一年,大将军很快就会得知此事,阿灰,你有什么想法?”虞仲素打量着顾曙,顾曙自幼聪慧,行事极其有分寸,断然不会一点想法也没有。
顾曙轻笑作揖:“伯父抬举我了,我得知此事后,正是没了主意,所以才贸然前来,还望各位长辈们定夺。不知大公子可有良策?”说着目光轻闪,很自然地望向一旁的成去非。
“与其等大将军发难,不如先行引咎,顾子昭他们应连夜奏表,写清事实,主动要求免职领罪。”成去非知他是谦逊,却也不推辞。顾曙低首微笑,复又抬眸对着几人说:“大公子所言是正理,曙赞同。”
众人又都把目光投向了成若敖。
“这样便可,阿灰去办吧。”
虞仲素思量半晌长吟一声:“太傅既无异议,思谦,我们就且先回去。子昭松散惯了,眼下要收敛些才是。”说着两人窸窸窣窣起身,各自让了礼,成家父子亲自送客。
待几人上了车马,成去非忽开口:“父亲,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身后长灯随风轻曳,这句话清晰落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