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照看得当,这会儿已经足月,难产的可能性相对减小。
从锦书觉得疼,到进入内殿,其实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圣上仔细将她放下,才发现她裙摆泛湿,手伸进去一探,才知她羊水破了,确实是要生了。
接生嬷嬷来得很快,心里再急,也不敢表露出来,以免惹得贵妃心思浮动,不利生产,只说一切顺当,并无大碍。
锦书肚子疼的厉害,只片刻功夫,额头便生了冷汗,接生嬷嬷问了几句详情,便着手准备起来,有人去查看热水巾帕,另有人安抚锦书,双手轻柔的落在她腹上,小心安抚腹中急于出世的孩子。
妇人生产,没有叫男子留在这儿的道理,圣上委实放心不下,见她痛的额头生汗,面色与唇色瞧不出一分色泽来,揪心至极。
“朕就在外边守着,”来不及去取帕子为她擦汗,他用自己衣袖轻轻擦拭她额头,声音温和有力:“别怕。”
锦书从没想过,女人生产会这样痛,叫她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分成两半,在这样的痛楚中丧生一样。
眼睛失了焦距,她能见到圣上嘴唇张合,耳朵却有些奇怪的,听不清他话语,连他面庞都有些模糊了。
“娘娘用力。”贵妃是足月,羊水破的迅速,很快就会流干,倘若在那之前,孩子还没能出来,母子俩就很危险了。
接生嬷嬷在她腹上顺了一会儿,孩子却还没影,心便不由自主的往下沉,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温声劝慰:“再用些力气,小殿下马上就生出来了。”
锦书听得她这样讲,勉强提起几分精神,只是人精力有限,用上一阵,便会衰减,她自然也不会例外。
可直到这会儿,孩子都没露头。
圣上人在外边守着,透过窗户,见日头一寸寸东升,心中焦急愈甚。
时间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叫他觉得缓慢,像是即将流尽的水,一滴一滴,伴着她的痛呼声,耗得人心急如焚。
他静默不语,周围人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唯恐触及圣上霉头,被发落出去。
已经过了午时,里头却没有任何动静,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
像是此前太医令和接生嬷嬷预测过的那样,最坏的情形发生了。
贵妃难产了。
今日清晨,含元殿急匆匆召了太医过去,随即便有接生嬷嬷前往,宫里人便知道,怀胎九月的柳贵妃,即将临盆。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着贵妃腹中孩子出生,并沉默的猜测,那究竟是一位公主,还是皇子。
当然,其中也不乏暗暗期待贵妃难产,母子俱亡的。
身下无子的那些宫嫔倒是还好,虽然心中也觉忐忑,但总算不是利益攸关,至于身下养育皇子的几个,则是同圣上一样,从听到消息之后便惴惴不安,滴水未用,粒米未进。
贤妃僵坐在暖炕上,对着面前那副刺绣出神,一个上午过去,却连一片海棠花的叶子都没绣完,心烦意乱许久,终于执起一侧剪刀,将那副无辜刺绣剪个稀碎。
柳贵妃难产的消息,就是这时候传到她耳边的。
“阿弥陀佛。”贤妃轻轻念了一句,嘴角带起一线笑意,随即又被她自己抹去。
虽然圣上知道她与柳贵妃关系不好,但若是在这关头叫他看出幸灾乐祸来,下场只怕不会太好。
即使再欢喜,她也要抑制住。
“圣上,”产房里头一个嬷嬷出来,战战兢兢道:“娘娘这一胎,怕是有些艰难,若有意外……”
没敢看圣上神情,她颤抖着将话说下去:“是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许是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圣上听见自己声音艰涩:“万事以贵妃为先。”
“嗳,”那嬷嬷低眉顺眼的应道:“奴婢明白了。”
从清晨开始,一直到午时,孩子都没露头,再耗下去,羊水就要干了,怕会一尸两命。
接生嬷嬷们得了圣上吩咐,问过太医后,便煎了催产药来,准备喂着贵妃喝下,再继续这场艰难的生产。
圣上人站在外间,从清晨最开始的来回走动,到午后的凝滞不语,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被不知名的巨手捏住,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
“圣上,”宁海总管见他嘴唇发干,奉茶过去,小心道:“您用一口吧。”
锦书这会儿还在里头,他哪里有心思用茶,看也不看,一言未发。
圣上如此,宁海总管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轻轻一礼,沉默着退到一边儿去了。
催产药马上就会过来,锦书嘴里先一步含了一片山参吊气,许是确实有用,她精神略微好些,虽然面颊依旧惨淡,眼珠总算能略微转一转了。
或多或少的,之前她也听嬷嬷说过些临产之事,所以,即使这会儿没人说什么,她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大概是难产了。
出乎预料的,她并不觉得这很叫自己难过,反倒觉得……
就这么死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才使得她始终没有办法倾尽全力,去将腹中孩子生下来。
“娘娘,再等等,”接生嬷嬷见她眼神微有涣散,心惊胆战,强压惊恐,勉力劝慰:“药早就被熬好等着,只缺一点儿端过来的功夫罢了,马上就好。”
锦书神情已经有些恍惚,没看见面前接生嬷嬷微微颤抖的唇,却见到了许久未曾出现的另一个人。
承安。
有时候,她独自坐在偏殿的台阶上,甚至于觉得他是自己的一场梦。
梦醒了,无迹无踪,除去她以外,世间再没有人知道他来过。
这的确是一场梦,她也是这样告诉自己。
在他离开后,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再梦见他了。
久到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
直到今天清晨,她被腹中孩子惊醒时才发现,原来不是那样的。
很多事情,由心不由人。
她还是很想他。
承安。
锦书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眼睫一颤,泪珠倏然滚落。
“我何德何能,”他看着她,伤感道:“哪里值得你为我寻死。”
他说的是她咬舌自尽一事,虽然语焉不详,但她还是明白。
心里酸涩,喉咙作痛,她缓缓合眼,眼泪簌簌:“不过一死。”
“你能活下去,于我而言,就比什么都好。”他看着她,居然笑了。
一句话说完,他伸手过去,颤抖着抚过她苍白面颊,随即收回,转身离去。
……
“娘娘,娘娘!”接生嬷嬷的声音传进锦书耳内:“用力,再用力,看见头了!”
锦书心中似悲似喜,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何滋味,手指无意识的抓住被角,用尽力气之后,便觉有什么东西自体内滑出,而她自己,却像是离水的鱼一般,躺在一侧,大口的喘息。
“生了,生了!”接生嬷嬷忙不迭再喂她一片山参,另有人将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擦拭过,小心包起:“是位小皇子!”
第137章 前世(完)
听见内殿里传来孩子哭声时, 圣上方才松一口气, 顾不得问别的,便大步入内:“贵妃好么,可要紧?”
“娘娘累坏了,这会儿已经歇下, 生产耗费气力,怕是要将养几月。”太医诊脉过后,侍立一侧,小心翼翼的回禀。
圣上在外听她生产艰难, 早觉心疼, 掀开帘幕后,见她面色惨淡,若非胸前仍有起伏,几乎瞧不出人还活着,心中更是刺痛难言。
到床边去坐下,他动作轻柔的摸了摸她面颊,只注视着她,却没有说话。
这一遭生产, 委实惨烈, 既然已经有了血脉交融的骨肉,那也不必再要。
有这一个,就已经足够了。
陈嬷嬷抱着擦洗过的小皇子, 听他在耳边哭闹不休, 也不觉厌烦, 笑容满面的抱给圣上瞧:“是位小皇子,脾气可大呢。”
圣上老早便听见孩子哭叫,却还是头一次见,小小红红的一团,既可怜,又可爱,看了一眼,他就心软了。
这是他们的孩子,流有两个人的血脉。
“给朕抱抱,”圣上微露笑意,动作轻缓的接了那个大哭不止的小家伙过来:“还没睁眼,倒瞧不出是像朕,还是像贵妃。”
“都好都好,”陈嬷嬷笑道:“圣上的美男子,贵妃也是风仪出众,像哪一个都差不了。”
新生的小皇子似乎哭闹够了,抽抽鼻子,委屈的停了下来。
圣上仔细抱着,越看越爱,忽的想到另一处:“是不是饿了?先叫乳母喂一喂吧。”
“嗳,”乳母们都是早早准备好的,陈嬷嬷应了一声,亲自抱着小皇子往内室去:“老奴这就去吩咐。”
午时刚过,外边日头略微向西,极为温暖晴朗。
圣上将吃过奶,沉沉睡下的小儿子抱在怀里,低头亲了亲他额头:“正是午后天晴,便叫他承熙吧。”
随即便有内侍应声,往宗正寺去通传,今日午后某时某刻,皇七子降生,上赐名,承熙。
锦书身子本就娇弱,生承熙的时候更是难产,极为耗费精力,产后这一觉睡得格外长,直到第二日傍晚,方才转醒。
倒是承熙,足月出来,太医诊脉之后,说是极为强健,没什么毛病。
“你呀,”第二日下午,他就睁开了眼睛,圣上爱的厉害,亲自抱着照看,早忘了此前说要打他,给锦书出气的话:“自己倒是没事儿,可是将你母后给折腾惨了。”
新生的承熙懵懵懂懂,当然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宁海总管同陈嬷嬷一道守在边上,以防圣上随时传唤,却将他口中称呼听得明明白白。
暗自对视一眼,齐齐低下头,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圣上面色如常,似乎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捏住儿子那只柔柔的,软软的小手一亲,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圣上,”暮雨声音便是在这时传来:“娘娘醒了。”
过了足足一日,锦书似乎仍旧能感觉到那份痛楚,嘴唇微微发干,宫人们扶着她喝了一点儿温水,方才觉得好些。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圣上见她坐起,温声道:“还累不累?”
锦书这会儿依旧觉得疲惫,听圣上问话,也只是略微眨眨眼,却没出声。
宫人去请太医过来,另有人去备饭,圣上便将自己怀里的小儿子小心翼翼的搁下,叫锦书瞧一瞧他:“这是咱们承熙,才睁眼没多久呢。”说着,还伸出手指去,在承熙眼前晃了晃,逗他玩儿。
锦书无意识的舔了舔嘴唇,看那个小人儿一眼,微微一怔。
“生的像圣上,”她顿了顿,道:“眉眼像极了。”
“真这么觉得?”圣上察觉到她转瞬的僵硬,却没变色,只温柔道:“他们也这样说,只是听得太多,倒叫朕觉得,他们是在糊弄人。”
“真的像。”锦书目光在承熙脸上转了几转,一时之间,竟没找到什么同自己相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