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称赞道:“哇,沈曼,你是总经理助理?了不起,了不起,现在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能干。”
沈曼推辞道:“都是因为苏总赏识我,借了她的光。”
林浩哂然一笑。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挑了一根,塞进嘴里,含糊其辞地告别:“唉,我烟瘾忽然上来了,我去外面抽根烟。”又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要不要跟我出去透透风?”
陆明远却说:“我闻不惯你身上的烟味。你抽完了,再来找我说话。”
他还捏了一下林浩的烟盒:“你的烟瘾,比前几年更严重,一早上抽了半包……你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开始借烟消愁。”
林浩嗤了一声:“我能有什么烦心事?”
陆明远只当他在沈曼面前开不了口,便同他说起了带口音的英语——那语调,简直怪里怪气。林浩笑着推搡他一把,叼着烟卷,逍遥自在地走出门——沈曼竟然跟在了他身后。
天气回暖,展馆外的草坪上,绿意萌生。
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团成一簇棕色绒球。林浩仰头望着树上的鸟,点燃手头的烟卷,道:“咦,沈小姐,你出来干嘛?”
“我也想抽烟。”沈曼一边说话,一边掀开打火机。
她惯用一种女士香烟,包装精致,烟味浅淡。不一会儿,两人周身腾云绕雾,沈曼带了几分玩笑劲,和林浩窃窃私语:“我们苏总,以前很喜欢这种烟,后来呢,她说,陆明远不抽烟,她要戒。”
林浩轻笑:“陆明远上哪儿找的这么好的老婆。”
沈曼不答。
她弯身坐在石阶上。麻雀落在她的脚边,蹦蹦跳跳,又飞走了,越飞越远,最终消失在天际。
沈曼瞧得出神,林浩又忽然问她:“你老家是哪里的?”
“山西宁化,”沈曼道,“听说过那个地方吗?盛产老陈醋。我祖辈都是酿醋的,我爸妈在宁化醋厂工作。”
林浩调侃道:“呦,醋坛子容易翻。”
沈曼笑道:“我今年二十七了,还没谈过对象。”
林浩略感惊奇:“你这条件,闭眼找吧。”而后又热心道:“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你喜欢哪一款的?”
他真是一副赤诚心肠,沈曼暗想。
先开始二话没说,就帮她修了门锁。平日里放在门口的垃圾,经常被他顺手带下楼,沈曼有时拎着重一点的包裹,倘若碰见了林浩,他也会搭一把手。
偏偏他没有邪念,亦无所求。
沈曼不知为何放下戒心,向他坦诚道:“我喜欢我们公司的一位……前任财务总监。我刚进公司的第一天,在电梯外碰见了他,看呆了,文件掉了,他弯腰帮我捡。”
林浩砸吧着嘴,品出味儿来:“这剧情开端,整的跟小说似的。”
烟卷火光微闪,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那男的咋样,特别帅吗?比陆明远还帅?”
沈曼摇头:“不是一个类型。”
林浩会意一笑:“你喜欢他,就去追啊,千万别原地傻等。万一追上了,他就是你的人,追不上,你也甭嫌丢脸,喜欢他的女孩子,肯定不差你一个。”
沈曼道:“您比女孩子还想得开。”
林浩耸肩,屏气吸入一口烟:“他们都叫我‘妇女之友’,还有人把我当gay蜜,呸!我是宇宙第一直男。”
沈曼忍俊不禁。
几秒钟后,她又谈起了自己的事。或许她真缺一位倾听者,她满腹心事无处诉说:“我喜欢的男人现在活得很累,我不敢接近他。我……亏欠我的上司,心里有苦衷,每天晚上睡不着。”
她的声音愈小,自言自语,如同呢喃。
林浩没听见最后一句话。
他温和地宽解道:“每个人都有忧愁的,众生皆苦。有时我会想,人活着,是乐趣多呢,还是烦恼多呢?可能是烦恼多吧。只有无牵无挂,超凡脱俗的大师,才能真正看破红尘。你做人再随性,也得服从社会规则,世上没有完全的自由……”
沈曼抬眼看他。
林浩礼尚往来,叙述自己的困境:“我姥姥和姥爷年纪大了,身边缺人照顾。姥姥心脏不好,还不肯跟我说,自个儿偷偷吃药,他们嘴上嫌我烦,跑得远,心里头成天惦记着我。唉,怎么讲?嘴硬心软。”
沈曼坐在他旁边,左手托住了腮帮:“陆明远刚刚问你,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你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
“得了吧,他又帮不上忙,”林浩忽而一笑道,“陆明远这人,看上去很清高,其实吧,他还蛮渴望家庭温暖。他好不容易和苏乔结婚了,我可不想打扰他们。”
随后,林浩接着问:“你看上的男人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沈曼念了一个“苏”字。
她咬着烟卷,浅浅地吐气,雾霭缭绕时,林浩呵呵一乐:“是苏家的人啊,啧啧啧,他们苏家是不是净出一些俊男美女?”
沈曼承认道:“全家都是哦。苏总还有个姐姐,叫叶姝,长相秀气,凹凸有致。”
提到叶姝,沈曼呼吸一顿。
她连抽几口烟,笑着说:“我跟叶姝闹了些不愉快。”烟火向后燃,快要烧到沈曼的手指,她无所谓地问了一句:“非亲非故的,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你觉不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人?”
林浩往她身侧挪了挪:“别介,哪里奇怪了?大家都是普通人,心里有事,想找人说道说道。”
他继续问:“你跟苏乔的姐姐闹了不愉快,你可以找苏乔啊,让她帮你们搭个线,大家伙儿坐一块,吃顿饭,把你们的误会谈开。”
沈曼乍然失去了聊天兴致。
一根烟的时间里,她已心生不耐烦,暗忖:林浩只是一个旁观者,不了解宏升的内部纠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和陆明远关系好,大抵是因为两人脾性相投。
她脱口而出:“谈不开。叶姝恨我,苏乔更恨我,我里外不是人。”
林浩微微一怔。
他将烟头熄灭,清理掉了烟灰,还用餐巾纸包着。他攥着那堆垃圾,稍微咳嗽了一下,才说:“叶姝我不认识,苏乔我还算熟。苏乔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有啥事,就跟她直说吧,她又不会吃了你。”
沈曼却道:“她会的。”
*
展厅的二楼阳台,苏乔靠在露天窗户边。她向下一望,瞥见了林浩与沈曼,他们二人时而愁眉苦脸,时而笑意横生,也不知是在聊些什么。
苏乔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她身边站了一位年轻帅哥,气质出众,谈笑自若,细节之处可见涵养过人。
苏乔称呼他为“蒋总”,他反而笑着回答:“你可以叫我全名,蒋正寒。我们在商言商,私下里别太客气。”
他的举止尤为得体,颇有几分风度翩翩。苏乔对他印象很好,轻声应道:“蒋总才是真客气。我去年就想跟你们合作,拖到了今年,才出一个方案……”
苏乔与蒋正寒说话时,陆明远就坐在一旁看着。
所谓艺术馆,自是别有一番逸致,连桌椅板凳都不例外。陆明远的椅子底下,安装了可移动滑轮,他无声地移动些许,离得更近,大约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陆明远即便心里在意,也装出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他又无事可做——旁人还能玩手机,他的手机仅仅是个了无生趣的诺基亚。
好在林浩回来了。
林浩带着一股烟味儿,坐到了陆明远旁边,笑着问他:“哥们,你在干嘛呢?”
陆明远反将一军:“沈曼刚才跟着你出了门,你们聊了什么?”
林浩搓了搓桌面,言辞间欲盖弥彰:“我和她能聊啥?也就谈谈人生吧。”而后又笑:“你这一副严肃的样子,真像审问犯人的警.察。”
他环视一圈,看到了立于阳台的苏乔,以及苏乔身边的帅哥——他们两人正在进行友好协商,讲到兴头处,还互相握了个手,虽然时间极短,但足够引发陆明远的关注。
林浩垂首,悄悄地议论:“那位仁兄,气质挺好啊。”
陆明远却道:“这位仁兄,和苏乔的伯母,看中了同一幅油画。他们都有购买意向,在经理的笔记本上,签了名,留了电话。”
林浩一乐:“啊,你同意卖了?”
“卖给他了,”陆明远回答,“虽然他出价更低。”
林浩“嘶”了一声:“图什么呀?”
陆明远讳莫如深:“他不是商业合作伙伴么?”
林浩夸赞道:“你真是通情达理。苏乔娶了你……啊说错了,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林浩的称赞真心实意,陆明远听在耳边,却没有往心里去。他给林浩塞了一瓶饮料,主动介绍道:“那个人叫蒋正寒,恒夏科技的总裁,技术出身,白手起家。宏升集团的电商运营项目,没经过招标,直接选择了恒夏……”
“什么叫电商运营?”林浩问道,“像h&m那样,自己开个网站卖衣服?宏升的服装品牌做得挺大吧,我记得他们的代言人,是一个男明星,有点清瘦,眼睛深邃,贼拉好看。”
陆明远隐约有一点印象。
他说:“今年新换了一位代言人,小乔签下的合同。她摆了五张照片,让我选一个,我把照片翻到背面,标号抽签,选中了那个人。”
林浩赞同道:“好样的,很公平嘛。大家都有五分之一的概率入选。”
语毕,林浩拧开手中饮料,尝了一口,那是一整瓶的橙汁,味道清甜,余韵悠长。他瞥了一眼生产制造商,发现竟然来自宏升集团旗下的食品饮料公司……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浩心生一种,他的朋友已经迈入豪门的错觉。
陆明远还在一旁问:“好不好喝?去年推出的新款橙汁。”
林浩回了一个笑:“这种饮料,保质期只有一个月,你们的物流跟得上吗?”
“不知道,”陆明远如实回答,“我没有参与过经营和运作。”
林浩便指点道:“我听人说,上流社会的精英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女人,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苏乔现在对你上心,你也得想点办法,加强你们两个人的联系,商业方面啊,兴趣方面啊……”
不可否认,他始终记得陆明远被苏乔甩了的那几天,长久站立在伦敦大雨中的颓废模样。
陆明远与林浩不同,他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个不用你提醒。”语调稍显缓慢,似乎在自言自语:“小乔他们家,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她没空做的事,我可以帮她做。”
林浩思索一小会儿,领悟了陆明远的意思。
他说:“我懂了,你是苏乔的贤内助。”
陆明远瞥了他一眼,没出声,仿佛是沉默的推辞。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向了宽敞的阳台。阳台上几人纷立,其中之一便是蒋正寒。蒋正寒眼见陆明远渐行渐近,不由得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这位一定是画展的作者,你好,我是蒋正寒。”
他友善地伸出一只手。
陆明远与他握手,礼尚往来地自我介绍。蒋正寒略一低头,发觉陆明远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款朴素的戒指,与苏乔的那一枚戒指造型相似。
蒋正寒方才明白,为什么他刚刚看中了一幅画,就能当场买下。他索性对陆明远坦诚,说自己的岳父一贯欣赏山水画,有了陆明远的作品,他今年算是准备好了礼物。
哦,原来是有岳父的人。
陆明远拍了拍蒋正寒的肩膀。
他们几人在阳台上谈笑风生,各自说了一些趣事与见闻。碍于人多口杂,苏乔没和蒋正寒细谈合作,不过他们双方意向明显,显然已经搭上线了。而苏乔忙着笼络关系,没注意她的大伯母何时离去。
伯母离去时,在门口遇到了沈曼。
沈曼向她问好,可她径直走过,似乎未曾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