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的西角门打开,从里走出一名老妪和一个年轻的女子。
“麻烦小哥帮老身谢谢贵府夫人,若不是夫人心善,恐怕我与小女……”说着,老妪掩面哭了起来。
薛府的家丁满脸忍耐,皮笑肉不笑地将手里包袱递给对方,并道:“行了,老人家,你的感激之情我们家夫人知道了。下次出门在外,还是走路当心些,你这饿晕了不打紧,差点害我们薛府以为惹上人命官司。”
“都是老身不好。”
“行了行了,你们快走吧。”
等这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离开后,这家丁才满脸不耐地啐道:“真是晦气,也不看看我们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就想赖上了。”
嘴里骂着,他就摔上了门,这一切动静都被不远处的路人尽收眼底。
一阵冷风拂过,吹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又飘落在地上。
另一头,女子搀着老妪,两人踽踽前行。
期间找到一户人家,可她们想找的人根本没找到,还被府里的下人骂了一顿,两人面容惨淡,又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顺着崇文门离开。
在经过崇文门的时候,城门前守了不少禁卫军。
他们甲胄分明,虎视眈眈地盯视着每个行人,而打此过的车马,俱都要停下检查。
说是非常时期,防止有人生乱,实际上在干什么,明白的都明白,不明白的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轮到两人经过时,她们也被叫住询问过。
听说是寻亲没寻到,又见是妇孺,就被放了行。
当日下午,远在苏州的钦差薛庭儴突然回京,宛如从天而降。
因还在持服期间,紫禁城里还笼罩着一片白色。
在宫里行走的宫女和太监们,都是低头垂首,静默无声。
就在这时,一个步履急促的太监打断了这片寂静。次第往乾清宫传去,等在乾清宫的新帝知晓了,内阁那边也知道了。
薛庭儴回来了!
具体是怎么回来的且不知,但其车马却在正阳门被拦下了。因正阳门的禁卫军不让其通行,此时薛庭儴正在那处闹着,这边消息则是递回了宫。
“快去请杨阁老!”
新帝刚下命,外面就有人传到杨阁老求见,看来杨崇华也知道这件事,怕新帝乱了章程,才会前来。
“杨大人,这薛庭儴是怎么回来的,你不是说苏州那边有人拖着他?这沿道都有人沿路看着,他是怎么到了京城的?”
下首处站着的杨崇华,面色也不太好,但依旧是一副沉稳从容的模样。
“陛下,千里迢迢,难免有所疏漏,此时再计较他是如何回来的,未免有些多余。拖得了他一时,拖不了他一世,随着陛下龙御归天的消息昭告天下,他得知消息,迟早会回来的。”
“让朕说,当初就该隐而不发,待一切尘埃落定再说。”才穿上龙袍没多久的新帝,年轻的脸上隐有抱怨。
杨崇华瞥了他一眼,道:“那如何才算是尘埃落定?”
“自然是,自然是……”自然是找到先皇,除掉后顾之忧再说。
不过这话新帝肯定不会说出口,但杨崇华明白他的意思。
“可若是一直找不到呢?难道说陛下这皇帝就不打算做了?”
新帝语塞。
“陛下,别忘了老臣当初是如何跟您说的。”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让二皇子登上皇位,他一样会面对眼前的境地,皇帝没有这么好做的,哪有无忧无虑就能登上这人人都垂涎的皇位。
英明神武如太祖,也是几番险死还生,才能建立这大昌。
“只有铸成事实,我等才能拿到先机,之后的事方能好办。要知道陛下毕竟不是二皇子。”
杨崇华说得语重心长,明摆着是有点拨之意。
可放在从小被二皇子压着的新帝耳里,就是他不如二皇子。
事实上也确实不如,二皇子有定国公,定国公掌着京大营的兵权,五城兵马司也有其亲信在内。
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遗诏的‘名正言顺’,只有名正言顺了,旁人才会忌惮,才会师出有名,也才有能力该布置的布置,也才能去处理这些尾后之事。
“陛下不要惊慌,薛庭儴的归来木已成舟,多想无益。您现在已经是大昌的皇帝,在找不到先皇的情况下,谁也拿您没办法。我们只用不要让他们找到先皇,他们即使心中有所疑虑,也不敢拿您如何。”
杨崇华的话成功让新帝平静下来,对此人的那点不满因此也打消了。
“那杨大人,你说朕现在该如何?”
杨崇华沉吟道:“薛庭儴已经在正阳门闹开了,阻拦他进宫,暂时是不行了,那就让他入宫。至于我们,一切照旧,陛下本就是应诏即位,无需心虚。”
新帝深吸了一口气,面露一丝微笑点点头,才下了召薛庭儴入宫的命令。
见此,杨崇华心道,这新帝也不算是无药可救。
薛庭儴很快就入了宫。
他并没有前来乾清宫见新帝,而是直奔景山寿皇殿。
这寿皇殿乃是暂时安置皇帝梓宫的殡宫,先皇在乾清宫停灵七日后,就被挪到了这里。
按理说不该如此急促的,可惜新帝急着入主乾清宫,先皇不去,新帝自然入主不了。
薛庭儴穿着麻衣,头戴白帽,一路疾奔而来,到了先皇灵前,就大哭起来。
哭的是悲痛欲绝,捶胸顿足,把哭踊这一词是诠释得淋漓尽致。
所谓哭踊,和哭临一样,乃是一种丧仪的礼制名称。
皇帝驾崩自然不同寻常,怎么哭如何哭都是有规制的,这哭踊便是其中一种,以示心中悲痛至极。
一旁守着灵的太监们,直接就被他给哭迷糊了,心里想着薛大人和先皇真是情谊深厚,同时想起自己要在这寿皇殿陪着先皇一直到帝陵建成,说不定是时会被派去守陵,也不免悲从心来,忍不住陪着落了会儿泪。
“薛大人节哀,虽朕心中也是悲痛之至,可到底人死不能复生,父皇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不愿你如此伤心的。”新帝立在一旁,说得满脸唏嘘,脸色落寞。
薛庭儴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先背着身拭了拭脸上的泪,才拱手对新帝鞠道:“陛下,微臣失仪了。只是微臣不敢想象,临行前陛下还说等着臣功成归来,怎么就、就……”
说到这里,他又痛哭出声,显然是伤心不能自控。
新帝端详着他面上表情,见其的伤心和哀痛不像装出来的,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自此,对嘉成帝失踪是否与此人有关,扫除了仅剩的一丝疑虑。
他脸上更见和颜悦色,道:“薛大人还请勿要伤心,你此去苏州也是辛劳至极,不如先回去歇息安顿,再做其他计议。”
“不,微臣要为先皇守灵。”说着,薛庭儴竟是去了灵前,直接跪下了,一副不打算走的模样。
新帝的脸僵了一下,才道:“薛大人又何必如此,你这般如此,想必父皇也是不忍的。”
这时,一旁的郑安成也走上来劝道:“薛大人,陛下的梓宫已移入寿皇殿,按制是不能有人来打搅的。你提出祭拜,陛下心知你与先皇之谊,特意允许,可若是在此守灵,这与礼不合。”
“意思就是本官还不能给先皇守灵了?”薛庭儴不知犟了哪根筋,竟是瞪着通红的眼和郑安成杠上了。
“这倒也不是,只是……”
“既然可以,那郑公公还是不要劝阻了。”
见此,新帝和郑安成只能退去,倒是命人盯紧了薛庭儴,自是不提。
薛庭儴不吃不喝守了三日,最终以晕倒在灵前作为告终,这才让人送回了薛府。
虽是仍在持服期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也不可能停滞不动。
所以辍朝九日过后,便一切回归正常,只是朝廷公务所用的印章和笔墨不得有红,皆改为蓝色。
薛庭儴在家中歇了一日,便回到朝中,每日上朝下朝,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暗里自然少不得有人盯他,可对方并无异动,也说不得什么。
更何况什么才是异动呢?
和朝臣交际算是异动?那满朝文武都算是有异动了。
这日,早朝之上,御史茅文浩突然大出风头,竟是上书弹劾定国公世子钟青杨违制纳妾。
大昌承继明制,在明制中,官员纳妾皆有定数,甚至平民年过四十无子,才准纳妾。
只是这种事,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哪个富贵人家不是妻妾成群,民不告官不究。如今被茅文浩拿出来说事,百官只当此人又是故态复萌,想在新帝面前大刷存在感,不免将其当做跳梁小丑看待。
不过有些人洞悉钟青杨的身份,只当其出自有人授予,这是新帝想拿二皇子一系开刀。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是他们想放火,而是急于揽权,不得不为之。
一时间,朝堂上是百态众生。
有替定国公世子说话的,也有人拿着违制说事,不过此举本就迎合了新帝的心思,正确来说是杨崇华等人的心思,因此附和之人众多。
新帝碍于朝臣义愤,对定国公世子以罚俸三月,并放还违制的妾室作为处罚。
按理这事就算罢了,毕竟这纳妾本就算小事,实在犯不上如此上纲上线。若是较真起来,恐怕百官中有多数人都违制了。
而就在这之际,茅文浩再度语出惊人,竟是弹劾叶莒数人,大考已过,却久滞外而不归。
对此,他甚至长篇大论对此发出斥责。
从先帝对等人的看重说起,越说越是气愤,甚至上升至不忠不义不孝的境地。
又拿出早有的陋习,诸如京官出差,当地官员免不了趋炎附势,在当地大摆宴席。尤其是考官,入考场之前,考官不得跟当地官员接触,可不代表大考过后,也不能接触。
能为一方主考官的,俱是朝中重臣,地方官为了升官,少不了给些好处。甚至在翰林院有这样一个惯例,称出京监考乃是肥差,无论主副考官还是同考官,去了这一趟,回来足够度过翰林院清苦日子数年,就可见一斑。
茅文浩这边说得是口沫横飞,义愤填膺。
上面,新帝的脸色十分不好。幸亏坐得够高,也没哪个朝臣敢直视其面容,暂时没人发现。
薛庭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待茅文浩说得差不多了,他便站了出来,对上首拱手一鞠,道:“微臣回京短暂,又经常因公出京,对叶大人等并不是太了解。但林大人乃是微臣之师,对先生的人品德行,微臣还是有自信的,先生绝不会如茅大人所言,滞留当地是为捞好处,定是有原因才会延误行程的。望陛下明鉴!”
“薛大人怎知其中具体,难道你也在当地?若是朝中都以同乡同门同科为此作保,是不是朝堂上下一片朗朗清天,那要我们这些御史做甚!”茅文浩一摆衣袖,冷面斥道。
薛庭儴也是有一众拥护的官员的,而林邈也有门生附庸在朝,见这臭酸御史说话如此不近人情,免不了有人上前与他论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