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夫人和年二奶奶一起笑起来,年夫人就嗔道:“真是孩子话!眼见得就要用到的东西,还傻乎乎的往外推呢。”年二奶奶也用帕子掩着口道:“妹妹也有十三岁了,怎么还懵懵懂懂的。”
嬿婉无语,看这两个已婚妇女笑得欢实,只好装听不懂,默默低下了头。
这时内室传来一声咳嗽,内里有人问道:“是婉丫头来了吗?”
“爹,是我。”嬿婉赶紧应了一声,走入内室,只见父亲年遐龄已经起了,身上穿戴得整齐,正要穿鞋。
她忙过去接过仆妇手里的鞋,蹲下身服侍他穿上,笑问道:“爹昨晚睡得好?身上可还康泰么?”
年遐龄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慈爱,连声说:“好,好,”
“我给爹编辫子。”嬿婉笑着推他出去,解开他花白的发辫重新编理整齐,又亲手服侍他擦牙洗脸。
年家夫妇是老夫少妻配,年遐龄年逾花甲,已然致仕,年夫人却不过四十,被妻子辖制着,年氏夫妇的房内连个年轻的丫头都没有,清一色粗大的仆妇。
早膳摆在东炕间里,年家夫妇上坐,剩下姑嫂两个推让一番,嬿婉才坐了,年二奶奶亲自捧饭捧粥侍奉公婆。
年家早在前明就是官宦人家,后来从龙入关,编在镶白旗,年遐龄在湖广巡抚署理湖广总督任上致仕后,年家的两个儿子也争气,大爷年希尧外放为官,二爷年羹尧青年中举,如今当着京官儿。
除了两个哥哥,嬿婉还有一个大姐姐,早已出嫁,跟着丈夫去了外地。
年遐龄致仕在家,膝下只有这个幼女承欢,自然对她百般疼爱。好在两个儿子与妹妹年纪差得太多,不但不生嫉,反而也把这个灵慧漂亮的妹子当成女儿一样。
一顿饭声息不闻的吃完,二奶奶觉罗氏便起身说临近年关,家里有好些细务要处置,告罪去了。
年夫人给女儿理理衣襟,柔声叮嘱道:“今日去四贝勒府,说话行事谨慎些,莫叫人拿了把柄。虽说福晋主子看重你,你也要自己知事才好。”
一听母亲这么说,嬿婉顿时有些头疼,手扶着额角唉唉叫起来:“我有些难受,怕是去不了了,要不娘派人给我告一声罪吧?”
她可不愿去四贝勒府,那哪里是个皇子府?根本就是红粉窟,盘丝洞,里面住的全是形形色色的妖怪。
四贝勒福晋经常把她叫进府里去,可不是喜欢她,而是提前观察竞争对手呢。
那位不知是从哪个扭曲的宇宙来的孝敬宪皇后,看着她这位传说中雍正帝的真爱,未来的“敦肃皇贵妃”的时候,眼里的恶意都快要漫出来了。
“别咒自己!”年夫人一把拍下她的手,教导她,“我还不知道你?人家皇子福晋特特的下帖子请你,你不去,叫人家怎么想?”
年遐龄也道:“四贝勒是咱们这一旗的旗主,那四福晋也就是咱们的正经主子,主子有召,做奴才的就是爬也要爬去,这才算进了本分。婉丫头,你记住了没有?”
嬿婉低头道:“记住了。”
直到出门坐上了车,她的脸上都是僵冷的,寒茉跟着她,感知到她的心情不好,大气不敢出。
奴才这个说法儿,真是勾起了她很不好的记忆呢……
嬿婉拿帕子按着嘴角,只觉得一股戾气直冲心头,让人恨不得把一切打烂!
曾经的她宁死也不肯做别人的奴才,现在的她也从没有变过。
这个朝代,与她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朝代都不相同,受满清的野蛮部落制度影响,社会上存在大量的奴隶制残余,凡是旗人,都要在皇家面前口称“奴才”,而“奴才”竟然还是一种奖赏,汉臣想称“奴才”而不可得。
小时候还好,后来四贝勒分到了她们家所在的佐领,成了她们家的“主子”后,另一个“主子”四福晋就热衷于拉她去四贝勒府陪伴,她在生活中听到“主子”这个词的概率就大幅度上升了。
没有一个身边人理解她听到“主子”、“奴才”这种词汇时的满身不适,她的父亲,一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说着“主子”、“奴才”时没有丝毫的羞耻感……
她现在这个官宦小姐的身份反而成了她的枷锁,牢牢束缚着她,不叫她跑掉。
车子摇摇晃晃,很快就到了四贝勒府,她刚下了马车,还没走上台阶,就见门已经开了,四五个仆役争着用力推开门,一位王孙公子前呼后拥地出来。
她停住了脚步,站在路旁垂着头施礼。
一双玄色的朝靴出现在她的眼前,头顶上响起一个冷肃的声音:“这是谁家的?”
寒茉的声线都绷直了,有点抖:“回贝勒爷的话,我们老爷姓年,讳上遐下龄,这是我们二姑娘,府上福晋请我们姑娘过来说话解闷儿的。”
“抬起头来爷瞧瞧。”那个声音又说。
嬿婉只得抬头,看见眼前站着一位衣着简素的青年,约莫三十上下,气宇轩昂,新刮的头皮还泛着青。
“给您请安了,您万福。”她屈膝拜道。
四贝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惊艳赞叹。
她年未及笄,眉宇间稚气犹存,但那股子灵气却是掩不住的,脸颊白得像软玉,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浓密得像一把小扇子。
饶是四贝勒多年以来只爱熟女,也不由得被她的美貌震慑。
“你是年遐龄的女儿?爷记住了。”
嬿婉正在为他直呼父亲的名字而生气,他已经匆匆走了,靴子踏在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说来可笑,她虽然往来四贝勒府多年,但在四福晋的巧妙安排下,却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府里的男主人。
府门前发生的事以光速传遍了整个四贝勒府后宅,等嬿婉到达四福晋的院子时,不只主人四福晋在等候,连府里的两位侧福晋和一位格格也到了。
福晋乌拉那拉氏坐在上首,平和大方的微笑里藏着不耐烦,侧福晋佟佳氏坐在她的左手旁,手里的帕子已经快要被揉烂,侧福晋李氏坐在她的右手旁,一张圆圆脸上带着笑,格格钮祜禄氏坐在最末,眉尖儿微蹙,似乎想做出娇柔的效果,但显然她的尝试失败了。
帘子一掀,嬿婉甫一露面,就感觉八道锐利的目光刺到她脸上。
第32章 清穿女的混战02
看着眼前这四位红粉佳人, 嬿婉微微低下头,露出一个符合此时人审美的温柔腼腆的笑容, 声音也细细的,娇羞不胜似的:“小女见过福晋、佟侧福晋、李侧福晋, 问钮祜禄格格好。”
一般人都是称呼“佟福晋”、“李福晋”, 很少有人直通通的加个“侧”字。她这样称呼,无疑是把自己摆在了四福晋那方。
乌拉那拉氏听了,就像三伏天喝了一大杯冰水那么痛快,凤眼一睨左右两个对手,连对嬿婉的嫌恶之心也减了些。
她并不算什么美人, 相貌仅仅是端正清秀罢了, 四贝勒敬重她的身份,却没有给她多少宠爱。后院里最受宠的原是李氏,后来佟佳氏入府, 与李氏平分秋色,这一两年钮祜禄氏也起来了。
这些狐媚子各有手段, 勾得当爷的一天天只往她们房里跑,倒把正室嫡妻扔到脑后, 四福晋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她与四贝勒是少年夫妻, 但他们并没有过过几天甜蜜的日子,早在他们成婚之前, 还是光头阿哥的四贝勒就有了侍妾李氏。她和李氏相比, 一个是十二三的干瘪丫头,胸前背后分不清, 一个是十六七岁窈窕丰满的大姑娘,四阿哥正血气方刚,怎么肯抱着块板子睡觉?妻妾谁更受宠简直不用想。
虽然她是活过一次的人了,一样改变不了外在容貌,相较于她,年轻的四阿哥还是喜欢娇艳妩媚的李氏,甚至还嫌她性格沉闷老成,更不愿与她亲近。
要不是她能沉得下心,十几年如一日用水磨工夫哄得四贝勒回转来,只怕连眼下这几分敬重也保不住。
今世的两个对手比前世可强太多了。
她心念转处,便亲切地拉起嬿婉的手,笑道:“你这丫头恁的客气,我不叫你,你也不往我这里来。”
嬿婉微微笑道:“福晋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娘近来不许我随意出门,怕我跑野了心,就不肯学女红了。”
乌拉那拉氏闻言,眼前一亮:“你娘是该好好调理调理你,请的是哪家的针线师傅?”
“是苏绣。”嬿婉仍是柔声细气。
冷眼看着看她们二人说得热闹,一旁的佟佳氏拿帕子遮住嘴角的冷笑。她今年二十六岁,正值芳华,容貌姣好,额饰正中镶了一块紫水晶,越发衬得她气质冷艳。
她本是几百年之后的一个白领,终日朝九晚五为生计奔波,不想一梦穿越到清朝,成了身份尊贵的佟家女儿,嫡亲姑母正是孝昭仁皇后。
在现代时,她就常在网上看清穿小说,对那个冰冷倔强的四阿哥倾心不已,穿越之后,借助近水楼台的优势,跟四阿哥青梅竹马的长大,两人颇有情谊,可惜康熙帝乾纲独断,另外挑选了乌拉那拉氏的淑静做四阿哥的嫡福晋。她虽然使了手段,但只能屈居于乌拉那拉淑静之下,做了个侧福晋。
入府之后,情况与她想的也不一样,四阿哥是个规矩分明的人,不像五阿哥和七阿哥那样把嫡妃当摆设,他最敬重嫡妻,身边又有宠妾李氏,她分得的宠爱虽不算少,也不如她之前想象的多。
想到这里,她狠狠剜了一侧的老对手一眼,心里暗咒不已。
李氏倒不像她这么露相,她坐得端正恭敬,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圆圆的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长相不如佟佳氏那么出众,也算个小美人了,虽然年过三十,但气质娇憨,仿佛无忧无虑的少女,一派天真。
她认真地听着四福晋和嬿婉说话,面上做出种种附和的神态,显得非常得体。
对比家世显赫的乌拉那拉氏和佟佳氏,她只是区区知府之女,家世不显,但她到四阿哥身边的时间还要早于嫡妃乌拉那拉氏,能够受宠至今,让四阿哥愿意和她一气生五个孩子,凭借的就仅仅是她自己的本事了。
要知道,她到四阿哥身边时,可以说身无长物,拎着一个小包袱就被宫里的管事姑姑直接从储秀宫带去了乾东五所,当晚就跟四阿哥圆了房。
她也是后世一缕幽魂穿越时空而来,投生成了李家女儿,和满心欢喜的佟佳氏不同,她从没想过穿越,更不喜欢这个压抑的朝代,但她深深的知道自己的斤两,要是敢胡乱扎刺,只有被拍死的份儿,所以她一直表现得安分从时,不多妄想,却反而因此得了四阿哥的看重。
其他两个女人都不明白,四阿哥要的不是聪慧大方有主见的女人,那会让四阿哥感到威胁,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依附于他的温顺小女人罢了。
这一点,外圆内方的福晋做不到,主意太大的佟佳氏也做不到,只有她可以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子女,全心全意的依存于四阿哥,最终再从四阿哥身上得回一切。
想到自己活蹦乱跳的几个孩子,她恬静地笑了,神情更加悠闲自得。
就在她的下首,钮祜禄氏咬紧了贝齿,神情羞恼。面对年氏这样一个身无品级的臣女请安,别人都可以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唯独她需要起身还礼,这中间蕴涵的自己与其他女人的地位差异,实在让她难堪。
乌拉那拉氏是正室嫡妃,天然享有地位上的绝大优势,佟佳氏背靠号称“佟半朝”的佟氏家族,尊贵无比,李氏有三个活着的孩子,在名分、家世、子嗣上,她都不占优,虽然心里知道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自己的儿子弘历才是未来的真龙天子,但眼看着两位“老乡”压在自己头上混得风生水起,她还是忍不下心头一口气。
幸好她穿越过来时意外获得了一个随身空间,内里有一口灵泉,可以改善她的体质,让她的容貌更美,皮肤更白嫩,效果比韩国的整容手术还好。
坚持喝了十几年的灵泉水后,现在的她出落得跟一枝鲜花似的,柳眉杏眼,肤若凝脂,四阿哥嘴上不说,其实很喜欢找她。
可惜四阿哥如今只是个贝勒,按规矩只能有两位侧妃,名额已经被佟佳氏和李氏占满,她只能屈居一个侍妾格格之位。
她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一转念想到四阿哥在床帷之间的百般柔情,心头又泛起一阵甜蜜,不由横了年嬿婉一眼。
如果说有谁能让这里的四个女人一起蹙眉,那那个人必然是年嬿婉无疑。
这位主儿可是传说中铁血柔情雍正帝的毕生挚爱,年羹尧之妹敦肃皇贵妃年氏,由不得她们不如临大敌。
每次乌拉那拉氏召嬿婉进来陪着说话,剩下的三个人是一定要寻借口过来的。佟佳氏和钮祜禄氏是为了来观察未来的劲敌,李氏自诩随大流,实际上她怎么想的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同在一个府里这么久了,四个女人也大约猜到了彼此的不寻常,早明争暗斗了无数次,每个人都确信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会成为太后或是皇后,但面对年嬿婉,她们又是如出一辙的心情复杂。
虽然是乌拉那拉氏召嬿婉过来的,但她本心并不愿意跟她说话,只是强撑着温婉和气的面具,时间一久,不免觉得心累。
正要找个借口打发嬿婉回去,丫头禀报说大阿哥下学来请安了,乌拉那拉氏下意识看了嬿婉一眼,正要叫她避一避,爱子弘晖已经进来了。
嬿婉见躲避不及,只得站在四福晋身后低头不语。
那头弘晖一无所知,笑着向母亲和两位庶母请了安,对钮祜禄氏点了点头,就要腻上前对母亲撒娇。
乌拉那拉氏怒道:“弘晖,你的规矩学到哪里去了?不经传唤擅自进入长辈房里,冲撞了谁怎么办?”
弘晖被她骂得一缩头,满脸疑惑正要分辩,一抬头见了年嬿婉,不由痴了。
他在宫里上学,平日颇受祖父疼爱,来往宫掖,见过不少宫妃宫女,就是自家几位庶母也颇有姿色,可历数他生平见过的诸多女子,和眼前这位不过豆蔻之龄的少女一比,竟通通算不得什么了。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其态也,姣若朝霞,灼若芙蕖,其质也,松生空谷,月射寒江……
一时之间,他拼命地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出形容这位少女风姿的确切句子。
见状,乌拉那拉氏又惊又怒,喝道:“弘晖,你在看什么!”
如果说刚才的怒意是一分真九分假,这会儿就是十足的发怒了。
她的弘晖上辈子只活到八岁,还没到慕艾的年纪就不在了。她原本并没有想到他会对年氏生出心思,只是下意识不想让他们见面,谁知年氏果然是个狐媚子,只一面就勾去了晖儿的魂!
弘晖被她吓得不轻,立刻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儿子知错,请额娘息怒!”
看完这一场好戏的佟佳氏笑道:“福晋何必动气,大阿哥还是个孩子罢了。”
当日就这么不欢而散,在所有人离去后,乌拉那拉氏越想越不忿,一口气憋到了四贝勒胤禛下衙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