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布局不似平常家居,一进屋就看见一张木头搭起的床铺靠着墙边,但床上并无铺盖,只有一床兽皮铺着,方漓本以为是无休息之所,却见白虎大摇大摆地跳上去,打了个滚,露出极惬意的模样,然后伸着舌头过来,把她往床上拉。
懂了,这是说,我的床很舒服,让给你睡。
“你还给它搭了床?”方漓真是控制不住地嘴角上弯,觉得他太有趣了。
无却抿了抿嘴,一直没离手的树枝在地上点了点,终究什么也没写。
这是他的床,白虎被他带回来之后就跳上去不肯下来了。他只好去另一间屋重新做了一张床。
可是看方漓很高兴的样子,他不想告状了。万一她站白虎那边怪他小气怎么办。
无的居所从来没有来过客人,她是第一个。
方漓到底被热情的白虎拉到兽皮上坐了一会,她趴在兽皮上辨认,这居然还是一只炎虎的毛皮,黄色偏红的底色上有着深黑色的条纹,手摸上去不止是厚实毛皮的温软。这是炎虎的特性,毛皮自带温热效果。
白虎这家伙真是一点没有同为虎类的友爱啊。方漓笑着把手塞进去感受那种暖意。
白虎才没同族爱那种东西,它觉得这种带着虎头的毛皮铺在床上,它再往上一躺,它的脑袋搁在炎虎脑袋上,那才叫威风。
其实它还有一床冰暴虎的皮毛,没到天热的时候,就不拿出来了。
它现在可是厉害了很多哟。
无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另一间屋,拿了一卷书出来。方漓转头找他时,他正在翻书,然后走到方漓面前,纤长的手指指着书页上一行字叫她看。
方漓看了,书上写着:男女授受不亲。
她一愣,猛然又大笑起来,尤其是看见无特别认真特别无辜的眼神,格外抑止不住。
第46章 当年事
原来他这里还有书,还是这种纸质的书,方漓奇怪:“你没有玉简吗?”
当然是有的,无又要去拿给她看,方漓急忙阻止:“我只是以为修真界都不用纸书了。”
她给无解释了一通修真界的风俗习惯,无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他对人世的了解都是通过书,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差别。
无去将书放回原处,白虎看他走了,又在后面用爪子扒拉方漓。
待方漓看向它,它便从虎皮下面掏出件东西来给她看。
方漓捧在手心仔细看去,原来是件惟妙惟肖的白虎雕像。
雕像触手光滑而微凉,是不知何处捡来的白石,并不值钱。然而天生自带一块红色印记,便被白虎捡了来,再被无雕成了白虎像。
此时看方漓捧着雕像,一会看它,一会看雕像,白虎自觉摆出与雕像一样的姿势。四肢伏在炎虎皮上,脑袋微偏,搭在自己爪上,一幅慵懒神态。
“真是太像了。”方漓喃喃自语,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不仅是样子活灵活现,白虎那种惫懒神态更是独一无二,一看就知道是这只有些奸滑的虎。白虎显然也非常喜欢,才会将它放在自己床边。
无看着,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再度轻轻扯了扯方漓的衣袖,示意她去墙边推着的箱子。
这箱子看起来也是手工制作,连锁也没有,墙边一摞摞的,堆了好几个。
无抽出其中一个,打开,方漓见内中都是人物雕像,不禁奇道:“你喜欢做雕像吗?”
无不答,在箱中寻找一番,取出一个,有些紧张地递给她。
那眉眼身形,俨然就是十岁出头时的方漓!
方漓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这是我?”
无点点头,又找出钱玉江的雕像。
这两个都是木头所雕,不知被无怎么处理过,打磨得一丝毛刺也无。
方漓摩挲着两个雕像,越看越是喜欢,再次发自内腑的赞叹:“你真厉害。”
无好像又脸红了,看方漓要将雕像放回去,他盖上箱子摇头,将她的手推回去,指了指雕像,又指了指方漓。
“你是说,这个就给我了?”方漓意外。
无点头,似是更加紧张,方漓便一笑:“好啊,我很喜欢。看到它,我就想起当时的心情……”她的笑容渐渐敛去,心中突来一阵酸楚,低下头去。
余光瞥见那一排剩下的箱子,她心中一动,捂住了嘴,惊讶地看向无。
“这里面都是雕像?”
无点头。
“都是你救过的人?”
无又点点头。
方漓的目光几乎是敬畏的了。这箱子里放满了雕像,这么多年来,无究竟救过多少人?
她回到仪国之后专门打听过元山逃亡的事。
洛国等几个国家国土相接,虽然背后的门派并非一定交恶,但几个世俗国度难免战争。多年来,修真门派对这些凡俗之事并不插手,放任自为,只对被掳的百姓给予救助扶持,却也有规矩,只许经过各国官府行事,不得以武力在别家地盘上干涉。
因为仪、云等国对百姓统治温和,所以渐渐的,被抓到这些国家的人多数安心定居下来,不再愿意回去。更有无数百姓想方设法的逃亡到邻国,导致洛国等国一度人口减少。
因此,小规模的战争和掳掠百姓就成了常态。
而元山地域广大,乃是四个国家的边界。不知从何时开始,仪国边境的百姓中流传着一个经验:如果被洛国掳掠去了,就想办法往元山逃。洛国等国边境的百姓也有这么个经验:遇到灾年过不下去了想逃亡,往元山逃。
会有上仙在元山救人。
因为太玄宗、聆月宫,还有天璇宗自己,都有奖励救助被掳百姓的规定,所以方漓一直以为就是各国的修真者所救。
但这两天深入元山,她才明白自己想得简单了。像清羽派的试炼,根本就是在元山的外围。而他们即使深入,也不会跑到洛国那边去。
那么,逃到元山中的百姓,又是怎么深入丛林,一直从洛国这边,穿过几重大山,无数灵兽的领地,一直走到另一头,从而让另一边的“上仙”发现自己的呢?
原来,是眼前的无啊!
“谢谢你。”方漓握紧了雕像,眼眶微湿。
他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包括她的。
无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黑黝黝的,所有情绪都不懂得隐藏。
方漓把雕像仔细地收好,朝他一笑:“我真的很喜欢。谢谢你。你……”她咬了咬下唇,问,“你记不记得,十多年前有没有救过一个女子,她脸上有一条疤,像这样。”
她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无端地紧张了起来。
太久了,也许他想不起来了。也许正好不是他救的人。
无很敏感地发现了她的紧张,很努力地回想起来。
好在脸上有疤的女人并不多,想到的时候,无松了口气,去另一个房间打开一口箱子,将那个雕像找了出来,递给方漓。
“是这个吗?”他默默地想,极怕不是方漓想要的那一个。这个人不是他救的,他正要出手,她已经被人救走了。
但方漓接了过去,凝视着五官被疤痕拉扯得变形的雕像面部。
无的手艺真的是极好,眼前就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原应秀丽绝伦的五官被一道残酷的疤痕破坏,拉扯出歪斜的痕迹。闭上眼,手指顺着那条隆起的疤痕摸去,正是身体记住的样子,同样的角度、同样的走向。
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落在雕像上,顺着雕像的面颊流了下来,仿佛一齐在哭泣。
白虎低低地咆哮了一声,拱了过来,用头撞无。
“都怪你,你把她惹哭了。”无看懂了它的意思,更慌了。
他退了一步,在身上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摸着,还是白虎给他叼来了一块加工过的柔软兽皮,无才试着递过去。方漓垂着眼掉泪,一动也不动。
“该怎么办呢?”无心里想着,也不禁一阵难过,红了眼眶。
“别哭了。”他用嘴型说出了听不见的话,轻轻给她拭去泪水。
“我没事,我不哭,我娘逃出去了,她没死。”方漓自言自语着,却止不住眼泪。
无伸出胳膊把她扶到床边坐下,自己立在一旁,方漓把雕像举起,对着它含泪微笑:“这是我娘,她逃出去,成了聆月宫的真传弟子。我前不久还在斩雪界看到她。她……过得很好。”
终是压不住了,方漓嚎啕了出来,这一场大哭已然迟了很久。在斩雪界,在传送阵,她看见聆月宫隐然已是宫主嫡传弟子的孟铭,透过她绝色的面容看见熟悉的五官。
那是她未修行前一次次在心里描摩,不让自己忘记的样子。
那是她修行之后回溯记忆,一次次抹去疤痕,在心中复原的母亲形貌。
她比方漓复原想象出来的样子更美,然而方漓永远不会认错,那就是娘。
她没有死,方漓太高兴了。然而她改了名字,没有回家乡;她进了聆月宫,没有去接她的女儿。
方漓蜷起了腿,紧紧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哭得心肝肺全痛了起来。
“我娘……我娘是被我爹欺负才生了我,她不想要我,我知道,她不想要我。”
她一直都应该知道。娘在村里抱着她看着她时也几乎没有笑过;娘教她认字,她念对时,也没有笑过。
她从来就不开心。
“我一直都知道的,知道的……”
她只是在欺骗自己,娘恨的只有爹,只有他们村子,不是她,没有她。娘没有虐待过自己,在爹发脾气打人时还会把她抱在怀里,挡着爹的拳脚。
但是啊,她是娘的耻辱,是娘根本不想回忆起来的伤疤。娘进了聆月宫,祛除了脸上的伤,可是心里的伤一直都在,她不能去做揭开这个伤口的人。
娘修行了,不能去洛国救她,否则就是挑起两派纠纷。方漓在斩雪界自己的小屋里蜷缩了一夜,拼命告诉自己:就是这样的。娘不爱她,这是应该的,她本就不应该成为娘的孩子,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娘不能去救她,她跟着的是自己的亲爹,她就是伏山村的一部分,没有必要去救她。
然而终究委屈,终究伤心。
她妄想着爹死的时候,娘去接她。她妄想着被二丫欺负时,娘从天而降,以村人跪拜的上仙之姿带她离开。
“娘没有来救我,没来救我……”
她哭得抽搐,喘不上气来。
背上被轻轻地、略带着犹豫地拍着,渐渐稳定下来。
无侧坐在一边,犹豫了半晌才伸出手去拍着少女的背,方漓抬起头,满面是泪,却看见无的面具上也划过一道道泪痕。
她怔怔地伸手去摸,湿的。
“你怎么哭了?”她木木地问。
无摇头,他不知道,看见她哭,他也很难过。
“我没事啊。”方漓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我娘很可怜的,比我可怜。她看到我就会想起不堪的遭遇,所以我看见了她也没去认。我没告诉别人,只有你知道,你能帮我保密吗?”
如果让人知道娘的遭遇,也许会嘲笑她。她要做聆月宫宫主的徒弟了,以后会是新的宫主,方漓想,她不能让娘陷入这样的难堪。
无很用力地点头,又拍拍胸口,像是怕保证得不够,想了想,还举起了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