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人实在太多,月佼怕跟丢,便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像他身后的一条小尾巴似地任他拖着着。
纪向真玩心重,在经过多日的繁琐拘束后,此刻全然如一匹脱缰野马,一径在人群中左冲右突。
月佼无奈地仰起头笑着轻喊:“纪向真!你慢点呀……”
她这不经意地一抬头,目光无意间落在街边一间铺子的二楼上,凭栏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让她脚下一滞。
原来严大人也会来凑这种热闹的呀。
今日的严怀朗着一袭靛青锦袍,衣摆有银线暗纹,长身秀颀,在璀璨灯火中负手凭栏立于高处,身后立了两名侍卫模样的人,十足清雅贵公子的气派。
他身侧站了一位满脸大胡子的长者,长者着黑中扬红的玄色锦袍,贵重又不失喜气,看举止似是正同他说着什么话。
许是那长者说了什么严怀朗不爱听的,他便一脸淡漠地转了头随意朝楼下人潮涌动的街市中望过来。
月佼展颜一笑,想也不想地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许是她这个举动引起了注意,严怀朗的目光果然转了过来。
月佼笑得愈发开怀,正要开口唤他,却见他一脸漠然地将头扭了回去,像是根本没瞧见她。
笑意凝固在月佼的唇畔,有一瞬间她甚至听不到四围鼎沸的人声,耳畔一片寂静。
她呆怔在原地,看着严怀朗转身走开,进了身后那间屋子。从头到尾,仿佛她只是热闹人群中的一个陌路人。
可她很清楚,他分明就瞧见她的。
仿佛有股寒意自月佼脚底一路往上,慢慢蜿蜒进她的胸腔。须臾之后,她觉得,自己心中,仿佛下起雪来了。
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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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自跑出老远的纪向真终于发现跟在身后的月佼不见了,于是忙忙慌慌又原路倒回来找人,直到终于瞧见她呆呆立在人群中一动不动,这才松了口气。
“你跟紧些啊,若是走丢了,会被人抓去卖掉的。”纪向真没好气地调侃她。
听到纪向真的声音,月佼这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委屈又勉强的笑意,低声道:“我东看西看,都没察觉你走远了。”
她没有把看到严怀朗的事告诉纪向真,只是重新牵住纪向真的衣摆,重又跟在他身后融进人群之中。
行了十几步之后,她忍不住偷偷地回头张望,先前那楼上的栏杆处已空无一人。
她轻轻抿了抿唇,笑得有些落寞。
到了猜灯谜的摊子前,人实在太多,月佼又提不起什么兴致,便对纪向真大声道:“我在那后头的树下等你。”
纪向真看了看她指的那个方向,点点头,想想不放心,又将自己随身的匕首偷偷塞到她手中,附在她耳边低声叮嘱道:“那你当心些,我玩一小会儿就来带你回去。”
月佼笑着点点头让他放心,便挤出拥挤人潮走到街边小巷的树下。
这巷子是灯市主街的支巷,此刻所有人都在主街上,巷中空无一人。好在各户院门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喜气的红光映着暗夜中的静谧小巷,旁边就是热闹喧天的灯市主街,相映成趣,倒别有一番意境。
月佼靠在树干背街一侧,将手中的胖娃娃花灯拎到眼前,满眼委屈地与喜笑颜开的胖娃娃无声对视,脑中有许多事纷繁起伏。
她一径想着许多事,不知不觉便有些走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听得有细碎声响,月佼周身一凛,即刻回神,倏地一个旋身望向阴影处,眼波寒如冬日江水,冷冷道:“出来!”
山林中长大的孩子在黑夜里最是警醒,那是与生俱来的禀赋。方才那细碎的动静绝不是有人偶然路过的声音,而是试图悄无声息地靠近她。
说话间,纪向真给的那把匕首已自袖中滑入她的掌心,她眸中烁着寒星,严阵以待。
随着一声轻轻的笑叹,严怀朗自阴影处缓缓现身。
此时的他罩了宽大的黑色披风,通体裹了个密密实实,还以兜帽遮了头,只露出小半张脸,和隐隐噙笑的薄唇。
可月佼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他了。
“你过来些,被人瞧见我就惨了。”严怀朗淡声笑着,嗓音刻意压得轻轻的,像是怕谁发现行踪。
月佼连忙将掌心的匕首收回袖袋,几步跑过去与他一同隐在夜色的阴影中。
“有人在跟着你?”月佼也压低了嗓音,紧张兮兮地仰头问他。
她虽不清楚严怀朗此刻是个什么处境,但见他此刻小心谨慎的模样,便立刻明白他方才之所以装作对自己视而不见,一定是事出有因。
于是心中再无介怀,如雪后初霁般大放晴光。
半张脸躲在兜帽下的严怀朗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你的衣裳太显眼了。”
啊?
月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鹅黄色的衣料在暗夜的阴影中确实藏不住行迹。于是她犯难地皱起了眉头:“那怎么办?我……”
她有许多话想对严怀朗说,可她又不想连累他被人发现。
“我有些事同你说,”严怀朗似乎也踌躇了一下,才又接着道,“这样吧,你再过来些。”
月佼连忙乖乖地凑到他面前,离他几乎只有半步之遥。
哪知严怀朗黑袍一个轻扬,便将她纳入怀中,一同藏进了宽大的黑色披风之中。
“得罪了,见谅。”
因月佼并未料到他这个动作,猝不及防间被他裹进怀里,此时与他几乎贴在一处,似乎能听得见他心跳的声音。
“哦,无妨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月佼无比坦然地自他怀中抬起脸来,望着他窘然的眸子笑道,“你手上拿的那个是什么呀?”
“我方才特地找人给你现做的花灯,”严怀朗笑着将那小小的花灯交到她怀中,“是一颗松塔的模样,满京城就这一个。”
松塔模样的花灯?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月佼抱紧那只花灯,却没与他纠结花灯的事,而是关切地问道:“你近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是有些小麻烦,”严怀朗顿了顿,低头望着怀中满眼焦急的小姑娘,忍下心中波澜起伏,浅浅笑道,“听说‘红云神女’是可以替人施福的,若是你能替我施福,或许我很快就能转运吧。”
月佼抛却“红云神女”的身份已久,今日出门时也没将金粉朱砂带在身边,于是咬唇犯难片刻后,在黑袍下摸到他的手掌牵住。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叫严怀朗倏地僵身,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如被冻住般任由她牵起自己的手伸向她的眉间。
微颤的指尖被温柔牵引着触及她的眉心,只听她嗓音徐缓,庄重而不失温柔地低声道:“红云神女月佼,祝福你平安,愿你顺心遂意,求仁得仁。”
正月十五,喧闹的灯市旁,无人的暗巷中,在黑袍遮掩的亲昵相拥之下,呢喃般的轻语字字如珠如玉,在严怀朗毫无防备的心头叮呤咣啷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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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完再说话~
第二十七章
当下的月佼在做这一切时,心中并无杂念绮思, 只想着两人是朋友, 自己又蒙他许多关照,既他开口想要这心安, 她便仗义行举手之劳了。
察觉严怀朗像被人定了身似的一动不动,她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讪讪垂眸,抿着笑解释道:“也、也未必当真管用……”可她祝福的心意确是认真的。
严怀朗终于缓过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眸中隐隐噙笑。
“管用的。”
原本他的双手很君子地虚虚环在她的后背, 拿披风将她遮住, 此刻却蓦地收紧,将她真正拥进怀中。
“诶?”月佼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这、这是做什么?”
说着便无比别扭地想要挣脱。
严怀朗抬手按住她蠢蠢欲动的后脑勺, 温柔而不失坚定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一本正经在她耳畔轻声道,“别多心, 这只是过年时的礼节。”
奇怪的中原人,怎么会有这么不像话的礼节?
月佼觉得耳廓发烫,浑身的不自在;却又不敢贸然再乱动,生怕唐突了别人诚恳的礼数。
末了只能僵身任他圈在怀中,红着脸疑惑地皱起眉头,闷声嘀咕, “可是、可是我看旁人,都没有这样的呀……”
严怀朗又想气又想笑。
这家伙时不时的突然机敏, 总让他防不胜防。
“只有最亲近的家人之间才可以这样,”严怀朗抱紧怀中的小姑娘,抬眼望天,唇角的笑意之狡诈,宛如偷嘴的狐狸,“你方才替我施福,所以我用这最高的谢礼回报。”
虽说月佼心中仍觉得这谢礼不是很像话,可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好像没什么毛病,于是“哦”了一声,闷声问道:“对了,你方才说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经她这提醒,险些昏头的严怀朗终于想起正事,只能遗憾地略松了手臂。
待月佼自他怀中抬起泛红的小脸,盈盈水眸疑惑地望向他,他才笑着叹了口气,认真叮嘱道:“我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你仔细听我说。”
听这语气像是兹事体大,月佼连忙收了心神,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点点头。
严怀朗接着道,“近来我有些麻烦,可能会波及到你。许多事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明白吗?”
月佼歪着头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不明白。”
她那迷茫的模样落在严怀朗眼底,总觉仿佛下一刻就会自她身后变出毛茸茸的松鼠尾巴,实在有些……要命。
突然很想把她揉成毛团子揣在怀里。
严怀朗自己都被心中这个突如其来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
“是说,有人要找你麻烦,可是又不能直接对付你,”月佼没察觉他神色的异样,只尽量快速地捋着脑中的一团乱麻,“因为我是你的朋友,眼下看起来又是个可欺的,所以他们会迁怒我……是这意思吧?”
见严怀朗满眼赞许地点了头,月佼略垂下脸小声抱怨道:“奇怪,纪向真也是你的朋友,那些人为什么不找他……哦,他背后有雅山纪氏。”
她眼下的身份就是自邺城来京考官的一个孤女,毫无背景,看上去就是最好捏的那颗软柿子。
“是我的不对,察觉对方的意图晚了些。”在惊觉有人暗暗将矛头指向月佼、只等着二月初八那日发难时,他便以最快的速度与卫翀联手,做下了一个顺水推舟的局。
严怀朗对月佼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近一年时间里对她这个人的估量与揣摩,使他对她的了解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他之所以选择不将内情提前告知月佼,正是因为清楚她只需凭本心去应对,事情不但不会出岔子,还会使她有额外的收获;可若他提前教她该如何去做,反而会使她脑中一团乱,说不定到时候真要慌了手脚。
他自会在暗中不择手段将她护得滴水不漏,同时他也很肯定,她有让人大开眼界的本事。
既严怀朗都说了,许多事眼下不方便透露给她,月佼也不追问,只撇撇嘴随口道:“好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若有人骂我,我想骂回去就骂回去;若有人打我……诶,会有人因此想要我的命吗?”
“若我说有,你打算如何?”严怀朗逗她。
月佼理直气壮道:“那就要看我打不打得过对方了。若是打不过,我就跟他们说,我其实根本不是你的朋友,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这条命来之不易,她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