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母瞧见李五也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即微笑道:“也是了,小廉也到了该带女孩子回家的年纪了。小姑娘,你叫什么?”
廉母的笑容纯净得根本不像是历过苦难折磨的女人,这样的笑容让李五猝不及防,怔了怔道:“我……叫小五,小五拜见夫人。”
“是个懂礼貌的漂亮孩子,我家小廉脾气不好,但心不坏,你要是嫁给我家小廉,他一定会好好宠着你,爱护你。”
李五忙道:“夫人,你误——”
“好了。”玄友廉打断她,转过身将剪刀放下,“母亲,小五随我回洛阳的时候受了伤,我先将她安排休息下,再来与母亲说话。”
廉母摆摆手:“嗯,去吧。”
玄友廉走到李五身边:“走吧。”
李五:“……”
李五只得随着玄友廉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身看了廉母一眼,就见她走到画案边,拿着沾着颜料的画笔心无旁骛地又继续作起画来。李五刚才有瞄那桌上的画作,画的正是这满庭春景。
李五想到了廉母会是一个美人,但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恬淡安静、优雅淡然的美人。
一个因为身份低贱不得不被安置在别院的女人,在李五的想像中,会是一个见识浅薄,被怨恨和嫉妒折磨得失去理智的妇人,就算曾经容颜美丽,也会因为长年的折磨而变成一个面骨透着尖酸刻薄的丑妇,完全不该是眼前这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前世她入住到玄友廉府中的一个月,并没有见到廉母。当时她只以为玄友廉以这样的母亲为耻,怕她在外人面前丢脸,所以不愿意让她现身,现在想来,是她想错了。
走出院子,玄友廉看着李五沉默不言的模样,淡淡道:“怎么,是不是我母亲与你所想的不一样?”
“是”李五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反应过来道,“不是,没有,我……没有想什么。”
“没关系,你听过我母亲的传言,会怎么想她我当然猜得到。”
李五有些心虚道:“我是没想到令慈绘得一手好丹青。”
“母亲擅画,是因我的祖父曾是一位宫庭画师。”
李五瞪大眼:“宫庭画师?”那廉母不应该是贵族之后,书香名门吗?怎么会……
玄友廉静静地叙述了起来:“二十多年前,我祖父还是宫庭画师,擅绘人像,一日被一位朝庭大官请入府中绘像。画像画成后送到那大官面前,却不知为何那画中人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朱砂所绘的线条。第二天,那个大官就被人谋杀在自己的卧房内,死的时候,脖子上被划了一道血口,位置正是我祖父所绘画相上那一道朱砂线条。”
李五道:“是巧合吗?”
“巧合?”玄友廉笑了笑,“也许吧。大理寺查了一个月,破不了案,于是我的祖父被扣上鬼画咒杀朝庭重臣之罪下了死牢,判了车裂之刑,而我母亲做为重犯子女,被贬为奴隶,充为营姬。”
李五一时无语,万万想不到廉母竟是因为这样一个荒诞的理由才沦落成营姬。鬼画咒杀,也亏得大理寺想得出这个理由。等等,二十多年前,那不是她的父亲李幽刚刚登基时候的事吗?
李五很快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新皇登基,朝廷暗潮涌动、势力盘根错结,因为许多搬不上台面的原因,当时朝上死了不少大臣,最后要么不了了之,要么找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结案,看来玄友廉的祖父是受了当时的宫庭斗争牵连,死得不明不白。
“到了。”李五正想着呢,玄友廉一扇门前停下,“你就住在这房间中,一会会有人过来打扫房间。”
李五应道:“好。”
玄友廉走后没多久,就来了一个婆子,手脚麻利地打扫房间。李五与她随便闲聊,得知廉母喜静,不好排场,这别院中下人很少,加起来不足十人。晚上又是那婆子送来晚膳,再无下人过来侍候。李五独自吃了晚膳,到睡前都没见玄友廉过来,估计是陪廉母去了。
李五自己打了井水洗脸洗脚,躺上床,四下一片万籁俱寂,来东都洛阳的第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在别院中住了五日,第五日大将军府的管事敲开了别院的门,说公主殿下听说廉公子从前线回来了,请廉公子入宫一趟。
管事禀告这件事时,玄友廉正带了裁缝来给李五量身材。
那裁缝拿着布尺在李五身上比划着:“姑娘请抬手。”
李五抬起来手,看了玄友廉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压根没看旁边的管事。
管事等了一会,道:“廉公子?”
玄友廉淡淡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等得管事出去,李五犹豫了一下问道:“廉公子,你一会进宫吗?”
“是。”玄友廉回答得简洁利落,然后就斜倚着身子看裁缝为她量体,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李五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见玄友廉似乎无意带她一起进宫,只得干巴巴地道:“哦。”
两人一时无话,不一会裁缝量好尺寸道:“新衣服需要五天才能裁制好,小的回去后会让伙计先送几身尺寸相近的衣裳过来,给姑娘先穿着。”
玄友廉站起来:“好,要华丽贵重的料子,越贵重越好,但颜色不要艳俗,明丽清秀便可,我午后要带她进宫,不能失了体面。”
那裁缝道:“小的明白了,大人放心。”
裁缝走后,李五小心翼翼道:“你要带我入宫?”
玄友廉瞥了她一眼:“怎么?不想去?”
“不,不是。”李五顿了顿,不让自己表露得那么明显,“我一直听说洛阳宫宏伟壮丽,所以很好奇,若能随着公子入宫见见世面,小五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半个时辰,那裁缝便送来了几身衣裳,玄友廉从中挑了一套,让李五换上。李五看了看,不是眼下女子流行的朱红石榴裙,而是一件水色拖地罗裙,配了海棠红的薄纱帔帛,还有一堆看起来就很贵重的配饰。
李五换上后,发现玄友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下意识低头检查了一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哪里没穿对,许久没穿这么复杂的衣裙,她一时都有些手忙脚乱,确定没穿错后道:“廉公子,你看什么呢?”
玄友廉看着眼前盛妆打扮的女子拖曳着裙摆走了几步,美自是不必说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质,仿佛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与镇定,顿了顿:“过来。”
李五疑惑地走到他面前,便见他伸出拇指抚上她的眉心:“还差一个东西。”
李五不解道:“什么?”
玄友廉拿起了一旁的剪刀和金箔。
片刻后,玄友廉拿着一枚现剪出的细小精致的花钿将李五按坐在铜镜前。
李五看着那式样别致的花钿,觉得奇怪。女子在额间贴花做为装饰是一种流行,无论贵族或是平民都喜欢这样打扮自己,制做花钿的材料从纸到金箔、鱼鳞、花瓣不一,颜色繁多,式样百变,但无一例外都是裁成花型,玄友廉所剪出来的花钿怎么看怎么不像花。
“廉公子,你剪的是什么式样,我怎么没见过?”
玄友廉低下头,仔细地将花钿替她贴上:“一会你就知道了。”片刻后,收回手,“好了。”
李五对着镜子一照,瞬间脸一黑,这个花钿远一看显得别致新颖,近看,分明是一个写得极草的“廉”字。这男人脑子有毛病吧,把这么金光闪闪一个大字贴她脑门上,生怕别人看不出这是什么吗?
玄友廉扬起唇:“怎么样,我剪的花钿可好看?”
李五黑着脸道:“可以换一个吗?”
“不行,想要跟我进宫,就得贴着这个花钿。”
李五默默地拿起剪刀从一旁的薄纱料上剪下齐整的一片。
玄友廉不解:“你干什么?”
李五将那片薄纱当做面纱围在脸上,冷冷道:“要脸。”
李五打扮好后随着玄友廉入了宫,两人的步辇抬进了宫门都没有停下来,一直抬了进去。
按照规矩,皇城之中外官不得乘辇,而玄友廉可以肆无忌惮地乘辇入宫,足可以说明现在的洛阳朝庭全在玄凉一族的控制之下,玄姓一族随意出入宫庭,甚至连宫庭中的禁卫全都是身着玄色衣裳的玄衣军。
洛阳宫是前朝所建,做为别宫,一开始规模并不大,唐太宗建立唐朝后定都长安,洛阳宫只是稍做修缮,并没有扩建。直到告宗,也就是李五的祖祖祖爷爷一时心血来潮,不顾众臣反对,迁都洛阳,扩建洛阳宫,才有眼下这般规模。不过后来告宗一死,他的儿子便又将都城迁回了长安,这洛阳宫便又空置了下来。
眼下洛阳朝庭刚建立没两年,诸室空乏,皇帝又是孩童,所以洛阳宫虽然壮阔浩大,却是空空荡荡,现在皇帝与公主都住在西南隅的上阳宫中,其它宫室都是空置着。
进了上阳宫的宫门,玄友廉下了步辇,便有四五个宫女簇拥着一个宫装华服的少女走来。
玄友廉向那少女迎过去,恭敬道:“玄友廉拜见五公主殿下。”
李五一脚刚跨下步辇,闻声向前看去。
三年未见,眼前的玲儿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女子的俏美模样,看到长大的玲儿,李五心中生感慨万千。前世之时,玲儿并没有活过十二岁,做为她的替身死在了南蛮偏僻而荒芜的土壤上,容貌也永远定格在了那一瞬。
可是重生后,她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
看着眼前笑容明媚的少女,李五真心为她活着这件事感到高兴。
董氏将自己一双儿女交出去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然而她的余生却活在了噩梦之中。虽然董氏在李五面前从来没表现出来过,李五却知道她活得有多痛苦多自责,没有一个女人亲手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进地狱会无动于衷。她看着董氏痛苦了十几年,所以重生那一刻,她真心希望将玲儿和海连救下,以报董氏舍命弃子之情、十多年养育之恩。可是事不如愿,玲儿与海连活了下来,董氏却死了。
她恨玲儿,恨的不是她的无礼与出言放肆,而是她的无知。因为她的无知,而害死了董氏。
也许上一世,董氏用自己孩子的命保全了别人,所以这一世,冥冥中注定,她选择用自己的性命保下自己的孩子,也算是一种自我赎罪。
对于董氏舍命保下的玲儿,她又怎么恨得起来。
放走两个对她全无威胁的孩子,报一个为她和李文治付出一生的女人的恩情,是她必须要做的。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两个身份卑贱的孩子,却成了洛阳宫中的皇帝与公主。
这般匪夷所思到荒诞的事,也只有在这样的乱世中才会发生吧。
李五意识到玲儿在看她,摸了摸脸上的面纱确定不会松开,走到玄友廉身边
现在的玲儿不是当初对她全无威胁的孩童了,她现在是洛阳宫中的公主,有着绝对的权势,她并不想在此刻与她发生冲突,况且她心里很清楚,刘玲儿应该是深深恨着她的,所以还是不要让她认出她来的比较好。
玲儿上下打量着她:“廉哥哥,这女人是谁?”
“公主殿下,这位是我的表妹,连小舞,她正好在我家中小住,我便带她进宫来见识一番。”玄友廉信手拈来,直接给李五取个新名字。
李五:“……”
玄友廉侧脸,冲着李五挑了挑眉道:“小舞(五),还不向公主殿下请安。”
李五矮身道:“小五拜见公主殿下。”
“连小舞?”玲儿看着玄友廉与李五亲昵站在一起的模样,顿时不悦,“你为何面见本殿要戴着面纱。”
李五低眉道:“小五面部生疮,形貌丑陋,怕惊着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勿怪。”
玲儿听她这么说,面色稍缓。看她眉眼是挺勾人的,但若是面部生疮,玄友廉不可能会喜欢丑陋的女子,也许就只是普通的表兄妹关系。
玲儿遂不再管她,笑盈盈地走到玄友廉身边,将李五挤开,挽上玄友廉的胳膊道:“廉哥哥,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跟我进去。治儿听说你回来了,开心得不得了,早几天就吵着要见廉哥哥,是我想着你刚回来,必定十分劳累,需要好好休息,到了今日才传你入宫一聚。”
李五被玲儿挤到一边,看她见到玄友廉后脸上都绽放出光华的模样,心想这刘玲儿不会是喜欢上玄友廉了吧?以玄友廉的容貌,刘玲儿喜欢上他也并不意外。
进了殿,海连身着龙袍站在殿内,并没有如玲儿所说的那般“开心得不得了”,怯怯地看了玄友廉一眼,又瞟着眼看了看刘玲儿,站在远处不肯靠近。
玄友廉躬身行礼道:“玄友廉拜见皇上。”
刘海连还是远远站着,不说话也不靠近。
刘玲儿道:“治儿,说话呀。”
海连才结结巴巴道:“平,平身,廉、廉哥哥,你无需多,多礼。”
刘玲儿走过去,将刘海连拽过来:“廉哥哥,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你看我们治儿是不是长高了?”
玄友廉伸手拍了拍海连的头:“嗯,是长高了不少。”
那手碰到海连的头上,海连露出一副都快吓哭了的表情,直往刘玲儿身后躲。刘玲儿不悦道:“治儿,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是皇帝,不要一有事就总往我背后躲。”
刘海连身子发抖道:“姐姐,我,朕,朕怕。”
刘玲儿在玄友廉进宫前,已经教育海连半天了,可是还是没办法让他不怕玄友廉,只得道:“皇上累了,你们送皇上回寝殿休息去吧。”
海连这才表情木讷地跟着太监宫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