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朝廷里也快炸了。
西北军能抵住洋人军队,他们虽然忧心地方实力膨胀,却不是不高兴的,谁知洋人打西北姜家不行,威吓朝廷倒是一套一套的,朝中多是尸位素餐之辈,被洋人大使恐吓一番,吓得就差痛哭流涕了。
幸好他们虽惧怕洋人,却也惧怕西北军——姜长柏是个活土匪,唯一的女儿也是目无皇权的跋扈之辈,他们要是敢在后头坑西北军,姜氏父女不发飙才怪!
就算他们肯拉下脸皮做赵构,人家姜氏父女也不肯做岳王爷啊!
于是每每朝议之时,就出现了一个怪现状,以往为了一点小事就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袖手眯眼,大殿内鸦雀无声,皇帝但有所问,便齐声拜说:“请陛下乾纲独断,臣等伏唯陛下圣裁!”
对着这样一群老油条,皇帝纵有千般智计也施展不出,有时恨得牙痒痒,简直想叫侍卫们将这些人拖出去,就在阶下打死算了!最后只得点了一位身有亲王爵的叔父负责此事,自己甩手回后宫了。
皇帝借口头疼病发作,躲在皇后宫里不肯出来,把锅甩给宗室王爷,老王爷也是滑不溜手,一层层把事情推给下头。
扶桑人紧盯着俄人,俄人四处奔忙了一阵儿,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愤怒地给国内拍了电报,一来一回,小半年都过去了,东北战局仍是胶着,看不到丝毫改变的希望。
俄人还没有怎么着,扶桑人先急了。原来这扶桑是个小国,地瘠民穷,资源匮乏,打仗最是个烧钱的活儿,他们每出一次兵,对国家财政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眼下在东北打了半年仗,没抢到什么好东西,人吃马嚼,倒亏了不少,再没有大的突破,维持兵力都将成为一件难事。
这扶桑人最擅玩弄阴谋,一番秘密运作后,在京中有使馆的几大强国突然一齐向朝廷施压,要求中国与两国和解,罢兵休战,和平谈判关于大铁路的归属权。
仗打到现在,朝廷方面也巴不得赶紧结束战争,可听完列国的要求后,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大铁路转交两国控制,另外赔偿两国军费白银数千万,这还是在战场上平分秋色的结果,如果己国战败,不知又会是怎样狮子大开口的条约?
国人正是扬眉吐气之时,谁不为西北军叫好?谁敢答应这样的屈辱条约,就等着被国人戳脊梁骨戳到死吧!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自然,这次列国斡旋的细节也被披露在了报纸上,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起了人们的广泛讨论。
就在街头巷尾都在热议当今朝廷与洋人就东北大铁路归属的谈判时,中都顾家的老宅里正发生着一场激烈的交谈。
交谈的双方,一个是中央财政大臣之女徐玉婷,一个是中都顾家少帅顾临宗。
早在两国出兵争夺大铁路之初,徐玉婷就离开京里,跑到了这座小城。她有一个表姐嫁到了这里,她是打着探望表姐的旗号,在五哥的护送下过来的。
她有时就觉得,家里一定是明白她的心思的,说不定还对此抱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中都顾家呀!这可是天底下少有的实权派。不说他家底蕴如何,只看他家那些兵,就没什么人敢当面不敬。
徐家确实名望高,声势大,家门历出高官,她的父兄也是当今有数的英杰,可短板也是尤其明显的,那就是没有一支借以存身的兵马。
乱世没有兵,就是人家脚底下的泥,轻飘飘不着地的蓬草,最明显的就是西北姜家,土匪出身,连个良家也不是,可姜大小姐那是什么样子?飞扬跋扈,不卖皇室的面子,皇后还要捧着她!
她是后来人,站在历史的下游思考,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存身,甚至过得好,枪杆子就是最不可缺少的东西。
再者,也只有婚姻才能拯救她脱离樊笼。这个时代对女人的限制太多了,未婚女儿就该娴静贞慧,乖巧柔顺,倒是对已婚妇人的要求要松泛得多。她迟早要出嫁,选个自己顺心的,总比任由家里胡乱牵线要好。
在她看来,顾家有兵,徐家有才,一文一武,正是相得益彰,她来到这座小城后,得空就往顾家跑,只怕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顾大帅都对她分外和颜悦色,谁想顾临宗却死活不松口。
她本想矜持些,引逗着顾临宗主动来追逐自己,却发现这个套路对他没用,她也不泄气,立刻改变策略,主动追求,可顾临宗硬是软硬不吃,以至于开始避着她走了,气得她暗骂这人是那什么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日,在顾大帅的默许下,她成功堵到了正要外出的顾临宗。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手里握着马鞭,头戴军帽,两道剑眉齐整如刀裁,微微抬眼看过来,俊美得世间无双。
她的心脏怦怦跳,一时竟看得痴了。
顾临宗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
她大喊一声:“顾临宗,你站住!”两步跑到他面前,毫不畏惧地瞪着他,“你为什么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顾临宗冷声问,手里把玩着马鞭,故作不解。
他就不信了,一个未婚的姑娘家,敢说出他不欲和她成婚这件事。
徐玉婷瞪着他,眼眶渐渐有些发红,来时打叠好的千言万语憋在心里,只是说不出来,不知怎么昏了头,竟怒道:“你不就是想着苏秋露吗?她能带给你什么?我不会计较她,我把她给你还不成吗?”
闻言,顾临宗错愕非常,继而眼中升腾起滔天怒气:“你,你不可理喻!”他怒极,拂袖而去。
徐玉婷看着他快速离去的背影,一股混合着无力的疲惫涌上心头。
不久后,东北时局变幻,俄国内部发生变动,俄人军队接到军令,收缩防线退回国内。而后,西北军收拢兵力,全歼扶桑军队。在扶桑人的最后一搏中,亲临前线督战的姜重嘉受伤,伤势未明。
第66章 烽烟佳人11
初夏的天气变得很快, 连续两天的大雨洗去了城市中的浊气,连树上新生的漂亮树叶也越发青翠。
俄人撤兵, 扶桑战败后,各国联合干预成了一个大笑话, 一时, 各国大使都不吭声了,只有扶桑大使上蹿下跳得更加厉害,试图在外交上挽回局面。
报界一直在跟进此事,西北军全歼扶桑来犯之敌,他们欢欣鼓舞, 将西北军与姜重嘉夸上了天,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变得不对味儿起来。
朝廷的反应,根本不像战胜, 面对扶桑的无理讹诈,竟然采取了一种暧昧不清的态度, 这激起了朝野的广泛疑虑。
前些天,报纸上还是一片欢庆之音, 还在对扶桑人的妄想大肆讽嘲, 转眼就面临着被自家人打脸的风险。
倒也不怪大家不相信朝廷和君王,实在是本朝的信用度不高, 皇帝的节操更是连草纸还不如, 从开国□□开始,猜忌武将和功臣就形成了传统。
扶桑全军覆没后, 西北军照例向京中朝廷发捷报,可朝廷的态度却是冷处理,报功请赏的折子现在还留中不发。
这种蛮横的态度实在让人灰心。
秋露坐在黄包车上,手里托着一缸碗莲,晶莹剔透的玻璃缸里浮着一支碗莲,花瓣华美如宝石。
这缸碗莲是顾云浓送给她的,精致娇美,非常和她心意,此时却吸引不了她一丝一毫的目光。
她的眉心浅浅蹙着,心里满是忧急。
得知姐姐负伤的消息后,她忧心如焚,顾不得别的,立刻想法跟了几个报社的记者去东北看她。
姜重嘉确实受了伤,伤在眼睛,暂时失明,但静养后就能恢复。
秋露在那里陪了她一段时间,直到她的眼睛复明,这才返京。
临行前,姐姐邀请她到西北做事,她想了想,尽管动心,但还是婉拒了。
她知道,姜大帅虽然只有姐姐一个孩子,但并不代表她能够为所欲为。姜家是一个家族,就像曾经的权贵叶家一样,对这个家族来说,她是个外人。家族内部的资源,自己人还抢不够,哪里分的出给外人的?她不想姐姐为难。
她们已经不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姐姐有姜家,她也有父母弟弟,她们做任何决定之前,要顾虑的事情都太多了。
可是回京之后,她反而越来越感到不安。
她原本不是一个敏于政治的人,但有数世的从政经验打底,她的政治嗅觉还算不错,现在,她的经验告诉她,一场声势席卷天下的暴风雨将要来了。
在时代的滔天巨浪面前,她也不过是一叶小舟,风暴一来,便恐颠覆。
天上泼着大雨,路面上的行人纷纷躲避,她怔怔的低头,看见漂亮的碗莲,就想起了刚刚在顾云浓家听到的谈话。
顾云浓已经结婚了,但她活泼大方的性格还是没变,经常在家里开文化沙龙,没有多久,这个沙龙就成了一种身份和学识的标志,不知多少人以被胡太太邀请在她家的客厅里喝一杯茶为荣。
刚才的沙龙上,众人议论的一个话题就是西北姜家,最后话题的中心就变成了姜家的大小姐姜重嘉。
在这个社会上,女人是男人的附庸,这是千百年不变的条款,早已成为普遍的共识,而姜重嘉,就是这样一个颠覆常识的女人,她不仅仅是抛头露面,离经叛道,竟然还掌握了权力。只这一点,就够男人把她宣判死刑。
秋露想起一些无良之人拐着弯儿的暗讽姐姐是男人婆,老大难嫁,就想狠狠啐他们一脸。
这样的酸话很快就被女主人驳斥,看得出,顾云浓对姜重嘉的印象极好,言辞间极尽维护,她称赞姜重嘉是今时之秦良玉,定国安邦之能臣。
顾云浓既表明态度,便有一群人呵叱几人心胸狭窄,不尊重女性,文人杀人不用刀,仅仗口舌之力,几人争辩不过,面红耳赤,羞怒得拂袖而去。
扫兴的人走后,余人也被勾起了谈性,就着先前的话题,议论起西北姜家和姜家的大小姐来。
天底下军阀不少,有赫赫扬扬如中都顾家,也有飞扬跋扈如西南羊家,其他大大小小的军阀更是数不胜数,但西北姜家仍是颇不寻常的。
他们家得人心。
这年头,都说兵痞兵痞,但凡当兵的就没几个好人,西北军不一样,从姜大帅起家那会儿,西北军的军纪就颇严,姜重嘉的部队更是清一色的良家子。
在场之人不乏名流高士,大都是这个国家年轻一辈里的敏锐人,西北的不同,不少人都看在眼里。
在他们看来,被先前几人耿耿于怀的姜重嘉的女性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推行的政策,以及她的政治姿态。
东北的一场仗打完,四家大军阀里的东北左家是彻底废了,虽然左家的大公子正在朝中四处钻营,到处托人送礼,但明眼人都知道,姜家打生打死打退了洋人,不是为了给左家做白工的。
到嘴的肉不吃,当姜家父女是菩萨?
但这带来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力量对比的失衡,姜家是在战争中出了点血,但伤得不重,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现在吃下了东北,等缓过这口气来,单从实力来说,就是名副其实的国内第一。
就是现在,也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想要投靠姜家,混个从龙之功。
姜大帅已过知天命之年,而姜大小姐却年纪轻轻,虽是女流,却一向铁血强硬,眼看就是姜家实打实的话事人,有那心思灵活的,自然要琢磨清楚姜大小姐的喜好才好行事。
这一打听不要紧,可叫不少人大失所望,不是说姜大小姐个性强硬不好相处,而是她实在太精明懂行!
她不是寻常的武夫,文化水平挺高,据说写得一手好柳体,也能画几笔画,咏几句诗,还一直在资助治下的优秀人才赴欧游学,麾下招揽了不少精英为她做事,但她不要文学之士,也不要人给她出谋划策充作军师,肯重用的大多是有一技之长的理工科人才。
这些人在她的手下也过不上什么安逸的小日子,整天不是下工厂,就是领人挖矿掘井修路。这样的日子和他们想象中的太远,他们自然是不干的。
再者,有记者去西北暗访,回京后写了一篇报道,洋洋洒洒万把字,极尽赞美之情,说西北民众安居乐业,居者有其屋,劳者有其田,没有贪官恶吏盘剥,没有兵匪横行欺民,实是桃源之乡。
报纸一刊行,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而有心西北的人知道得远比那篇报道更多,比如,这片桃源之乡出现之前,西北发生了什么。
之前,西北穷苦,更甚于国内其他地方,更兼匪盗横行,民多为其所苦,是姜重嘉带了人四处剿匪,又在剿匪的过程中杀戮大量士绅地主,把被杀乡绅富户的地分给了贫民,这才有了大治的基础。
她的这种手法让人不寒而栗,毕竟在座的没有几个是贫苦出身,反而有不少人家资颇丰,底层民众的苦难他们看在眼里,也心生同情,却不会真的觉得,那些蝼蚁一样的人和他们是一样的。
秋露回想起来,也觉得滑稽,小小一个沙龙,竟然分了三拨人,立志忠君的保皇党,支持立宪的立宪派,甚至还有倾向南方革命党的,乱哄哄。
保皇党和立宪派不用多说,革命党现在就在南方活动,不知从哪里学来几个名词,就想着颠覆天下,乱中取利,不像舍生取义的革命党,倒像胆子大的投机客。
这三派里,只有立宪派勉强和姜重嘉算是一国,可立宪派也不认同她的执政方针,说她想当然。
他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甚至还比出了傅里叶和欧文的例子——姜重嘉很早就把德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引进了国内,不少人都知道,她对这套理论是极为信服的,自然也会有人起意探究。
秋露只是坐在顾云浓身边默默听着,她没有什么信仰,君主立宪还是民主共和对她来说分别不大,只要别妨碍她的正常生活就行,唯一能影响她的政治倾向的,只有姜重嘉的立场。
她明白,京里的这个朝廷是注定要垮的,狂澜欲倒,大厦将倾,想要阻止的人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况且如今的朝廷,外有数千年未有之强敌,内有虎狼一样的藩镇,衮衮公卿各怀鬼胎,皇帝就是长了八只眼睛十二只手,他也忙不过来。
她只有一次直面皇室的机会,可就是那一次,就足以让她看得明白,那种极尽奢华的表象下掩也掩饰不住的颓败之气,分明穷途末路之时才会有的。
国事艰难至此,姐姐既然志在天下,想要收拾山河,就不能不和天下的有识之士达成共识,她能做到么?
……
雨下得更大了,车夫在她家的巷子外停下,秋露付了帐,打着伞往家里走,头始终低着。
她没有看到,就在这条巷子的拐角处,站着一个独自打伞的妙龄女郎,她皮肤白皙,体态修长,神情复杂而冰冷,眼眶微红,乌黑的瞳仁里漾着水光。
徐玉婷看着秋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手掌紧握又松开,终是没有叫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