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虽然服下了石中火,不记得和幽草相关的事,可是分明还记得这个名字。
这样不行,要抹除那个叫幽草的姑娘,在晚晴身心上留下的一切痕迹。这样无情无念无想,方能将凝碧楼最有希望的未来,铸就成最锋利的一把刀。
凝碧楼主在踯躅中下定决心,闪电般地制住了晚晴,将他按在座位上,迎着晚晴惊恐万状的眼神,提着烙铁走上前去,冷冷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啊!”晚晴感觉到那股骇人的灼热越靠越近,夹杂着灼烧肌肤的火焰,忍不住因为恐惧而颤栗。但楼主冷定如铁的手指钳制住了他,让他无处可逃。他惨叫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被一下子撕裂开,那些刻上去的字被一下子抹平。
“晚晴,你很像以前的我,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他在剧痛中死去活来,感觉到楼主手指一次一次掠起他额前稍长的刘海,轻细地拭去他满头汗珠。
何昱沉默地看着少年失去血色的脸容,呼吸微微有些凌乱。晚晴头枕在他膝上,翕动几下嘴唇,最后嗫嚅着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疼……”
“别哭。”他锋利的脸容罕见地温和下来,甚至声音也带了淡淡的关切。但在疼痛中崩溃欲绝的少年对此几乎没有感知,他只是无意识地惨哼着,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滚落,砸在身边人的指腹上,沸水一般的温度,在少年血脉里的每一处灼灼燃烧,几乎将五脏六腑烧成灰烬。
“别哭啊。”何昱抬高声音又说了一句,晚晴昏迷中也被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轰然劈过混沌的脑际,他感觉到自己被人微微颤抖着抱紧了,身上的疼痛没有再加剧,想来是楼主终于停止了烫烙铁,可是疼痛也没有丝毫的减弱,他疯涌出来的血染透了两人的衣襟。
但就算如此,何昱还是没有松手,只是微微放开了些,他抱着对面的少年,坚定而奇异的,像是隔着悠长的时空拥抱另一个年少的自己。
在那混乱而痛苦不堪的一夜终于过去之后,第三日晚晴才醒。他醒来之后,身上早已经被细细地包扎好,而楼主正背着手,微弯下腰,给他递一碗清水,淡淡:“我已经叫人给你施了治疗的法诀,虽然伤口不会愈合,但也不会再疼。”
再然后,就是凝碧楼的外出征伐了,他想来被留在楼中的,但楼主却带走了那个华茗绣去帮忙,他还记得,那是华棹原的养女,在喝药遗忘了养父之后,便加入了追煦小筑。
冷风拂面,晚晴叹息着关好窗户,倚在那里,怔怔出神了许久。他能隐约感知出来,自己在身上刻的字,是个草字头的轮廓,那到底是什么?是个人,还是什么事物?楼主又为何执意让他遗忘?
他缄默地扣紧了手,重新盯着联络符那端,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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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内,自从何昱说过那一句话后,相对峙的二人都不约而同的一动不动。
幽草警惕地半跪在一旁,检查着地上的尸体。她脑海里思绪很乱,搅成一团麻绳越缠越紧,这些由僧人带回来的“幸存者”都是早有悖逆之心的人,那么,这些僧人是否也已经加入他们的阵营?她抬首而望,眼神仿佛穿透了墙壁,凝刻在远方某一处,那里,或许谷主和陆公子等人正陷入苦战。
眼下有两点迫在眉睫的疑问亟待解决,一是这些尸体的骨龄为何只有一旬,如同新生的婴孩,二来他们的战力分明都十分微弱,为何会被派遣过来同撷霜君动手?
她想不通,索性不再想,微垂着头,眼神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撷霜君和凝碧楼主。
沈竹晞一直默然无语,他先前总觉得凝碧楼是在欺世盗名,可是这一路经行而来,中州百姓是实实在在地爱戴、拥护凝碧楼,不论出发点是什么,他们也确实在中州完成了许多安民乐业的实事。先前与邓韶音的交谈又影影绰绰地在脑海中浮现,凝碧楼到底想做什么?
“你们要做什么?”沈竹晞声音艰涩地如是说。
何昱居然笑了一下,尽管这个笑容展露在他过于锋利的脸容上,像是剑尖挑起染血的红萼:“既然你问了,我不妨同你说个明白。”
沈竹晞知道,以凝碧楼主的身份,定然不会欺骗自己,一直横亘在心头、摸不着门路的问题,就要在此刻揭开了。他屏住呼吸,紧盯着何昱
何昱放缓了语调:“我要缔造一个生而均等、太平长安的盛世。”
他微昂着下颌,神色有一种奇异的狂热,手指缓缓从剑柄上松开:“人人生来便有杂念,便要执迷追求成为人上人,由执而生贪,由贪而生怖,只要心底这种作祟的执念存在,人世就永远不能太平长安。”
他道:“就算是有片刻的安宁,那也不过是从一次战乱到另一次战乱中间,短暂而脆弱的平衡罢了。”
从许多年前在方庭开始,这个念头就已经在他心底初生雏形——林望安是他见过最无念无想、最近于神的存在,可是毕竟在尘世中还有牵挂,他的牵挂大概就是普渡世人,所以他在夺朱之战前夕抛下他,而选择与三位至交好友结伴同行世路、除魔斩灵。
他那时候便极为憎恶战争,总觉得是战乱将挚友从自己身边拉走,即使后来生生死死、再世为人,那个念头却始终不曾消失,小小的种子在岁月的洪流中破土而出,最终开出花来——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他要让山河明灯,盛世长宁,要根除那些发动战争的人心底的恶念与贪欲,要让所有人都空明地活下去。
沈竹晞思忖良久,竟是点头同意他这番话:“你说的是,可是人心最是复杂,纵然有些术法可以暂时操控人的思想,毕竟没什么长期的法子可以一次扭转这么多人的思维。”
何昱却截断他的话,唇畔一勾:“当然有法子。”
他手指着地下那些尸体,微笑起来:“他们就是无念无想、也无欲望的人,不仅他们,整座涉山城里的人未来都会变成这样。再后来,就将是靖晏军、京城、整个中州。”
一旁幽草压抑不住,扯着嗓子惊呼连连,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凝碧楼做了什么?
沈竹晞已经知道一个惊天而禁忌的秘密将在他面前彻底揭开,其间诸多因果必然是匪夷所思而耸人听闻的。他脸色苍白地沉默了许久,终于挪动嘴唇,极为艰难地接了一句:“还有呢?”
何昱一抚掌,并没有接着往下讲,反而话锋一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只是在想,若人也能变成草木就好了。”
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想到先前那僧人所说,涉山城里大半人的骨架都变成了草木,他指着何昱,微微颤栗:“你,你……”
何昱冷笑,收起了先前有些微柔和的模样,直言不讳:“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就是如此!我要将所有人,都变成和草木一样无心无情!”
他屈起手指,弹在剑上:“而这种以草木为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新人,就叫做‘云萝’。”嫌弃的冷光映照他唇薄如削,神情锋利而令人胆寒,“我不会术法,所以我用了七年的时间,动用了凝碧楼所有的势力,来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法子。”
他道:“还记得纪长渊吗?他是第一个失败品。而后七年中,方法在逐渐变得完美,汝尘小镇的人是第一批完成品,他们已经完全变成了云萝,所以在大火中一点就着,整个身体都很快地燃烧殆尽,根本来不及去救。而涉山城里的人便是第二批,他们的骨架已经变成了草木,但血管和肺腑还没有,很快就成了。至于靖晏军,他们进行得早,但是周期长,还要过好长一段时间。”
沈竹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时间因为过度恐惧,甚至连颤栗都停止了。
“撷霜君,不要害怕,我不会把你做成云萝的,何况我也办不到。”何昱双眉一挑,难以抑制地露出些许疑惑之意,“我在朱紫楼杀死缺一老人之后,夺取天官之舌,听到了宿命的预言,而你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你分明不会术法,可是身上却有一种因果的力量保护着你,我伤不了你,所有人都伤不了你。”
沈竹晞很难说听到这个虚无缥缈的因果律,和听到云萝这个名字,哪一样对他的震撼更大,但此刻,这两个名词横亘占据了他脑海中每一处空间,将他向来灵动的思维压迫到了一个逼仄的角落,他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撷霜君,你是被改写过命运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站在我们这边。”何昱神色肃然地凝视着他,眼眸深沉而真挚,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味。
“你有两次应该死去,可是都被人生生地救了回来——第二次是苏晏的续命缕。”他手指动了动,“至于第一次,我动用过云氏镜术的力量溯洄了你的过去,撷霜君,你也许忘记了,你家族的位置是一处时间裂缝,不断有不净之城的亡灵从这里逸散而出。而你的家族。修行有一种溯洄时间的术法,就是打坐不动,可以追溯到过去的事。”
沈竹晞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地问了一句,遥远得好像在云端:“能溯时?所以呢?”
何昱解释道:“在你很小的时候,不净之城里的亡灵发现了你家族是在时间裂缝的位置,并试图夺舍你家族中人,在那个时候,你本来是要被送入不净之城溯时的——你明白这个意思吧,你父母为了保全家族,想要将你送到不净之城,那些亡灵想将你送入天上之河,让你逆着时光溯时而上,回到过去。”
正文 第164章 风花不记年其六
沈竹晞已经无暇去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了,因为过于惊骇,少年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呼吸都停滞了许久:“真的有天上之河吗?真的可以溯时吗?”
不知为何,他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再次触碰到了另一个惊天谜团的冰山一角,和先前那个云萝的完全不同。他想起在纪长渊墓室里通过引梦石所看见的景象——那个很像自己的人站在平逢山顶上,天上之河倒灌而下,而陆栖淮在徒劳地追赶着那人。这样荒诞惊悚的画面深深地镌刻在他脑海中,而如今,在接近真相的那一刻,他竟然难以抑制地退缩了,隐约觉得,和凝碧楼关于云萝的图谋不同,那个与溯时有关的真相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然而,令沈竹晞失望的是,何昱只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溯时成功过,甚至亡魂也没有。这个中州、包括不净之城,也没有任何活人亡魂亲眼见证过天上之河的存在。”
何昱按着额头,似乎在悄然定神:“当初那些亡灵图谋将你送入天上之河,只是看到一处疑似入口的地方,想让你去探路送死。你本来万难幸免,但就在那时,周宅中祠堂发生了异变,时空裂缝被匪夷所思地永久封堵起来,而你也就在家里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夺朱之战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