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心中多么厌恶恐惧,她都只能紧紧咬着牙关,忍耐着,不能动,不能入睡,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惊动兴致中的北狄王,引来大祸。她没有一个晚上能够睡的安稳,连睡梦中都无法得到片刻的宁静。
白天,她还要应付北狄王嫉妒的嫔妃,以及北狄皇室的明枪暗箭,心力交瘁。
她原本是在娇宠中长大的尊贵公主,金樽玉莼,万千宠爱,尽管皇宫中勾心斗角,但她有母妃,有德明帝。可是在北地皇宫,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
在大华皇宫,她常常肆意欢笑,银铃般的笑声洒落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在北狄皇宫,不要说笑,午夜梦回,独自一人时,她连哭泣都不敢出声,只能将眼泪往心底咽,唯恐触怒喜怒无常的北狄王。
那场和亲,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子将她从天堂拉到了地狱。
然而,无论有多难,多苦,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因为她记着,在远方有她的国家,她的父母,她的爱人,他们关爱着她,记挂着她,在等她回去。
“终于,我找到了机会。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北狄太子居然和他的父亲有着相同的嗜好,于是,我精心安排,利用一名貌美的男宠挑拨离间,终于使得他们父子失和,在我的寝宫,北狄王一怒之下,挥剑杀了太子,恰巧被北狄的贵族撞破……”
“于是,整个北狄都乱了,兵戎四起。我传消息给大华,萧夜华趁机潜入北狄内部分化离间,大将军元毅率兵攻打北狄,内忧外患,终于使得强盛一时的北狄帝国烟消云散,再也无法与大华为敌。”
原来,所谓的岚湫公主美色过人,诱得北狄王父子失和,竟然是这么回事。
“这太荒谬了!”苏陌颜几乎难以置信,更无法理解,“既然这样,所有的事情应该与你无关,你是清白的,你与北狄王父子没有瓜葛,甚至,北狄灭亡了,你回到大华,应该还是从前的岚湫公主,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子?”
岚湫公主苦笑着,喃喃道:“是啊,我也以为,北狄灭亡了,我能够回国了,我也以为我的噩梦彻底结束了。可是,我那时候不知道,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历经艰难险阻,满怀欣喜回到大华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迎接她的,是莫云楼与岚茗公主的婚礼。
甚至,在大华,这是一段有口皆碑的佳话: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与当朝公主青梅竹马。然而,公主被番邦之王强娶,为了家国,公主挥泪辞别恋人,而痴心的世家子弟发誓要为恋人守候终身,等待她的归来。这番痴情感动了公主的姐姐,委身下嫁……
就像任何传扬下来的佳话一样,曲折动人,还有个圆满的结局。
如果她死在北狄,永远不回来,这就是一段传奇佳话。
可是,她回来了,于是,佳话变成了尴尬。
当然,他是无奈的,被迫的,因为他的家族不可能允许他孤身终老,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他的苦衷,只除了她。一年,仅仅一年,那个说着要永远等他归来的爱人便娶了她的姐姐,而面对她的归来,莫云楼表现出的不是惊喜,而是惊讶、为难,甚至是怨恨。
是的,怨恨。
那是她曾经深爱的人,岚湫公主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在那一刻,莫云楼希望她就那样死在异国他乡,永远不要归来,让他陷入如此两难的警戒。
而面对岚茗公主所说的,让她做妾的建议,莫云楼竟然并未驳斥,而是赞同。
是啊,她已经不再是金尊玉贵,冰清玉洁的岚湫公主,她嫁过北狄王,有着引诱北狄王父子失和的名声,是众口传诵的火锅妖女。这样的名声,就算在北狄也要被人诟病的,何况是更加注重礼法的大华?这要世人如何接受?
或许,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在北狄城破的时候自刎殉国,轰轰烈烈地用死亡洗清所有的污名。
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匹配京城勋贵子弟莫云楼呢?
愿意接受她为妾,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若她识趣,就应该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做个规规矩矩的妾室,或者平妻,好好的侍奉莫云楼与岚茗公主;抑或自惭形秽,婉拒谢辞,从此闭门不出,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用一世的光阴洗清她的罪孽和污秽。
可是她偏偏不,她偏偏要昂着头,用那种睥睨的眼神,对岚茗公主说,这样的男人,我不屑要!
这不是在撑场面,而是她真的看不起莫云楼。
从那一刻起,莫云楼这个人在她心中,已经彻底地死去。
“……后来,京城流言四起,说我放荡淫一乱,引诱得北狄王父子失和,甚至更污秽的传言都有,以至于每个跟我说过话的男子都会变成新的流言对象,于是人人自危,没有男子再敢与我说话,甚至看见我都会躲得远远的,以免被我连累……渐渐的,男子变成了女子……最后,所有人都对我退避三舍!”岚湫公主苦笑道,“我以为这是莫云楼或者岚茗公主的把戏,想要借此洗刷他们的名声。”
“难道不是吗?”苏陌颜追问道。
“他们两个在我心中,就像丑角一样,哪里值得我在意?真正能够伤害人的,是心底最在意的人!”岚湫公主露出了一个像是哭一样的微笑,“你知道是谁吗?是曾经疼爱我如珍宝的父皇,德明帝!”
“为什么?”苏陌颜完全没有想到,也完全不能够理解德明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岚湫公主冷笑道:“当然是因为我的名声。”
“可你什么都没有做,你是的清白的呀!”苏陌颜喊道。
岚湫公主苦笑:“谁相信呢?那时候,北狄和大华都传遍了北狄王父子失和的事情,难道我能够见人就撩起袖子,让他们看我手臂上的守宫砂?难道我能够满世界嚷嚷说,我和北狄王根本没有圆房,我还是清白之身吗?如果真这样,就算没有北狄王父子失和的谣言平息,我也算是毁了。”
大华虽然风气比较开放,对女子的束缚比前朝要少一些,但是,却也没有到这个地步。
“可是,你可以告诉皇上,他是你的父亲,而且,他那么疼爱你,不是吗?”苏陌颜想不通,如果德明帝知道这件事,应该会为岚湫公主洗脱冤屈才对。
岚湫公主低低地笑了起来:“疼爱?哈哈哈哈哈哈……冰清玉洁的岚湫公主当然值得疼爱,但是,声名狼藉的岚湫公主却是皇室的耻辱,哪怕我什么都没做!就像那些被人欺辱的女子,她们做错了什么?难道她们想要被人欺辱?明明她们是受了委屈的人,可是对于家族的人来说,她们活着,就是耻辱!”
“所以,皇上故意放出那样的流言,就是想要逼你死?”苏陌颜低声问道。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那次抓到采花贼后,陆箴所说的话——
“女子被采花贼所辱,她们本是受害者,但是,天底下能有几个人真的将她们当做了受害者呢?就算是那些女子的亲人家属,也只会在她们死后痛哭流涕,若是活着,便是家族耻辱,有辱门风,会觉得被她带累得抬不起头来。”
岚湫公主的遭遇虽然不是遇到了采花贼,却比那更加糟糕,所以,德明帝想要她死。
就像她如果在北狄城破时以身殉国,就会变成传奇佳话一样,只要她死了,再让人放出守宫砂的风声,所有人都会幡然悔悟,相信她的清白,歌颂她的牺牲和委屈……因为鲜血和死亡,能够洗清一切的纠结和复杂,让她变成最单纯的受害者,甚至会为她赢得节烈的美名。
就像那些被采花贼伤害过的女子一样,只要死了,别人就不会再非议。
为什么只有当人死了,人们才会变得宽容?为什么要对活着的人那么苛刻呢?
“我知道,德明帝的手里握着一些证据,只要我死了,他就会狠狠地处置那些散布流言的人,然后给出证据,会追封我,会让我美名流传后世……可是,凭什么?当初北狄王求娶的时候,我曾经寻死,他拦住了我;可当我安然无恙地从北狄归来时,他却要我去死!为什么?”
岚湫公主终于忍不住,再也无法淡然自处,而是近乎崩溃地喊了起来。
“陌颜,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了皇室的所谓美名?为了所谓的皇室尊严?为了他的英明和威严?”岚湫公主哭着,问着,眼眸中全是充满恨意的光芒,“他不敢怕人诟病,只能用这种龌龊手段。但见我并没有屈服,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母妃的身上,他对母妃施压,要母妃劝诫我听从他的安排,母妃不愿意,也不想成为我的软肋,让我被他威胁逼迫,于是她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