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甜美的笑意,如潮水般逝去,苍老的面容,因为回忆的痛楚,而愈发枯败,往事凉薄如刀,如枯烂的树叶,在淬着毒汁的心河里发酵,腐烂,怨毒悲伤的气息,自顾徐氏的每一丝白发里泛出来,瞬间笼罩至全身……
“他变了!他变了!”她攥紧双拳,这回,却不再是幻想着握住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手,指甲深陷掌心,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咬着牙,咴咴的叫着:“就因为贤儿!就因为我生了贤儿!可是,贤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他!”
“因为他?”顾九心里一颤,“怎么是……因为他?”
“怎么不是因为他?”顾徐氏恨声叫,“那年他接连升职,惹人嫉妒,被人陷害,困在敌营,九死一生!我那时已怀孕三月,为了救他,不管不顾,跋山涉水,救出了他,却害苦了我的贤儿!”
顾九没想到其间还有这种曲折,一时又听呆了。
“我动了胎气,才会让贤儿生来体弱多病,又染上那种怪病!”顾徐氏放声大哭,“可怜我的贤儿,自脸上长了那些怪东西,便被他关入地牢之中,终日不见天日!他嫌他丢人,嫌他会阻碍他的升迁!可如果不是他,贤儿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这个混帐!混帐!”
“他倒真是……心狠!”顾九长叹一声。
“他是权势醺心,除了升迁,眼里再也没有别人了!”顾徐氏泪如泉涌,“他那颗虎狼之心,早忘了以前的种种!不,他连虎狼都不如,虎毒不食子啊!他为了自己的前途,却要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拿去献祭!他……啊!啊!”
顾徐氏说了那么久,总算提到献祭两个字,顾九心里一紧,忙屏息静气往下听。
但顾徐氏却已然没有力气说下去。
往事的尘烟,纷扬而起,那些她年轻时也无法接受的残忍痛苦之事,此时纷沓而来,在眼前一幕幕掠过,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发生着。
她大口大口的着,脆弱的心脏,越跳越弱,越跳越慢……
顾九眼见得她面色发紫,唇色发乌,知道她心疾已犯,幸好她早有防备,从怀中掏出她平时服用的药,捏住她的鼻子,她的嘴,逼她吞服下去。
顾徐氏服了药,气息渐稳,神情却极萎靡,泪水自干枯凹陷的眼窝里涌出来,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第384章惊心动魄!
她,真的是一片落叶了。
已近风烛残年,实在经不起折腾。
顾九虽然很想知道祭祀的具体情形,但看着这张苍老悲伤的脸,却再也无法进行下去。
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好了,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的贤儿在等你,老夫人,醒来吧!一,二,三……”
她拿着棒槌,在木鱼上用力一敲!
顾徐氏浑身一颤,倏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身体虽醒来,意识却仍沉在那深重的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她大睁着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方,双臂紧缩,似乎在牢牢抱住什么东西,一边紧紧抱住,一边拼力往后躲。
“顾玉安,你不能这样!不能啊!他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他就是生得再丑,他也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他们皇家人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命,便不是命吗?这江山是他们的,这国是他们的,这荣华富贵,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的!要献祭,也该他们献,关我儿子什么事?”
顾九听得稀里糊涂,不明白怎么又牵扯上皇室子弟,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下去,那边顾徐氏却陡然变了腔调。
“儿子可以再生,更不用说一个丑儿子!可这机会难得,稍纵即逝!梁王答应过我,若能救回小景王的命,必提拔我作大将军!我若做了大将军,你就是大将军夫人了!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不是吗?”
这番话,她说得粗气粗气,竟是模仿顾玉安的口气,连表情神态,都模仿得维妙维肖,看得顾九毛骨悚然,简直要怀疑她是被顾玉安上了身。
然而并没有。
她只是被压抑得太久,下意识的便把那日的情景重演了出来。
“我不要做大将军夫人!我只要奉之和贤儿好好活着!玉安,我求求你,你去另找一个孩子吧!为什么非要找我们贤儿啊!”
“这情急之下,我到哪儿再去找一个年龄相仿身形相似的孩子?这丑鬼,活着也是丢人现眼!终日只能躲在地室里做只地老鼠,梁王能用得上他,也是他的造化!他见不得光,活着也活受罪,还不如爽爽快快死掉算了!”
“顾玉安,你混蛋!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那是祭祀啊!贤儿要遭多少罪?那怎么能是爽爽快快的便死了?”
“我到时设法早点杀死他便是了!快别啰嗦了!时辰马上到了,快把他给我!”
“娘亲!救我!娘亲啊!”顾徐氏松开了手,突然又像个孩子似的尖叫起来。
她一个人分饰三个角色,在那里哭哭喊喊,叫叫骂骂,最后,似是终于屈服了,哀声叫着:“玉安,外面风雨大,你给贤儿遮一遮,他最怕打雷下雨了……”
顾九看得惊心动魄,不知不觉间,感觉脸上微痒,似有小虫在蜿蜒爬动,伸手一抹,竟然是两行热泪。
顾徐氏那边疯疯颠颠的围着禅室转圈,一边转,一边呵呵傻笑:“升官了,哈哈,大将军啊!哈哈,将军夫人啊!哈哈哈……”
她疯疯傻傻的笑了一阵,突然又一声惨叫:“贤儿啊!”
这一叫,人踉跄了几下,“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
顾九忙上前把她扶起来,伸手去试她的鼻息,指间微温,知她无大碍,只是过于悲伤,受不了这巨大的冲击,这才晕死过去。
她晕着,顾九坐着看她,内心竟有些煎熬。
思忖良久,她还是决定,把顾徐氏那段撕心裂肺般的记忆,稍微的改动一下。
亲手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上祭台,替他人受过顶罪,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委实太过残忍。
如果改成在战乱之中,无意走散,相对来说,应该好接受得多。
她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顾徐氏自昏沉的梦境中醒过来,脑子里一片混沌,浑然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但顾九的本事,她是知道的。
是以一醒来,便又恨又警觉的盯住她,张嘴便骂:“小贱人,你对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