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了女儿情状,他不得不竭力将静仪长公主劝下,叫她暂且隐忍,以待来日。
承安跟在锦书后边,一道回了甘露殿。
内殿里被火炉熏得暖热,香气淡淡,更是怡人。
锦书入了内殿,便将身上大氅解下,示意宫人放置起来后,便吩咐人取药膏来。
承安见她毫不犹疑的往披香殿去为他张目,不是不感激的,可与此同时,心里面却也免不了有些复杂。
他虽有皇子名分,但圣上素来不喜,到甘露殿之前,日子过得连许多体面些的总管嬷嬷都不如,更别说有人关切,为他出头了。
可是到了此刻,他静静站在殿内,看她伸手去取盛放药膏的玉瓶时露出的半截腕子,与眼睫在日光下泛着的淡金色的光泽,忽然觉得有些窘迫。
她将他当成小孩子,其实也没错。
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庇护自己。
而他,除去廉价而无用的几句话,其实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她是皇后,是圣上最宠爱的女人,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怎么会稀罕他那一点可有可无的心意。
真难堪。
锦书没有察觉到少年低落而无措的内心,只将玉瓶的塞子取下,低头一嗅,出声唤他:“过来,到这儿坐下。”
承安神情微凛,将自己心中情绪掩藏起,沉默着到她面前去,缓缓坐下了。
锦书也不说话,只伸手蘸了膏药,往他脸上伤痕处擦,有意叫他长个教训,也没有刻意控制力气。
承安疼的紧紧抿唇,只是脸皮薄,更羞于痛呼出声,惹人笑话,便勉强忍了下来。
锦书看他这样倔强,嘴唇抿的死紧,却不吭声,倒是有些心软,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
“杜牛膝的味道。”如此过了一会儿,等她手指落到他额头上时,便听承安这样说。
“你鼻子倒是好用,”锦书先是一怔,随即笑了:“杜牛膝味辛、酸,活血化瘀,掺在药膏里,也不稀奇。”
承安听她信口将药性说出,心中不免一动,便抬起眼,顺理成章的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这样详细?”
“二殿下,锦书手上动作不停,也不看他,只低头去,伸一根手指去蘸药膏,再去碰他伤口时,力气却大了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她从不称呼他二殿下,现在这样叫,反倒有一种淡淡的调侃味道。
“真不知道又怎么样,假不知道又怎么样,”承安也不呼痛,别过头,有些别扭的道:“你认出我之后,不也没搭理我吗。”
“为什么要搭理你,嗯?”锦书捏住他下巴,叫他把脸正过来,淡淡道:“你当你是菩萨,被认出来之后,我还得把你供起来吗?”
“那倒也不是,”承安微微合眼,道:“最起码,也别……”
他没有再说下去。
“别什么?”锦书在他脸上来回看看,觉得无甚大碍,方才低头,将玉瓶的塞子盖上,侧着脸问:“怎么不说了。”
“算了,”承安忽的一笑,有些倔强的道:“你说得对,也没什么好说的。”
“哦,”锦书也不追问,只是道:“你不想说,那就别说。”
日光斜斜的自窗外照进来,内殿是一片安然的静谧,倒也相得益彰。
“谢谢你,”如此静默许久,承安方才道:“不是谢你今日维护,为我张目,而是谢你……”
内殿里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内侍宫人侍立,有些话终究不好说出口。
顿了顿,他才低声道:“你都明白的。”
“都过去了,”锦书平淡的道:“我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承安有些受伤的看着她,像是一只家猫绕着主人的脚在转,可是不仅没有被抱起,反倒被踩了一脚一样:“怎么这样不近人情。”
“因为我变了,你也变了,”锦书道:“二殿下,现在,你是圣上的皇子,我是圣上的皇后,现在的你我与当初的你我,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那时候的你很弱小,要别人帮助才聊以度日,那是善心,也是扶持,可归根结底,只是对于弱者的怜悯与同情。”
锦书眸光平静,仿佛是未曾起风的湖面。
她缓缓问他,语气舒缓:“承安,告诉我,那些怜悯与同情,现在的你,还需要吗?”
承安抬头看着她,她也毫不躲闪的同他对视,谁都没有退开。
忽然之间,他有些伤感起来,心口也闷闷的,说不出的难过。
“对于你来说,我算是什么呢?”
承安目光专注,只看着她面庞:“不得不接纳的继子,还是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锦书居然真的认真想了想,对他说:“两个都有。”
——她居然承认了!
承安气息一顿,瞪她一眼,也不行礼,气急败坏的站起,转身要走。
锦书看他这样气鼓鼓的青涩模样,不觉笑出声来。
一直都是板着脸,大人模样的他,被逼急了,原来也有这样好玩的时候。
“你今日肯为我说话,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谢过你的好意。”
锦书望着他背影,轻声道:“我看过你的成绩,武苑里的倒是好,只是文苑里的还差些。”
“你若愿意,每日便抽一个时辰,到我这里来吧,多的我也教不了,念书识字还是无碍的。”
承安停下脚步,却拉不下脸回头,只背对着她问:“真的吗?”
锦书道:“骗你有什么好处?”
承安有些意动,只是自尊心作祟,不好马上回头,便僵立在原地,梗着脖子问她:“那,我还是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吗?”
锦书坐回绣凳上,漫不经心的执起搁置在一边的宫扇:“随你怎么想。”
第52章 朝堂
今日前朝上事多, 圣上回的也晚些, 临近午时方到甘露殿。》
他回来的时候,锦书正在庭院里喂缸里的几条金鱼, 发髻上低垂着的步摇熠熠生辉, 坠下的青玉澄澈剔透,同她洁白的面颊映衬, 极是鲜艳,明媚极了。
圣上看的心中一阵柔软,示意左右不要做声,悄无声息的注视一会儿,方才悄悄到她身后去,一把抱住了。
“几条鱼就勾的怜怜这般仔细, ”他笑着揶揄:“他日孩子出生,那还得了。”
说话的时候,圣上同她挨得极近, 气息呼到锦书耳廓处, 温热之中,带着一点儿痒。
锦书最是怕痒,连忙笑着躲他,梨涡若隐若现:“几条鱼罢了,怎么也惹得你说酸话。”
圣上揽着她往内殿去, 含笑道:“怕你心中不快,过来逗你高兴,你倒好, 反而欺负到朕头上来。”
已经是午膳时分,案上已经摆了菜肴,圣上膳食清淡,锦书亦然,这一点上倒是相近。
“我今日扫了贤妃与长公主的面子,”锦书将筷子递给圣上,笑着道:“七郎有没有生气?”
她这话说的倒是轻巧,听得人可未必这样想了。
宁海总管小心的拿余光看一看她,心中浪潮翻涌,难以言表。
皇后今日何止是扫了贤妃与长公主的面子,简直是将她们的面子放到泥里,踩了个稀烂。
王家人也就算了,左右圣上不好女色,对那个王惠没什么心思,可静仪长公主,却是结结实实疼了那么多年的胞妹。
而结果呢,消息传到含元殿,内侍问要不要去劝一劝皇后时,圣上也只是说了一句“她高兴便好”,便不再管了,等事后静仪长公主递了牌子进宫,更是见都不见。
别说是静仪长公主了,连他这个跟了多年的内侍总管,都对皇后的得宠有些心惊。
当初,皇后刚进含元殿做奉茶宫人的时候,他只当圣上待她亲近些,好生伺候着就成,哪里想得到会对她有这样深的情分,叫她一飞冲天,坐上后位呢。
想到这儿,宁海总管又开始庆幸了。
亏得他为人圆滑,在含元殿时便同皇后交好,现下见了,皇后或多或少总会给几分颜面。
对于奴才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福分了。
锦书却不知道宁海总管心中思绪万千,只看着一侧笑微微的圣上,催问道:“七郎,你说话呀,没生气吧?”
“不过是她们咎由自取罢了,朕有什么好生气的,怜怜多心了。”圣上不以为意,笑着劝慰道。
顿了一顿,他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忽的一笑,赞誉道:“你倒不偏不倚,两个人一起赶到宗庙去了,做得好。”
锦书心知他说的是承安与承庭的处置,不觉也是含笑:“还是有些偏心的,三殿下没吃过什么苦头,顶多也就是被太傅们打手板,训几句,宗庙里饿上两日,还不知会如何呢。这上边,他可比不得承安。”
话一说完,她便有些后悔了。
承安毕竟也是皇子,却有一个抗饿的特长在,可算不得体面,说到底,还是要怪到圣上身上去,此刻他听了,未必不会多想。
——不该往这上边提的。
然而圣上听过之后神色不变,既没有对承安表现出爱怜,也没有对自己此前的态度显露出悔意,只是神情自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也强求不得。”
锦书见他不提,也就转了话头,说到别处去了。
“朕听说,你弟弟与柳无书家的姑娘定亲了,”圣上想起前几日听到的消息:“要不要朕下旨赐婚,为他们添一份颜面?”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搅得人尽皆知,”锦书心中早有成算,更不愿叫圣上牵扯进去:“七郎好意,怕是只能辜负了。”
她既不愿,圣上也不强求,只是柔和了面色,去抚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他今日听不听话?”
“还好,”锦书目光也温柔下来,有了母亲的慈爱:“刚才我在外边看鱼的时候,他还动呢,要不是觉得他喜欢,我可没耐心在那儿站那么久。”
“娘娘这还说呢,明明几日胃口不好,还偏逞强,”红芳在侧补了一句:“今日过了辰时才用的早膳,也就是圣上走得早,才不知道。”
她话说的快,锦书还没来得及斜她一眼,圣上便扔下筷子,先一步握住了她手掌:“身子不适,怎么也不同朕讲?是吃不下东西,还是人没精神?”
顿了顿,他又不满道:“太医都是怎么当值的,这样大的事情,居然敢瞒着!”
“是我吩咐他们别提的,”锦书被他说的心暖,面上笑意更柔:“谁有孕的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到了我就这样娇气,叫别人听了,会笑话的。”
“你是朕的皇后,腹中怀的是朕的皇子,便是要金山银山也使得,”圣上依旧冷着脸:“谁敢笑话?”
内殿里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人在,锦书听他讲这样亲近的话,体贴之余,不免有些赧然。
伸手盛了汤,她递给他,轻声问:“若是有别人这样讲,七郎会为我撑腰吗?”
圣上反问她,语气不善:“你觉得呢?”
锦书一双梨涡浅浅显露出来,甜蜜的很,手指在他手心勾了勾,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