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闲话?”
“大将军,属下一时多嘴,可这话绝不是属下所言,属下只是……”这人只顾辩解,成去非冷冷打断斥道:
“少废话,说!”
那人心中虽惧怕至极,其余人也更是讷讷无声,知道躲不过,哆哆嗦嗦把身子伏得要埋地里去了,心下悔及,一来气自己管不住这嘴,二来恼自己禁不起对方三言两语挑拨,就冲动吵嚷起来,眼下惊动大将军,定是难逃其罪了。
第179章
“众兵士聚在一起闲话,说起这几日迟迟不攻上党郡, 实则为粮草所绊, ”这人吞咽一口唾沫, 把听来的那些议论悉数说了出来,“还说,此事看似由粮草而起,实则,实则是, 大将军有意和敌寇在这耗, 这一回也不见得就肯全心全意退敌了,只要胡人一天不走, 大将军便可借此一直掌着兵权不放……”
刘野彘同那两个探马对了一眼, 已听得两眼冒火,成去非只冷笑道:“大战在即,不思厉兵秣马,披坚执锐,却在这里徒增口舌之争,妄议是非, 早置我帐下法度于脑后, 我岂能容?”遂喝令左右, “把他为首二人按惑乱军心之罪,推出斩首!”
周遭众人见他发话,谁也不敢上前求告,惑乱军心本就是重罪, 如此惩治在情理之中,正都垂首不动,听成去非道:“其余人等,一律杖则二十军棍,日后再有此事,无论首从,皆按罪斩首,今日给你们一个机会,好自为之!”
剩下这些人皆知他言出必行,唯唯诺诺应下,心底只懊悔方才不该图口舌之快,最关键处,这惑乱的言辞本就是从他处听来的,谁起的头尚不知,那两人竟稀里糊涂为此丧命,真真可叹,如此想着,各自去领军棍了。
刘野彘几人随成去非回到大帐,只是低头不语,最终还是刘野彘起了个头,把方才被打断的想法说给成去非听,成去非虽也一直有此意,但南人本就不擅于割麦,加之时间紧迫,并不能算好法子。刘野彘似窥破他心之所虑,建言道:“壶关口和上党郡之间,散落着不少住户,大将军上回得医治,便是在此间寻着的医娘,让末将带些汉子妇人连夜去干!”
“动静太大,那里离敌军太近,易打草惊蛇,”成去非摇首,“割完不是还需去皮扬糠?寻常时候,百姓们各忙各家,尚且需一段时日,总归并不妥当。”
刘野彘心思向来活络得很,见此计不成,遂又提议道:“大将军,那就只有一把火烧了它!”成去非目光一闪,很快领略他的意图,“继续说下去。”
“我军既不能得到,自然也不能落胡人手里,末将建议纵火引敌,这几日虽有百姓昼夜不歇助我军造攻城器械,末将看了,不过杯水车薪,但放火则不一样,胡人也是要等吃饭的,总不能吃战马,末将想,火势一旦起来,他们势必会放吊桥出城救火,那个时候,正是我军良机!”
成去非转身看了看舆图,随即吩咐刘野彘去召集众将,就此计商讨许久,定下具体方略,又给邵逵将军传了军令。直到事后,成去非夜巡营中,兵将们得知明日一早便要迎击敌人,这几日的不耐一扫而光,无一怯战,士气瞬间高涨起来,成去非见军心大可用,心下安定不少。
是日,天色尚半明,刘野彘率“落日铁骑”一部已先行去放火,成去非看着那一团乌沉沉的影子远去,亦提刀上马率大军紧随其后。
很快,冲天火势自西南方向而起,烈火艳艳,映得半边天犹如煮了一蛊药,不觉就沸腾到极点。上党郡城墙之上胡人发现异常后,却也十分警觉,其中被抓来的几个汉人百姓,为临时充军所用,见此情状,心疼不已,进言说近日风干物燥,无端起火也是常事,一处着火,定要引得全部烧完才能慢慢歇火。胡人将信将疑,终架不住这几人聒噪,本也忧心粮草之事,遂先遣一小股人出城打探救火。
刘野彘一行人潜伏在西门的三里地外,并不急于出击,算着祁军先锋部队差不多十分接近时,方自阴影之中跃了出来,这一队胡人显然有所防备,个个攥紧了手中拐子枪进入战斗状态,城头发现不对后,也立刻启门援助千余骑兵,摇着手中兵器嘶吼着朝落日铁骑杀将过来!
双方刚一交手,身后城内似是察觉到中计,依稀可辨祁军先锋正一线压过来,场面极阔,忙命人击鼓召唤,胡骑听到声响,不得不回首张望,一瞬愣间,已被阿大等人挑落下马好几人。
可退回去哪是那么好退的,落日铁骑纠缠不休,而遥遥可见的是城门已开,吊桥放了下去,刘野彘狂喜喝道:“阿大,老六,跟我走!”
落日铁骑中忽就分出一队人马来,绕开混战,直朝城门如流星般驰去,胡骑见状骤然一惊,为首的一个亦高吼一声,率众人想要返奔城门。女墙上的胡人见一队人马过来,本以为是自己的部队,待看清了,方知是祁军,忙命人奋力挽起吊桥,刘野彘阿大这些人的坐骑皆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是为成府私人购买,喂的都是粟米豆子,体力充沛飞驰如电,此时阿大老六分于两侧先于众人凌空踏至,各人持刀重重横劈下去,两边绳索便断了几道。
桥缘本离地一尺不到,此时被人斩断了绳索,桥面登时歪斜下去,晃荡不止,后头刘野彘跟上,狠提着缰绳,跨飞两步,那马蹄子猛地一个打滑,仰面长鸣不已,但见刘野彘手中寒光一闪,同吊绳相接的那一刻,朝阳自东边山头乍泄一丝光芒,倏地打到人面上,一个错目间,刘野彘已断开了数根吊绳。
吊桥轰然铺在护城河上,那边城门亦无法闭合,祁军先锋业已压上,众将士见落日骑兵杀得如此威风,一时士气高涨,同那返城的胡骑碰上,很快混做一团,皆挤在城门前立锥之地上砍杀。
数里之外的成去非正立于马上,冷冷看着眼前乱态,冲司其点了点头,只见一人跃上马,三军军旗随即迎风而展,上下挥舞。
主力部队这才潮水般齐齐涌向城门方向,日头东升,时令递进下,空气中已躁动着股股热流,城门下落日骑兵见大军已到,众人杀得更上头。
即便如此,难得女墙上胡人依然处惊不乱,守城将领方命人持弩对准了底下蝼蚁般密集的祁军时,一裨将跑上城墙来,气喘报道:
“后方一众祁军!已……杀了过来!”
这将领面上陡然变色,其他人一听此言,不免惊惶,本绷紧的箭,似乎也跟着泄了气。上党郡腹背受敌,原是祁军一早就筹划好的!胡将阴笑两声,随即吩咐了什么,那裨将得令,立即飞奔下城墙,布置去了。
就在祁军杀得痛快淋漓之际,墙上箭雨亦纷纷而下,不过盖因胡人方才军心已乱,那箭竟远不如往日遒劲有力,身后源源漫上来的祁军挡得并不困难。
仿佛没过多久,上头箭雨骤然收势,这边观战的几位将军不禁皱了皱眉,照理说,城门底下人员集中,比往日不知要便利多少,难道他们的箭矢这么快就消耗完了?
“不好!那是……”司其目光一定,惊愕地望着那不远女墙上忽多出的排排身影,他话音刚落,其他众将包括成去非也都看清了情势:
全是女子!
是上党郡的良家女子!
这些为人母,为人妻,为人女的最为柔弱的一群人赫然被押上城头来,绝望的尖利声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影中,烟尘冲天中,与杀戮,与血腥,以一种奇怪契合的姿态融为一体了。
衣帛撕裂声本不可闻,成去非却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女子被利刃贯穿,半裸着身子,鸟儿投林般纷纷坠下城来,被砸中的有祁军,也有胡骑,却无一例外地,即刻被马蹄践踏得只剩一堆模糊血肉。女子不断的惨叫声清晰地在底下祁军耳中点燃,爆于眼前,刘野彘等人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不断跌落的尸首横于眼前,稍一打量便认出是汉家女子,一时觉得心肠都被要被绞烂了,刘野彘瞪着杀红的眼,劈头便把一闪而过的胡兵砍作两半。阿大老六等人却不忍再战,大概猜出胡人的手段,即便是打下了上党郡,胡人留给他们的也只是座死城!百姓倘都死光了,要一座城还有何用呢?!
“校尉,怎么办?!”老六抹了一把血珠子,凄厉问道,刘野彘咬牙回应,手底长=枪舞得更为凶猛,“杀!大将军不下令,能怎么办?杀!”
“可是……”老六一语未了,刘野彘大吼一声“小心!”头顶丢下来的一具尸首直冲老六而来,老六一个避身,坐骑打个转便踩上了上去,竟是个白须老者!那老人嶙峋的身子被他亲手踩得稀巴烂,老六一阵目眩,心中痛极,知道胡人定是拿女子开路,把全郡的百姓皆绑了来!遂疯了一般冲杀上去,杀得不管不顾,血糊了一脸,视野时清时浊,胸中只剩滔天的恨意。
鲜血似蘸满墨汁的狼毫般挥洒点燃,一笔笔把眼前战场涂抹得浓艳异常,这片汉人的土地上,绵延不绝的,是汉人的血印,不是任何人的,成去非希望自己眼见为虚,耳听为虚,然而修罗地狱就在数里之外,他终再次抽出了环首刀,夹紧马腹,朝城门奔驰而去,众将的惊呼声迭起:
“保护大将军!”
身后跟上来的,成去非并未留意,他知道这一战,他们会胜利,他也知道,荆州军正在后方奋力杀敌,可眼前天子之民,谁来拯救?越来越多的尸体坠城,他唯有狠着心杀上来。
仅此而已。
那些扭曲的哀嚎声,离得越近,听得越明白,犹如一把尖刀,刺透的是他的心房。一具少女的尸身落到成去非眼前,他一个勒马不住,照样踏了上去,少女依旧柔软的纤秀身体所带来的触感似乎自马蹄间直窜而上,成去非看清了她的模样,十三四的女孩子,身量尚未长成,面容却姣好如花,他倏然在此刻想起了琬宁初进府的模样,那团记忆本一直模糊,却在此间终于清晰了,是了,就是这个样子,无辜的,脆弱的,美丽的,还带着孩子一样的稚气未脱,却生生被践踏成再也看不出人形的残肢烂骸……
他不可避免地有了这一霎的怔神,枪尖刺到眼前时,他竟来不及躲避。
“大将军!”一道瘦弱身影忽横到他前方,炽热的鲜血再次扑面,这种热度,他实在太过熟悉,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提手一刀,将那敌寇砍翻落马。
成去非抱住半路冲出来为他挡这锋利一枪的小兵,待看清怀中面容时,不禁失声唤道:“小武!小武!”小武抬眼似想提起个惯有的憨厚笑颜,却终是耷拉下脑袋歪在了他臂弯之中,这最后一眼,狠狠掏入了成去非的胸腔,把他一颗心撕扯得只剩无穷无尽的恨意!
他目中不觉噙泪,正欲推下尸首时,却见小武怀中露出一角东西,原是封尚未寄出的家书,染了半块血,成去非颤颤塞入自己怀中,随即扯下战袍,包裹起小武,折身冲出战阵,把他放在平地,才又奔向了前方。
刘野彘几人不曾想他竟再度以身犯险,却见成去非手中刀光乱闪,所到之处,皆血沫纷飞,骨肉支离,大将军虽向来彪悍勇猛,不惧强敌,可众人还是第一回见他野兽般砍杀无度,仿佛那具身体里不知藏了多大的愤懑仇恨一般。
火势渐去,日头渐升,混沌的战场之上祁军最终得以尽情屠戮,他们的战马之下,肉身早不可辩,众将士身上皆挂满了粘稠发腻的血浆,荆州军也已杀到眼前,两军汇合后,敌寇再无可退,最后唯剩那些战马悲鸣,成去非双手已杀得失去知觉,淌过大可漂橹载舟的血肉之河,身后留下清点战绩打扫战场的兵士。
虎威将军司其迎上他的时候,成去非突然回眸,视线里的满目血红根本收不回来,那些老人的,孩子的,母亲的,丈夫的,妻子的,战士们的,甚至包括被砍断前肢,只能杀掉的战马的尸体,无一再能认清,唯有靠战服,他们才能让死去的人入土为安。
上党郡大捷,是么?
成去非自嘲一笑,迈着两条同样麻木的腿朝众人走去。
第180章
凤凰五年孟夏,王师破长子, 收复上党郡十五县;仲夏, 王师破阳阿城, 收复建兴辖内高都、长平、安平、泰宁四郡。一场风雨过后,参军刘谦忧心忡忡立在中军大帐舆图前,半日都无言语,接二连三的胜利,理应带给三军巨大的喜悦与振奋, 而再无可比拟的士气也抵不过彻底告罄的粮草所带来的焦灼与躁动。
后方输送的粮草在打完上党后只运来一批, 便再了无消息,遣去查探的人, 亦不见回音, 刘谦终忍不住思及当日那些绝不该出现的谣言,他已年近半百,最年轻的岁月悉数献给边关,却和刺史林敏一样,半生同显达荣华无缘,许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爱慕荣华之人, 许是因为他们亦无此运命而已。中枢朝堂之事, 他们从没有插手的机会, 也决然不肯插手,为官者,在其位,谋其政就够了, 边关才是他们这类人的宿命。
然而中枢的权力斗争如同边关隐患,从未真正消弭,他心下也依然清楚。且在面对这位本身为台阁之首的年轻人时,他亦无从问起的是:乌衣巷的大公子到底是否知晓此次北伐,庙堂有多少人真心盼收复失地?或者有多少人是在等着他兵败狼狈而归?但不可否认的是,年轻人在这漫长的几月中,已像他的父亲一样,博得了将士的信任与爱戴。刘谦亲眼见他如何身先士卒,如何与士卒共苦,又是如何在上党一役后亲手埋葬一直为他擦护战甲的一名小亲卫,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宣告着,身为文官的成去非,同样可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统帅,尽管偶尔刘谦亦不能赞同他太过于奋勇当先的胆识。
那么在不存不济的当下,刘谦也只能委婉开口:“大将军欲建卫霍之功?”成去非摇了摇头,“封狼居胥,饮马瀚海,是历朝历代武将们的至高梦想,我有自知之明,先人的功业,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做这个梦,我只想走好每一步。”
刘谦点点头:“大将军,卫霍之功,不仅在于天赋英才,更有汉武一朝雄厚财力支撑,更有武帝本人鼎力相助,无人阻挠,心无旁骛,即便大将军有卫霍之能,却终也成不了卫霍之功。”
饱经边关忧患的长者,语重心长地道出肺腑之言,其下隐藏的真实含义,再明显不过,成去非默然良久,抬眸一笑道:“大人多虑了,我既无卫霍之能,自然不会思卫霍之功。”
他言辞中并无伤怀之意,十分平常,刘谦喟叹一声暗道:到底是何人辜负了眼前的骄子?
“报!西河郡太守请大将军入城!”帐外亲兵送来一封书函,正盖着西河郡太守之印,并州沦陷四郡,西河郡在这边可谓守着孤城,如今终盼到王师支援,太守唐济得知上党郡大捷后,很快修书一封送出城来。成去非虽同唐济未曾谋面,亦无任何交情,但仍对太守能在四面楚歌之境中坚持这份不拔之志而大为赞赏,刘谦在一侧道:
“唐大人不易,年过花甲之人还有这份韧劲。”
“大人认识唐太守?”成去非把书函看完递给了刘谦,刘谦大致浏览一遍方道,“曾共事过,他这些年,辗转调度,就没出过并州,治理边关也算经验丰富了,倘不是如此,又如何能守得住西河郡?”
成去非便坐下细细听刘谦讲述西河郡太守唐济治边功绩,大约对此人有了那么几分了解。翌日行军至西河郡城外附近扎营,之后带一众心腹去见了唐济。
府衙看上去年久失修,成去非一众人在离有数丈远时,就有人私下议论太守大人在此种地方办公,是否有坍塌之忧。等再近些,见阶下为首立着个留了一撮可笑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正眉眼弯弯地笑迎来宾。
众将不由会心一笑,这哪里像一方太守,说是田间老翁正合宜。
成去非戎装在身,佩剑挂侧,自是十分好认,唐济笑着上前冲他拱手行礼:“西河郡太守见过大将军。”
“大人客气,”成去非虚扶还礼,托他起身,一众人跟在两人后头陆续入院,里头还算整齐,不过器物陈设倒是和外头一样不知用了多少年一般。唐济如常,命人奉了茶,说是茶,不过是飘着几片颜色枯淡的叶子,喝起来索然无味,众将这些日子在外糙习惯了,只拿它当解渴之物,并无他念。
唐济拈须打量了几眼成去非,笑道:“听闻大将军这一路打得还算顺畅,是国家幸事,边关之地无珍馐菜肴可招待的,不过城内市集如常,我已命人开放城门,将士们可自由出入。”
这其中的犒劳之意,众将听了出来,临近者相互对视一眼,皆带了几分笑意,可不免暗自纳罕,这不起眼的老头是如何能在敌寇环绕情况下还能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的?
成去非已起身道谢,唐济也忙起身道:“王师不远千里,长途跋涉,还望大将军能乘胜将残寇彻底驱逐出境,还并州百姓安宁。”
胡人虽攻陷几郡,然而主要兵力分于两处,上党和太原,如今上党拿下,又收拾了几处胡人小股散兵,收复并州大地指日可待,成去非回道:“成某自当奋力而为,太守经营边关不易,也望太守保重身体,多为百姓造福。”
成去非又问起西河郡风土人情,垦荒稼穑诸事,唐济犹如闲话家常般娓娓道来,语调不疾不徐,不觉间众将听得茶水饮尽,肚子乱叫,唐济眯了眯眼,笑道:
“人老了,就爱唠叨,让将军们见笑,后院摆了筵席,比建康怕是要差许多,还望将军们见谅。”
众将腹中饥饿,这一连几日,虽也用餐,却和兵士们一样,有个六七分饱就得打住,大将军尚一日两饭,所食无多,其他人自然不好逾越过去,倘敞开了怀吃,怕是早已断粮不继。
太守既设下饭局,众将连假意推辞都省去,一行人兴高采烈往后院去了。滋滋烤肉的声音伴着难以形容的香气顺风而至,众人心下欢喜,一时间撕肉饮酒,畅谈欢笑,仔细算来,自离了帝都,这竟是头一回如此尽兴开怀。
倒是大将军,虽也围坐其间,两手只是搁于膝头,扯了块鹿腿,却咬得慢条斯理,众人猜他忧心粮草,正不知该如何劝,那边有婢子送来一沓卷饼,众人便依照唐济所言,把那肉裹了进去,没想到一口下去,那饼似是比肉还要硬,很快就牵带着两腮酸麻,众人鼓囊着嘴,笑问唐济这饼来由,此间气氛十分活跃,大笑声不断,那唐济官话虽说得带着浓重的并州口音,不过并不妨碍双方交流,众将一面吃,一面说笑,十分快活。
不过饭可吃得饱,酒却适可而止,太守所备诸食,皆被众将一扫而空,一旁侍候的婢子们似是见惯男人们狼吞虎咽,并无任何惊奇之色,只在其间上前询问是否要添食。
待起身告辞之际,一行人可谓心满意足,恨不能明日便杀进太原郡,早早凯旋。成去非见众人心情大好,算着也打扰有时,便不再久留,推说要去巡营,辞了出去。
送到门口,唐济同刘谦两人在阶下逗留片刻,两人本就是旧相识,此次再见,亦甚愉快。刘谦笑问:“益之兄看征北大将军比当初的镇军大将军如何?”他口中的镇军大将军正是当年成若敖领兵西北时的封号,唐济抚须点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着回想前事,仿佛成若敖都督并、雍、凉几州军事就在昨日,不由一番唏嘘感慨,“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这小子未必能建他父亲那般功业。”
“益之兄何出此言?”刘谦叹气问,唐济努努嘴,冲着成去非的身影:“他在江左的事情,我亦有耳闻,刘老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们粮草是不是早都不够了?”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刘谦苦笑:“什么都瞒不过兄台这双毒眼,他这一路,是真让我刮目相看,如今困在粮草之上,犹如蛟龙搁于浅水,我也是无能为力。”
“刘老弟,要我看,这仗不见得能打完,你们就得回去,去年一年,我给建康断续上了几道折子,都石沉大海,你可知并州这回怎么乱起来的?”唐济长吟片刻,“刺史大人倒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不过到底脱不了那点子风雅嗜好,这地方岂能容得下老庄?岂能容得下诗赋丝竹?刺史大人十分偏爱他手下一个文士,此人文章音律丹青无所不精,却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经常跳出来动辄指画军政大事,令狐将军多有规劝,刺史大人并未听进去,一回起了口角,竟昏头杀了令狐将军,将军的几个弟弟转脸就投奔了匈奴人,后来又引来羯人,这才星火燎原地就乱成了一锅粥。”
“那你方才为何不跟大将军说此事呢?他怕是到如今也不知内情。”刘谦频频摇首,说不出是悲是无奈,唐济仰天叹道,“刺史有功有过,还是刘老弟你来说吧,我去年上折子也为此事,希望中枢把那人赶紧寻个名头弄走,不过这事,也印证的是老生常谈罢了,并州这地方人心浮动,胡汉杂处,极易生乱,不知哪里出了些岔子,就引得一场场恶战,何时能把那些死都不会臣服的异族人往北往西打得远远的,打得他彻底怕了,边关才能消停了。但中枢又是个什么态度,我不好揣摩。”
两位老友话至此,徒剩沉默,刘谦无声打了个揖举步去了。
这边成去非巡营结束,便回到帐内在沙土上摆阵,他在等蒋北溟的音讯,并州几郡皆有他蒋家的商号,他既能替成家……一念未尽,帐外一阵骚乱,一名亲兵掀帐而入报道:
“大将军,外头要找大将军主持公道!”
成去非随手丢了手中小旗,大步踏了出来,环视一圈,却是韦少连部下的一众人,正欲寻韦少连,听得一阵铠甲摩擦声,原是韦少连正一路小跑而来,见部下竟找到成去非这了,顿时恼得面上大怒:“成何体统?找死吗?”
“小韦将军,那糟老头子无故就杀了我十七人,兄弟们的脑袋可都挂在长矛上,还立在那市门外呢!”有一中校愤然不已,其他人等立即陷入一片哗然,皆恨恨不平的模样,成去非见众人满身铠甲,手持武器,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缘由,那边忽传来一阵呵呵笑声:
“杀个老头子,何必全副武装呢?我顶着我的头颅来啦!”
竟是唐济边笑边走了过来,众兵士见他一身常服,身后并无守卫,只跟着个又老又跛的随从牵马,心下大惊,纷纷按剑就要动作,成去非冷斥一声:“不得放肆!”
众人这才不甘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却盯住了唐济不放。唐济一径走到成去非面前,却面对着在场诸人道:
“你们的大将军对不起你们吗?”
大家一怔,不知这老头子卖什么关子,无人应话,唐济接道:“我听闻你们的大将军风餐露宿,且常一马当先,陷阵杀敌,你们也十分尊崇他,那为何还要做出暴行,来败坏他的名声呢?”
韦少连心下吃惊,他也并不知这里内情,忙问道:“此话怎讲?”
唐济此时才看向成去非,先见了礼:“大将军前脚刚走,您的一队人,冲进街市拿酒,这本是我应允的,可这些人却刺杀了卖酒的老者,又砸坏了酒器,百姓辛苦攒的一点杂粮所酿的酒尽数都流到沟里去了,有人上前理论,亦被打伤,这样肆意扰乱天子的边关,”说着忽又转向众人,“罪归于何人?罪不过还是要连累到大将军身上,百姓只会说朝廷派来杀贼的不过另一群贼罢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满面羞愧,垂头不语,他们亦不知这其中竟发生这事,光听有人来报同袍被杀,首级都被割下挂市门,恼恨异常,直奔成去非大帐想要讨说法,被这老太守一说,竟再无话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