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人确实是璇卿无疑了,她说的话也不会有假,倒是这个姓苏的,璇卿对他一番关于中毒者的说辞几乎言听计从,她虽然聪颖过人,毕竟涉世未深,倘若这一切都是被人谋划好的,引她跳下……沈竹晞摇摇头,不愿再想。
璇卿已经杀了人,不可挽回,当下最好能试出这个苏玉温的深浅,看看他到底有几成可信。就算他真的不会武,也给个教训,免得以后造次。
沈竹晞打定主意,侧手挥刀,刀刃上雷霆万钧之势,冷冽地只对着那一个人。苏玉温单色的瞳孔当中沉沉地映出雪亮的刀光,刀光交织成网劈头兜下,他似乎勉强地动了动手,试图挪移身子,却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瞳孔因为惊怖而猛地睁大了。
朝雪从他的侧颈横劈而入,在刀锋逼近、遍体生寒的一刹,苏玉温猛然伸手攥住喉咙,身体蜷曲着,神色极为纠结痛苦。沈竹晞愕然,随后冷笑,只是一点劲气逼近而已,还没有提刀刺入,这样的伪装也太过了些。
浅蓝短刀长驱直入,削开苏玉温的肩骨,杏衣公子整个人颓然跌倒在地,痉挛着向他伸出手,纤长的手指颤动着扣住袖口的边缘,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枯叶。他只觉得整个人刹那间被扔到冰窖里封住了,外面又有千层火焰烘烤,人世间所能感觉到的痛楚,实在以此为极,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这种感觉,刹那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意志力,却也同时带走了所有的气力,就算是要求死,也是不能。
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发作了。
苏玉温的思绪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着溃散满地,每竭力凝聚思索一次,都被无数利刃从中决然切断。眼前的光影逐渐扭曲动荡,他只隐约看见面前青衫闪动,一只手卡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在迷蒙中抬头。
“他好像是真的出事了。”沈竹晞收刀入鞘,发现不对,蹙眉道。
这个人虽然仍是敌友不明,然而毕竟还是一条生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面前。沈竹晞走上前去,抓住他后心,缓缓输送进灵气。
对方的四肢百骸俱是微弱的意象,没有半点内力,看来真的不会武功。沈竹晞松了口气,面前人万分痛苦的模样让他起了恻隐之心,隐约也不愿再怀疑对方。
苏玉温茫然地看去,斑斓的世界支离破碎成千万片,然后又极缓地一点一点地拼合成一张脸。他静静地看着,用仅存的意志力压制住了身体的痉挛,凝望着沈竹晞的眉宇,鸦羽睫,琉璃瞳,连同鬓边鹅黄色的缎带都若隐若现。他双眼发涩,竭力睁圆了,那种涩意甚至在一瞬盖过了痛楚,让他闭上了眼。
沈竹晞忽然无法直视这种眼神,微微别过了脸,奇怪,这个苏玉温为什么这样看着他?是在神志不清中把他当成了别人,还是……从前认识他?
“抓着我的手……”苏玉温忽然再度抬头看着他,目光一瞬间仿佛云开雾散,明亮起来,转瞬却又被阴翳笼罩。他喃喃地念了一个名字,声音沙哑,几不可闻。沈竹晞凑过去听,只隐约听到一个字,不知道是“小”,还是“旋”。
旋,璇……等等,璇卿?
沈竹晞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转过身来,盯着史画颐,缓缓开口:“这位苏……苏公子说,让你抓着他的手。”莫非这段同行的时日,苏玉温已然对璇卿生情?转瞬间,沈竹晞的脑海中如同戏幕开场,已经锣鼓喧天地唱了好几折大戏,他强行止住奔马的思绪,将对方背起,一边示意史画颐握住苏玉温的手。
史画颐微微迟疑,不知道苏玉温是什么意思,心想还是救人要紧,不能激起病人的极端情绪。她于是伸手抓住那一截杏色衣袖,半推半就地牵着他往前。
“璇卿,你还记得山路吗?”沈竹晞忽然意识到问题,侧过身来,肃容盯着他,“我先前迷路了,唉……”想到陆澜,他心境陡然低落下去,觉察到背上的人似乎向他靠了靠,左手冰冷的手指攀住他的脖颈。
“你干什么?”沈竹晞全身僵直,大皱眉头。
“我不想,掉下来。”苏玉温的声音极其虚弱,说一句话也断续成两半,他勉强地抬手指了一个方位,低声道,“就往那里,跟着辜颜走。”
沈竹晞恍然大悟,掐诀放出袖口的白鸟,一时间也没有起疑,为什么这个对他来说陌生的人,会知道辜颜。白鸟振翼而起,盘旋着落在他掌心,并没有立即飞远,沈竹晞感觉到辜颜用喙不断啄着他的手背,有什么硌手的物事从袖口滑落到掌心,他定睛一看,是先前辜颜从凝碧楼里带过来的那卷纸。
这上面写了什么内容?沈竹晞紧张起来,轻微地撕扯着纸卷的边缘。辜颜用翅膀拍拍他,忽而轻盈地折身飞起,扑簌簌地引领着他们往山外的方向走。
这一户人家离山麓并不远,转过苍苍青翠的藤林,循着潺潺的流水声往下走,就到了洛水下游的村庄聚居。沈竹晞点足跃过山涧,狂奔而去,高声询问山中荷锄的农夫:“老人家,周围可有什么医生?”
他连问了好几声,那农夫才听清楚了,放下锄头欹斜一旁,慢吞吞地手指了一个方向:“喏,村里最东头那个大房子里,有几个医生在这里歇脚,你快去!”
沈竹晞道了谢,沿着泥泞的村路走去,这处世外桃源的村落里,阳光明亮地洒过每一处,映照得房屋和檐下蛛网都一片晶莹,他静静地背着苏玉温行走,内心无比宁静祥和,然而这安宁中却隐约升腾起一丝不安——
不对,这里太静了。
除却他和璇卿的脚步声,辜颜振翅的声音,和穿檐漏下的风声,竟没有一点其余的声音!辜颜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忽然停在了他的手背上,不安地抖了抖白羽。沈竹晞顺着它翅尖所指的方向回头看,那个农夫正扛着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土里砸,明明是很费力的动作,所有的声音却像被封锁在一只黑色的盒子里,听不到分毫。
沈竹晞心下一凛,忍不住握紧了袖间的朝雪,放下苏玉温,改为半抱的姿态,以便遭遇不测时能灵活拔刀应对。这个村子并不算大,半柱香功夫,就已经走到东首的尽头。竹篱茅舍间,这一处石砌房屋犹为瞩目,一圈弧形石墙高高地围拢起来,沈竹晞走了一圈,都没能看到入口。
“这里面有医生居住?”史画颐嘀咕了一句,松开苏玉温,走到前面来,反握剑柄,顺着石墙细细敲打了一圈,声音沉闷,竟然像是实心的。她迟疑了一下,翻身沿着数丈高的石墙攀援而上,“小昙,你轻功不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墙头看看。”
沈竹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提气低语:“小心啊!”
史画颐十指紧扣住墙头棱角分明的一块凸岩,定睛望着下方,满脸惊愕——外面看起来只是一处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面却别有洞天,长长的阶梯蔓延向地下,有一面巨大的整块琉璃封住了阶梯再往下的空间,她隐约瞥见里面有无数人影绰绰攒动,因为隔得太远,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这些人是真的在地下?还是另一处的投影?史画颐陡然觉得背脊处有凉意倒灌上来,立刻点足回落到沈竹晞身旁,简短叙述,心有余悸:“小昙,这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些医生又在哪儿?”
沈竹晞将苏玉温推给她,握着朝雪站定,忽而微微闭上眼,仿佛在凝神感知什么。找到了!他霍然间一刀挥出,而后又是三下,首尾相连,无形无迹,刀光如梦,划破长空,落定的时候,石墙从中崩裂开一线石门,扑簌簌地往下落灰。
“障眼法。”他微微冷笑,提刀补了一句,“不要以为术法就能压倒纯粹的武学。”
一行三人从石门中接连进入的时候,那一扇门在背后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无声无息。与此同时,有噼啪的清脆掌声接连响起,暗中人影绰绰,仿佛在窥伺,场中却没有一个人影。沈竹晞透过琉璃镜往下看,下方的人也在仰着脸看他,他目力好,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人都穿着同样的衣衫,并不像凶尸一样面色僵冷,而是神态各异,却都蕴含着奇特的畏缩,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好像自己是什么奇特的怪物似的。
辜颜忽而飞起,冲向阶梯就要往下,沈竹晞微微蹙眉,握紧了手,半拖半抱着苏玉温跟在后面。他心中隐约有些后悔,此处凶险莫测,不像是什么能善了的地方,为了苏玉温一个敌友莫辨的人深入这里,实在是不值当。
然而,已经把他带过来了,就好人做到底吧!沈竹晞伸手在他鼻前一探,发现苏玉温虽然已经昏迷过去,全身痉挛,却还维持着断断续续的呼吸。他刚要收回手,忽然被对方紧紧地攥住了,杏衣公子不知在昏迷中看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手背柔嫩的皮肤里。
沈竹晞痛得大叫一声,甩开他,顺着阶梯往下走。盘旋的石阶层叠往下,一眼望到的都是晶莹炫目的琉璃色,仿佛通向不可知的未来。
脚步沉闷地一声一声敲打在阶梯上,史画颐渐渐能看清下面人的面容,只看了一眼,她忽然瞳孔紧缩,唰地拔出短剑。
——这些人,赫然就是先前在路上见过的,被假云袖带走的那些伶人和军士!
这么说来,这里根本不是医生所在的地方,那个老农是个骗子,这里有古怪!史画颐低声告诉沈竹晞,对方只淡淡地撇了下方一眼,微微颔首,飞扬的眉宇间尽是锐气:“怕什么,我在这里,就不会有人能伤到你。”
史画颐怔了一下,双颊微微绯红,虽然在这般凶险的境地,仍然觉得心中有丝丝甜意流转。她定了定神,继续往下走,全然忽略了沈竹晞只是说,能护住她不受伤,却没说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上面似乎有雪亮的光一闪而过,史画颐以为自己花了眼,刚要出声,沈竹晞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抚掌,淡淡:“是谁?出来吧!”
他静立在旋梯凸出的一块浮雕上,青衫无风自动,束发的鹅黄缎带抖得笔直。史画颐知道这是他全力应对的征兆,她放心了,没有人能敌得过全盛的小昙,至多不过能打个平手。然而,下一幕,史画颐陡然失声惊呼,锋利的指甲死死地攥进掌心——
那个昏迷过去的苏玉温,原本温顺地伏在沈竹晞身侧,被他半拖半抱着,这时豁然睁大眼睛,一跃而起!他身形飘忽如鬼魅,袖中的折扇一晃挥出,唰地展开在沈竹晞面前,一瞬遮挡住他的视线。
正文 第133章 荒草盈丛棘其五
就在那一刻,嗖嗖连声,阶梯下的琉璃镜轰然碎裂,千万道碎片如同削尖的短剑急速飞来掠至,沈竹晞视线被遮,手忙脚乱地抬起朝雪格挡,浅蓝色的刀光织成细网将他罩在里面,他抬手堪堪阻住一片从鬓边掠过的碎片,带着彻骨凉意,却没能阻挡住另一片刺入左眉的碎片。一阵剧痛之后,血流如注。
苏玉温缓缓放下扇子,沈竹晞这才看清楚,扇面上题画着的踏雪寻梅人像,已经完全变成了鲜红色,像是进了毒。苏玉温盯着他,晃晃手,声音微弱地解释:“有毒粉,我替你挡住了。”
沈竹晞松了口气,旋即皱眉:“你怎么忽然没事了?”他想到什么,冷笑,“莫非你是刻意装死引我们进来?还有,我都没察觉,你怎么知道有毒粉?”
苏玉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手指竖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二人往下看。上面的动静已经闹得很大,然而,下方那些士兵和伶人仍旧高高地仰头看他们,神色里没有明显的波动,木怔怔的,眼神却充满了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