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彻底听得成去非心底透凉,眼皮子底下,京畿重地,五谷食米,民之司命,王之本事,人主之大务,却烂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如不是亲耳听吴冷西说,他便是做梦也难能想到这个田地,一时气结齿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又问:“你现在还认为段文昌的供词有拉人下水之意吗?”
吴冷西默然,成去非便冷冷道:“闵明月那个案子,守仓的将领提审了没?”
“郑大人已在准备,带上您的手谕了。”吴冷西接言,“只是担心……”
成去非冷笑一声:“担心什么?担心事情没烂透?他们倘是耀武扬威,拒不合作,你那三十六式还等着留给谁?”
空气一下也跟着冷了下去,吴冷西轻轻点了点头:“下官先告退。”
成去非缓缓阖了眼,摆手示意他可以去了。大约这就是百姓的俗语“拔出萝卜带出泥”?石头城先是丢粮,几百万斛粮食不知下落,眼见着新一季的秋粮刚上交,却转眼又成空架子。他本以为事情的源头在于世家圈地占田私匿人口,原不止这么简单,土断进行得差强人意,搜括出的人口陆续编入户籍,最快也得明年方能见到些成效,西北那边胡人越发猖獗,也就越显得朝廷捉襟见肘,疲于应对,幽州军虽明面上奉旨参与防秋,终究是敷衍了事,可有可无,河朔不肯消耗自己,天高皇帝远,建康鞭长莫及,也只能由着他去了。成去非脑中漫过这些,只觉寒意浸骨,便吩咐婢子:
“把贺姑娘叫来。”
琬宁本卧在榻上闲翻着书,听成去非传唤自己,忙忙趿着鞋出来,还是四儿提醒一句,意识到自己失态,便红着脸由她给整理一番,端了端相才往橘园这边来。
走到门口,心怦然而跳,仿佛不能见人似的,她如今羞于见他的面,上回的事弄得她腰酸了好几日,两条腿都是虚的,此刻光是看着那透出来的一团光亮,便觉情怯。
“进来。”成去非早瞥见她半个身子,见她咬唇低首款款行礼,不甚在意,只吩咐道:“你帮忙研墨。”
说完兀自沉思,琬宁往这边觑了一眼,见他似有心事,便默不作响替他研起墨来,室内静谧异常,唯有灯花时不时哔啵一阵,不觉间成去非已起身,在书案旁来回踱着步子,再三思索,见琬宁备好了笔墨,便走回书案前,抽出张便笺,援笔写了张字条,唤来赵器:
“把这个吴大人送去,他自会明白。”
如此冥想了半日,思绪渐清,顺手抄起茶碗来,一入口,竟冰凉一片,便重重往案几上一放,听得琬宁心头颤颤,她猜他许是朝务棘手,只冷着一张脸,沉默得让人害怕。
“我重新给您换盏茶。”琬宁未语先羞,却终是鼓起勇气说道。
成去非似是懒得开口,打了个手势,琬宁便端起茶碗往外走,刚到门口却听他道:“罢了,我并不口渴,你到浴房让人准备,我马上过去。”
琬宁轻应一声,身后又补了句:“你不要走,留在那里。”
她心底登时跳得厉害,不敢不应,忙出门往浴房去了。
成府下人办事向来利索,琬宁只消一句话,很快便有人提着热汤鱼贯而入,一桶桶注满了,腾腾的热气也就渐渐弥漫开来。
澡豆巾帕等盥洗所需,一一摆放好,另把大公子要置换的衣裳一并挂到小屏风上,婢子们这才默然垂立两侧,等着成去非进来。
不多时,成去非举步而入,见婢子们仍在,打了手势让她们下去,独留琬宁一人,琬宁见状,僵在那里,成去非已是惯常神色,绕进屏风后头,道:
“你傻站在那做什么,过来伺候我沐浴。”
这浴房不是她第一次来,可到底同上次情形不同,一时只觉脸皮发热,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见他很是寻常地伸展了两臂,目光仍是游离的,似是在注视那热汤,又似是什么都没看。
琬宁没伺候过人这个,一时无从下手,甚至不知如何能解得开他那腰带,越是紧张越是徒劳,成去非终不耐道:“你这笨手笨脚的,哪个人肯要你当小娘子?”
两句话说得她颜面全无,琬宁面红如滴血,听他窸窸窣窣一阵,似是三两下便除尽衣衫,正埋首努力辨听着那声音,眼前一烟,原是一团衣裳砸了她满怀,她险些没接住,忙抱紧了,悄悄给放到一旁,又听一阵入水声,心底才稍稍放松下来。
成去非瞟她一眼,叩了叩桶沿:“我是让你来伺候的,不是让你干站着的。”
看她那局促模样,一时亦觉得可笑,把手巾掷到她怀中,示意道:“你离那么远,手够得着么?”
琬宁只得顺从上前,仍像上回那样,坐在胡床上,拿手巾沾了水,稍稍抬眸便能看见他那一身结实的精肉来,他长于骑射,自不同于一般江左子弟的苍白羸弱,看得琬宁一阵臊,忙避过了,小心替他擦拭着臂膊,却绝不敢逗留,只轻轻一触,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人身子实在是硬,不由联想到书房那晚之事,手底便轻颤了起来,倘不是接连几日的不适,她几乎以为那只是个梦而已。
“我问你,洪范八政,何为政首?”成去非仰面朝后靠去,微眯起了眼。
拔地而起这么一句,问的她莫名,却也恭谨答了:“食为政首。”
“挨过饿么?”成去非接下来问的更无由,琬宁想了想,方低声道:“阮家出事后,我们被拉到街上要给卖掉,那几日,只觉又饿又疼。”
成去非闻言就势抓了她方伸进水中的手,轻捏了下:“你原是也吃过几日苦的,知道人饿极了会怎么着么?”
言罢随即松了她手,琬宁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思绪一时跟不上,认真想了半晌才道:“脑中只想着吃的。”
“没白饿你几顿,”成去非睁眼望向她,“这才是知行合一,光告诉你饿是什么滋味,自己不体会一回,是永远不知道的,可曾读史?”
琬宁点点头,成去非便问:“知道史书里头哪句话最残酷么?”
这一句忽彻底触动她伤心事,眼中很快噙了泪:“我不知他人如何想,在我看,莫过于‘灭其族’三字。”说罢不觉咬紧牙关,想把那眼泪逼回去,却无济于事。
成去非明白她话里意思,扬手揩了她面上清泪,叹道:“我这说什么,都能惹你掉眼泪。”
语气里并没有埋怨的意味,反倒这轻抚上脸颊的手显得格外温暖,琬宁微觉失神,慢慢收了泪。
“身死族灭,固然是一氏之悲,却终抵不过‘大饥,人相食’这寥寥数字,历朝历代,这些百姓都不曾留下姓名,史家笔触看似轻飘,却不知这才是人间地狱一般,芸芸众生动辄被置于灭顶,岂不痛哉?”
成去非心下黯淡,再度阖起双目,低声道:“会诵毛诗吧?”
琬宁一壁替他温柔拭着,一壁轻应:“您要听哪一首?”
“就《黍离》篇罢……”
他思绪渐远,一室寂寂,唯有少女微微搅动的凌波水声,唯有少女为他徘徊辗转而诵出的前人之风,在这漫漫长夜里头,援引着他,亦忍不住在心底跟着附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第127章
她软软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在心头,待吟诵几遍后, 成去非缓缓睁了眼, 并未看向她本人, 而是朝那屏风上映出来的模糊身影瞧去,纤细如一尾蝶翅,仿佛他一收手便可轻握掌间,再稍稍用力,便能折了她那美丽脆弱的两翼。
成去非目光停在屏风上, 捉住她正忙碌的一只手:“知道我为何找你来么?”
手掌的温度渡了过来, 琬宁轻颤:“不知道。”
成去非转过身,托起她的脸, 习惯性地在那唇间轻轻揉弄着:“小娘子是我的解语花, 忘了么?”
琬宁心底陡然直跳,这一回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迎上他并无多少情绪的双眼,一颗心便起起落落,海上漂流一般无望。
“你声音太细,只宜诵‘匏有苦叶’。”成去非忽调笑一句, 琬宁挣开他手, 似是微恼, “是大公子让我诵《黍离》的。”
不意她有如此举动,原也是有脾气的小姑娘,成去非此刻被那热水泡得散了倦意,先前烦闷亦去了许多, 遂笑道:“这才几日,我看你是知道恃宠而骄了,看来我得给你些颜色瞧瞧,你好知道成府大公子的规矩……”
琬宁当真,心尖一下蹙了起来,兀自抖了下,挽起的那半截衣袖不觉浸了水,手底棉巾也松坠浴桶。
“您要用鞭子?”她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一样,目中既伤且怨,成去非见她认真,口中含混不清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可不是得用鞭子?”
说着一只手攀上她玲珑腕间,顺着那袖管一路向上,轻抚着滑嫩的小臂,琬宁不由往后躲,他这番举动惹她害怕,却又勾起她尚稚嫩生涩堪堪萌芽的情=欲,便下意识想避开,成去非察觉到她微妙的变化,朝那柳腰处掐了一把,果真引得她又是一颤,面上难堪地几乎要哭出来。
琬宁实在受不住他这般撩拨,霍然起身,不知怎的就冒出一句:“请大公子自重。”
说完折身就想往外跑,成去非一把拽住她,面上崩得紧,似是不悦:“你倒说说我哪里需要自重。”
琬宁越发觉得这人奇怪,前一刻同她还谈着史书,吟诵毛诗,弄得人心绪沉沉,忽就动手动脚,换了个人似的,无奈被他强按着肩头仍坐在那胡床上,浴桶中一阵水声作响,她觉面上一热,原是他有意朝自己洒了水,一想到那水是清洗他身子的,琬宁又觉羞耻,拿帕子掩了面,虽略带不满,可她声音素来软糯,话一出口,只让人觉得娇痴:“大公子这便是不自重。”
成去非冷笑,径直从浴桶里站了起来,吓得琬宁无意识扫过去一眼,随即捂了眼,摸索着起身,直往后退,成去非懒得理会她,扯过屏风上挂的衣裳,嘴里却问道:
“你要洗么?”
琬宁又惊又羞,自指缝间悄悄探了一眼,见他正低首束腰,他似是有所感应,回首睨她,慌得她忙又给捂死了眼。
不想他朝自己走来,一把就扣住了腰身,直往他怀中贴,他放低了身子在她脖颈处轻触了一阵,才道:“小娘子洗过了?”
琬宁身子一阵酸软,无力推搡着:“我要回去……”说着被他紧搂了几分,一股温热气息直往耳朵里灌:“急什么,我还没持鞭罚你……”
这语带双关,琬宁自不能领悟,以为真是惹恼了他,他又要动刑,一时眼泪便窝在眼眶里打转,她身上衣裳已然在他手底凌乱,一如这颗心,被他折磨得不成形状。
成去非正看着她那雪白肌肤处渐染成一片春=色,遂把她反剪了双手扣在身后,逼着她挺起胸膛贴上自己,一只手顺势滑进小衣里头,顺着她呼吸起伏的轮廓,来到丰盈处,感受着那一团随着他的揉捏,已俏然挺立。
琬宁躲不开,口中软软道:“大公子,求您住手,我,我受不住……”
成去非见她眼角有泪,轻轻吻了去:“受不住也得受,今晚就在这,我好好疼你……”
琬宁听得脑中轰然一响,一想到当日痉挛般的疼痛,直摇着脑袋:“我不要,我不要……”他这般性子的人,突然要下作,她只觉恐惧异常,手底开始死命推他。
成去非没被女人这么拒绝过,难免想发作,换了别人,他早一把提着扔床上去,省的啰里啰嗦的,听得他心烦,此刻却只有松开她,腹底那丛火冷却得极快,却也没说什么,替她理了理被他扯乱的衣衫,感觉得到那阵阵颤抖,她大约是真的害怕,脑中不禁回想当日自己是否太过粗鲁,她唤醒他沉寂已久的**,却不肯负起这个责任。便有那么一瞬的悔意,似乎并不该随便要了她,多出这些事来。
“你不要怕,不喜欢做这事,我不勉强你,我也没你想的那般禽兽。”他漫不经心道了句,拍拍她肩头,兀自提步去了。
琬宁听他这么说,心里没由来一酸,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这事也并不让她那么厌恶,不过当日初始的疼痛实在骇人,她心头惘惘,难能分清当下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怔怔目送那袭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不知何时眼泪早漫了一脸。
建康好像一下子暗了下去。
清晨时,郑重注意到空中燕雀飞得极低,就想着要变天。空气有如弓弦紧绷般,一拉一抹都象是藏着阴谋,让人喘不上气。
日不显兮烟云多,月不见视兮风非沙。这白昼为昏的建康城,何时才能痛快地下一场雨呢?刑房里滴漏壶中的时辰牌露出了半截,郑重搭眼瞟了瞟,文书上前把案卷等一并摆放好,问道:
“大人,要押上来吗?”
郑重哼哼一声:“怎么能是押呢?请呀,请那二位将领进来!”
石头城城北官仓守城的将领,是朱向、张涉两人。官仓丢粮的案子,廷尉署忽介入重查,两人自有风闻,再加之段文昌服了毒酒仍下在北牢里,到现在迟迟不下判决,早让人生疑。眼下又被提审到此处,只能作天聋地哑状,两人对视一番,才抬脚进来。
却见郑重一人坐在上头,不紧不慢道:“给两位将军奉茶。”
朱向四顾一阵,冷笑道:“郑大人这是请我们来喝茶了,廷尉署的茶,我们可喝不惯。”
郑重也笑:“两位润润嗓子,等吴大人来了,这茶怕是喝不惯,也喝不上了。”
“吾等到底犯了什么事,廷尉署拿人好歹有个理由,仗势欺人是不是?不就仗着……”张涉性急,看不惯郑重那笑里藏刀的鬼样,忍不住咆哮起来。
朱向拦了他一道,眼神示意他慎言,张涉领会不了,也不愿领会,只不屑瞧着郑重:“那吴冷西能仗乌衣巷的势,郑大人你借谁的风也在这颐指气使?就你,还不配问话我两人!”
“他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身后忽传来冷冷淡淡的声音,两人循声转身,只见一人着鸦色连帽斗篷,遮了大半张脸,身后跟着的正是一白面书生人物,怕就是吴冷西了。
这两人往上头站定,只见那着斗篷的人,脱帽解结,登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不光他两人,就是郑重也看得怔住,成去非竟亲自来审案了!
不过这几人脑中转的都飞快,廷尉署审案,纵然他成去非是台阁的长官,却断无随意亲临会审的先例!除非他有今上的旨意!
想到这,朱张二人似有所领悟,这才回神,方才那句话是打成去非嘴里说出来的,两人情不自禁碰了碰目光,果不其然,吴冷西开口道:
“圣上口谕,特命尚书令大人会同廷尉署一并审理官仓失窃一案,今日为何提两位来,两位想必也清楚,我先丑话说前头,二位大人最好如实道来,否则,不要怪廷尉署失礼。”
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两人面面相觑,却很快稳下来,朱向道:“大人此言,某不得不辩,大人为何提审我二人,我二人实在不知,纵然尚书令大人在,某也问一句,如今廷尉署审案程序,可还遵循本朝律法?”
吴冷西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不想和他多费口舌,直接让郑重把段文昌的供词送了下去,这两人心底皆一沉,先由朱向接了,翻看半晌,额间终冷汗密布,面上渐无血色,看完颤着手又递给了张涉,张涉早见他神情不对,满腹狐疑垂首看了,不多时,亦变了脸色,随即吼道:
“这是诬陷!诬陷!”
成去非漠然看着他:“公堂会审,你叫什么?”
“尚书令大人!这是段文昌诬陷!”张涉翻来覆去就这两句,成去非面上平静:“还没定罪,你用不着声嘶力竭的,段文昌只是哑了,人没死,你也用不着担心死无对证。”
说罢朝郑重那边看了看,见他正襟危坐,自己说一句,他便认真记一句,于是继续道:
“我没那么多闲情和你们耗,这个案子,既是我亲审,你们该知道个中轻重,你二人守城北仓这几年,做了多少回,自己还记得清么?”
朱向反应快,立刻察觉出成去非这问话路数有诈,只道:“尚书令此言,下官不明白,尚书令问下官做了多少回,是指何事?尚书令如此问话,下官怕是无从回答。”
看他竟还能沉得住气,并不慌张,从容反驳,郑重不由瞧了瞧成去非,不知接下来他要如何相问。
“你不瞎,也认识字,供词上说得一清二楚,朱向,”成去非忽顿了顿,格外平静地看着他,一点动怒的意思也没有,“廷尉署自然有一百种让你说真话的法子,不过我并不想用,你祖父尚清谈,是当朝名士,我便送你一句老子的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