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一行能这么顺利来到丰陵,相关的人早知道他们走的是谢平澜的门路,而谢平澜和王子约相交莫逆,情同手足,这在密州官场更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等他们三人来到县衙,差役非常痛快就给通报了。
不大会儿工夫出来个小厮引路,言道监察使王大人正在后园同县尊喝茶乘凉,请他们三位直接过去。
这县衙的后园没什么奇花异石,胜在栽了好些树,年头久了枝叶繁茂,明月跟在小厮身后,一路穿花拂柳,俱是走在树荫里,听着蝉鸣时远时近,烦躁渐去,慢慢静下心来。
“三位,就在前面。”
前面是座石头亭子,外边已经被大片的爬山虎爬满,看上去一片苍翠。
两人于亭中对坐,此时听到动静先后站起身,往这边看来。
其中那位长者身穿官袍,原本应该颇惹人注目,但他旁边的白衣少年模样实在太过出色,明月只是一扫间就完全忽略了本地的父母官,心道:“这就是王子约啊,果然名不虚传!”
不同于昨天的匆匆一瞥,此时她可以随意打量,而王子约也望向他们三个,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明月清楚地听到旁边高亮抽了口气。
这叫她不由地有些汗颜,不知道昨天的自己是否也是这副德行。
看着明月三人走近,穿官服的老者似是无意同他们攀谈结识,笑对王子约道:“如此我就叫他们开始准备了,不知王大人对到场的官绅有什么要求,可要把那些商户排除在外?”
王子约开口道:“不用,正好我都一起见见。饭菜不要太奢侈,酒就无需上了,清水即可。”
他的京城口音低沉醇厚,还带着点莫名的意味,像是声音出来之前先在砂糖里滚了滚,叫人听在耳中一阵阵的酥麻。
不知那位县尊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一张老脸笑得全是褶子,满口答应,又冲王子约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王子约这才往这边降阶相迎。
他同巫晓元是认识的,寒暄了两句,便将注意力投到明月和高亮身上。
高亮还要去拿谢平澜的书信,王子约展颜一笑:“这两位便是隋小姐和高师傅吧,谢大哥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来,快请坐。”
离着这么近看王子约的笑容,竟叫明月脑海中突然闪过《法华经》里的两句经文: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如优钵昙花,时一现耳。
相传那优昙花生长于雪域,三千年一开花,开花后很快就会凋谢。
明月只在书里读过,自不可能见着,今日却因王子约,突然对它有了更为具体的印象。
几人在亭子里坐下来,王子约道:“听说你们在路上遇到谢大哥了,他在开州可还顺利吧?”
大家这才从他随意又潇洒的坐姿中回过神来,由明月和巫晓元把谢平澜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王子约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听说了曲觞的事,着实吓了一大跳。”
见到王子约,明月就想起自己答应贺老的事情还没有兑现。
长这么大,明月还从来没有失信于人,总要想个法子跟对方讨要到大宗师王渊的墨宝,不过这会儿同王子约还不熟,他又不是谢平澜,怕没那么好说话,只好慢慢找机会。
巫晓元好奇地问:“说是交给军法处,不知那姓曲的现在如何了?”
王子约道:“军法处是汤啸的亲信在管,他们对曲觞可不会客气。”
明月没搞明白:“曲觞和汤啸有旧怨?”
“那到没有。不过汤啸和他的手下大多是密州人,杜帅把他们自行伍间发掘出来加以提拔重用,他们对杜帅自是忠诚不二,觉着自己才是嫡系,看不起那些经由朝廷派到杜帅麾下的将领。曲觞这县令虽然不是靠家族蒙荫来的,但他毕竟也在京里呆过嘛。”
王子约到是坦诚,丝毫不隐瞒眼下密州军内部已经有了派系之争。
要这么说,谢平澜和眼前的王子约都要属京城一派。
而何渡这个千总,大概是属于密州派?
王子约这个监察使看着权重,其实不好当。
王子约笑道:“也没什么不好当的,该怎样就怎样,不用理会其它。”
他耿直的名声在外,明月自是信得过,便把自己了解到的关于何渡的情况说了。
“他以抄家相要挟,逼得宋家不得不含恨嫁女,奉上辛苦经营的产业,密州是杜大帅的根基所在,治下若连宋氏这样兴旺了几十年的老牌商贾都没法生存,普通的老百姓就更不用想有好日子过了。”
王子约听完略作沉吟,道:“若这些事情全都属实,扳倒他自然没有问题。五天时间,确实是太紧张了,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丰陵就是听到了些关于他的传言,昨天之后进城,先去了老街旧巷寻找知情人,结果你们也看到了,何渡的反应十分激烈,立刻给了我个下马威。”
明月没好意思说当时她在茶舍隔窗瞧个正着,想着他只带了两名随从,同何渡那地头蛇相比人单势孤,主动道:“我们一同来丰陵的有二十来个人,他们虽不像巫大哥这么武艺高强,帮忙跑个腿没有问题。”
巫晓元亦道:“就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差遣。”
王子约是个实诚人,见他们如此说也就不客气了,当即跟明月借了巫晓元和十几个好手使唤,又道明天晚上丰陵县令做东为他接风,宴会的重点不在吃吃吃喝喝上,到时这一亩三分地稍具头脸的人物都会到场,何渡自也不会缺席。
他叫高亮和明月跟着宋家人一起过来,借机从旁观察一下那姓何的。
众人商议半晌,留巫晓元在王子约身边,明月和高亮返回宋家不提。
很快就到了隔天下午。
宋四爷起初对带隋大小姐前往赴宴颇有疑虑,等到了时候再一打听,顿时放下心来。
两天的时间,监察使王子约是何等样人早已经传开了。
这位得杜昭信重的新贵今年只有十八岁,还未成亲,上边没有长辈,也就是婚姻完全是由他自己做主。
就算他眼光高,大伙捡不着这个大便宜,能借机一睹天下闻名的美少年也是好的。
所以当晚赴宴的人乱糟糟的,不少官绅都拖家带口。
县尊大人看着不像话,怕惹监察使大人不快,赶紧命人另开宴席安排女眷们。
照王子约的吩咐这顿饭尽可能从简,菜肴不多,少见荤腥,加上以清水代酒,实是省足了银子,好在大伙本来也不是来吃饭的,能在风度翩翩的王大人面前露个脸,报上名字,就够众人激动的了。
如此热闹的气氛,明月却暗自皱眉。
与他们之前预料的不同,千总何渡并未准时到场。
一直到接风宴举行过半,菜几乎上齐,外边彻底黑下来,他方才姗姗来迟。
何渡不是自己来的,和他一同赴宴的还有个干瘪的糟老头子。
那老者看上去有六十好几,自我介绍说是杨浦杨将军的幕僚,今天恰好到何千总那里公干,听说地方上的官绅们在给监察使接风洗尘,便跟着来凑个热闹。
杨浦是汤啸麾下九大都统之一,地位不是何渡一个小小的千总可比。
王子约明白,这老头儿哪是来凑热闹,分明是打着杨浦的旗号来压他,叫自己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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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准备收网
至于杨大都统的人为什么要护着何渡, 经过这些日子的明察暗访, 王子约多少也知道些原委。
杨浦在密州军中是何渡直属上司的上司,前段时间因为丰陵粮荒最早得到缓解, 杨浦下令对何渡进行了褒奖,并亲自上书为他请功。
若被王子约查出来那功劳是假的,是何渡用无辜商人富户的脂膏血泪填上了窟窿, 杨浦的面子也不好看。
这一层意思那老者自然无需明讲, 他既然陪着何渡来了,往那里一坐,其他人就该心领神会。
他不讲话, 王子约也不会主动提及。
偏何渡接到消息说新来的监察使正在查他。
王子约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小子,空长了一张惹人瞩目的俊脸,如今他借着杨大都统的威仪方才吓住对方,心里的恼怒就别提了。
“王大人, 你来丰陵,在下忙于公务未及照应,敬你一杯以做陪罪。不知王大人还要在这丰陵城停留多久?”他勉强按捺住心火, 举杯问道。
王子约语气淡然:“尚不清楚,要看案子查得是否顺利。”
何渡干笑一声:“丰陵城都快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还有什么可查的,王大人不会是在查何某吧?”
他本意是敲打试探, 谁知遇上了一个从来不说假话的真君子,王子约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这分明就是默认了。
何渡瞳孔微微收缩,盯着王子约, 眼中冒出凶光来。
自丰陵县令往下,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席上渐渐停止了喧哗,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之中。
王子约凛然不惧,与他对视。
巫晓元眼看苗头不对,上前两步。
那老者轻咳一声,提醒道:“何千总!”
何渡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笑容狰狞:“王大人真会开玩笑。”
“你不要被我查到真凭实据!”王子约回应他。
何渡勉强克制了火气,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掷了杯子:“呸,连酒都喝不起了么,娘们儿兮兮,装什么清高!”骂完了起身大步而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却令在座的许多人心中忐忑不已。
他们之前并不清楚年轻的监察使大人是来查何千总的,坐在这里,也不知会不会被何渡记上一笔,回头算账。
至于有多少人见到王子约和何渡当众撕破脸,心中因此蠢蠢欲动就不得而知了。
王子约没事人一样应酬到接风宴结束。
杨浦的那位老幕僚很不满意,一晚上他只要把话题往何渡身上一扯,王子约就闭口不言,连沟通都不肯,哪像是会瞧着杨浦面子放对方一马的样子。
明月回到宋家,五日之期这就过去了一小半,宋安如不死心,隔天大约是听到了王子约与何渡不和的风声,寻机来见明月。
她到的时候明月正在闹头痛。
这场病来得早有先兆。
明月从前哪遭过这种罪,大半个月在路上风吹雨淋烈日曝晒,她硬是咬着牙坚持下来,有个小病小痛都忍了。
住到宋家之后越发觉得不舒服,就她而言是顶不乐意找大夫看病的,硬是又挨了两三天,到最后实在挨不住了,才叫铃铛去同宋家人说,请他们帮忙找个相熟的大夫开剂药喝。
明月都这样了,实在没有精神应付宋安如,叫铃铛好言把她劝走。
等中午喝了药,迷迷糊糊一觉睡过去,直到天黑才醒,方才觉着不那么疼了,撑着坐起来,叫铃铛拿水给她。
铃铛担心道:“小姐,有没有好一些,再叫大夫来看一看吧?”
明月摇了摇头,皱眉道:“出了好多汗,粘腻得很,先洗一洗。”
铃铛早料到她会这么说,道:“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喝点素粥再做别的,要不怎么受得了。”
明月勉强喝了碗粥,宽了衣裳准备沐浴,心里惦记着何渡那事,问道:“巫大哥回来了没?”
铃铛脸色有些不自然:“回来了。”
前两天她为了报复巫晓元戏弄自己,特意挑了根大红色的线,把他的衣裳补得歪歪斜斜,难看得要死。谁想巫晓元拿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没说,转头就把衣裳穿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