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谭首辅听闻此言,抹起老泪来,先是哭着先皇仁义,又是说新帝又先皇之风,日后必然是一代仁君。
人们都喜欢听好话,新帝尤其爱听。其实这话他平时没少听,但若是出自先帝倚重大臣之口,格外让他神清气爽。
“可先皇和陛下仁爱,不是老臣能依仗为势的理由,今日老臣撑着病体前来,就是来向陛下请辞的。老臣多年未归过乡,如今说不定哪日就随着先皇去了,想回乡看看,择一处埋骨之地,等待大限而来,下去侍候先皇。”
这话说得就有些严重了,其实想不想告老,通过言语还是能分辨出一二的。谭首辅此言,明摆着是去意已决。
新帝即是诧异,又是唏嘘,可谭首辅能让出位置来,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说了些安抚与劝解的话,见谭首辅态度坚决,只能对其进行一番嘉奖,方定下此事。
“值此之际,老臣还另有一事需得奏明陛下。其实老臣此次主要为此而来,身负重任,好几次老臣都处在弥留之际,都因此强撑着回来了。”
“哦,还不知是何事?”
谭首辅的这番话,不光是新帝起了好奇心,许多大臣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一些站在后方的大臣们面面相觑,都在猜测到底什么事。
“其实是先皇的一道手谕。”谭首辅很快就揭晓答案,却是并不拿出东西,而是又开始长篇大论感叹了一番先帝,之后才说出这道手谕的来处。
他人老上了年纪,可能这连着大病了几次,说话比以前慢了许多。
关键他不光慢,还啰嗦,还总是说到后面就忘了前面,偶尔再次累述一番前面已经说过的话。
若是之前也就罢了,浑当今天早朝就说他的事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大家还从未听说过先皇有什么手谕,如今突然冒出一道手谕,别说一些普通大臣了,甚至新帝杨崇华等人,都急着想知道内容到底是什么。
“……当日薛大人下江南,老臣曾面过一次圣,陛下说若是新政能在江南一带推行下去,薛大人功在当代。后,薛大人苏州贡院开辩新政之会,天下文人云集,新政受益者云集。当日之景象,通过世人之口,通过急递,送往京城,陛下雀跃、激动,种种不做细述,曾又召老臣入宫说了一回话。也就在这时候,陛下给了老臣一道手谕。”
经过这番话,百官终于知道这道先皇手谕大致内容如何了。
这是和薛侍郎有关?
一时间,无数目光从站在文官队伍中薛庭儴身上扫过。
“还不知手谕在何处,其上内容如何?”新帝终于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出来了。
还是惯例的颤颤巍巍,让人看得恨不得冲上去替他掏。
谭首辅终于从袖中掏出一卷东西。
这卷东西似乎十分重要,上面包裹着布巾。解开一层布巾,里面还有一层,一直打开了五六层,才露出其下之物。
百官甚至新帝真怀疑谭首辅是故意如此,反正都被他弄得很心浮气躁。
“这道手谕本是陛下兴起而至,可写后陛下不忍毁之,并将之给了老臣,说等老臣告老还乡之际,就是这道手谕面世之时。陛下真乃是仁义之君,老臣真是……”
谭首辅又哭了起来,让人心里那个急啊,恨不得打他一顿。
哭罢,谭首辅才随手将手谕递给杨崇华,道:“杨阁老,麻烦你帮老夫念念,老夫此时心情不能平静,实则不堪来念这道手谕。”
杨崇华将手谕打开后,目光就焦灼在其上。
他眼中闪过诧异、难堪、不敢置信种种光芒,捏着手谕的老手青筋毕露,。
“陛下说,以薛大人之功,堪当此位,不用拘束年纪资历什么的。本来薛大人从广东回来,陛下就有想让其入阁的打算,只是念着他年轻,想压一压他,也能在日后担当起更大的重任……咦,杨大人,你怎么不念呢?”
谭首辅睁着老眼昏花的眼睛,看着身后的杨崇华。
“本官、本官……”杨崇华笑容僵硬,道:“本官这就来念,少傅薛庭儴,惊艳绝才,少年成名,六元及第,入朝为官以来,屡屡建功……”
其实这就是一道钦点薛庭儴入阁的手谕,大抵真如谭首辅所言,是嘉成帝兴起所致,其上甚至说了堪为内阁之首辅大任。
也因此即使没有明确指出就让薛庭儴当首辅什么的,谭首辅也将之当真了,才会弄了这么一出。
手谕念完,殿中安静至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伫立在那处不卑不亢的年轻官员身上。
其实若是按照功劳来算,薛庭儴堪当首辅。
其入朝为官这些年来,表现出的沉稳从容与老谋深算,不下一些入朝几十年的老臣。
可要知道他才年不过三十些许,甚至还没入阁,怎能就一跃成为首辅大臣。那杨崇华、冯成宝一干入阁多年的老臣,又该如何自处?
可这是先皇手谕!
因为有这‘先皇’两字所代表的寓意,甚至凌驾在新帝之上。
要知道天地君亲师,而大昌是以孝治天下,新帝可敢驳了先皇手谕?
自打新帝即位以来,先皇遗诏上的四位顾命大臣,俨然与一般大臣不同。按理说新帝已成年,弄个顾命大臣出来,似乎有些舍本逐末。可细究先皇未立太子,而众皇子也未曾接受过储君的培养和教导,似乎也能理解这个做法。
但至始至终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薛庭儴、叶莒等人。
朝中无人不知,此几人乃是先皇心腹,设立顾命大臣,几人竟无一人位列其中。难道说几人资历不够,还是不如杨崇华等人熟悉朝政之运转,似乎这样也不是不能解释。
可恰恰这道手谕的出现,与先皇的遗诏有些相驳了。
先皇明显有意让薛庭儴来做这个首辅的位置,就算不是现在,也是将来。
前有徐首辅,后有谭首辅,两人皆是老迈不退,明显是先皇为了平衡刻意留人。
因为这样的现象久了,首辅一词对于百官来说,似乎就是一个名词,甚至不只有一人猜测过,在嘉成帝心目中,什么样的人才堪当首辅之位。
如今结果出来了,先皇不拘一格降人才。可问题是这般看重的大臣,为何遗诏上竟是只字未提?
那,所谓的遗诏,真是先皇亲口所述的遗诏?还是负责起草遗诏的大臣刻意遗漏了?
若是大家没记错,负责起草遗诏的大臣正是杨崇华,而当日在场的数位大臣,也正是遗诏上的四位顾命大臣。
朝中也不是没有其他重臣,却偏偏只召了四人,这其中实在太耐人寻味了。
站在后面的茅文浩突然蹦出来了,大声道:“当日遗诏颁布天下,微臣就有些疑惑。虽然微臣有些瞧不上这薛侍郎,和他那阁臣老师林邈的人品,但以其之功,遗诏上不可能不提上一句。
“杨大人,此遗诏乃你起草,你能不能给大家解释一下,为何遗诏所书内容和陛下早先留下的手谕相驳,难道说是你打压末学新进,刻意遗漏了薛大人?”
茅文浩这番话,当即让殿中响起嗡嗡的议论之声。
素来稳重低调的杨崇华,第一次老脸涨红成猪肝色,拂袖斥道:“你真是不知所谓!当日不光老夫一人在场,还有其他三位大人,更有司礼监的郑公公在,你的意思是老夫作假不成?”
茅文浩眼睛斜着,拿出滚刀肉的架势,说得慷慨激昂:“那谁知道啊,所以才让诸位大人与我等解释一二。我等位卑言小,先皇留下遗诏时,我等并不在场,可世人皆知遗诏之重,重如泰山,关系着我大昌江山之社稷安稳,不容有失。
“别人不管,我茅文浩深受先皇圣恩,若是此遗诏非先皇本意,我茅文浩是绝对不认的!”
就在这时,龙椅上的新帝突然扶着额头,面露痛苦之色。
一旁的太监忙凑到近处,大呼:“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新帝虚弱无力地靠在龙椅上,道:“朕,头疼。”
“陛下这是累着了啊。自打先皇去世后,陛下连在灵前守了几日,又忙于朝政,奴婢这便扶陛下去休息,并传太医。”
随着这太监的声情并茂,新帝就让人搀走了,掌管朝仪的太监匆匆高呼一声‘退朝’,便也跟着离开。
第268章
面对新帝的匆匆离开,下面一众朝臣面面相觑。
户部侍郎彭俊毅站出来,道:“茅御史,大家都是在朝为官多年,彼此都还算有些了解。想出风头没错,可如你这般作为,就有些让人不敢苟同了。”
“下官怎么作为?下官是偷了抢了,还是贪赃枉法杀人害命了?至于彭侍郎如此贬低?!谁人不知我茅文浩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唯有的就是这一身铮铮铁骨,即使当年先皇在世时,也夸下官刚正不阿,敢言人不敢言。”
茅文浩不避不让,一脸正气:“先皇遗诏乃是我大昌未来之根本,作为臣子的不敢质疑,也不能质疑。今日若不是谭大人拿出一份与之相驳的手谕,下官也不会因此产生疑问。这满朝文武数百官员,恐怕有所疑问的不止我茅文浩一人,彭大人又何必来指责下官。”
彭俊毅被气笑了:“杨大人说得没错,你真是不知所谓!”
“是不是有所谓,自然由世人分辨,还轮不到彭大人来指责下官。若是下官没弄错,彭大人是户部的人,怎生倒是对我都察院的人指指点点了。”
“你、你——”
“行了,你别与他多费口舌,他不过是受人唆使罢了。”杨崇华走过来,冷冷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杨大人你看下官做甚,你看这事弄的。”薛庭儴摸着鼻子,对其他官员尴尬地笑了笑。
新帝刚离开,许多官员都还来不及走,都是三三两两围站在一旁。见此不免回以尴尬的笑容,一时分不清立场,不过倒是没什么人声援杨崇华和彭俊毅,若是换做以前,估计茅文浩早就被人围攻了。
“什么叫受人唆使?我茅文浩在朝为官十几年,能唆使我的人倒是有,但绝不是薛庭儴,这人杨大人也认识,就是先皇。”茅文浩梗着脖子道。
闻言,杨崇华下意识瞳孔紧缩,紧紧盯着对方。
“我茅文浩受先皇圣恩,在朝为官十几年穷得叮当响,连座宅子都没有。是先皇赐了我一座宅子,我茅家人才在京城有安身立命的地方。我这人脾气臭,又顽固,屡屡顶撞先皇,先皇从不与我计较,还赞我铮铮铁骨。”
“古有一腔热血酬知己,今有我茅文浩为先皇抛头颅洒热血。”茅文浩对着天拱了拱手,又冷笑对杨崇华道:“实话不怕与你说,我就是怀疑你私自篡改先皇遗诏,排除异己,打压末学新进,杨大人你就说怎么滴吧?遗诏之事一日不水落石出,我茅文浩就盯着你咬一日,一月不水落石出,我盯着你咬一月,一年不出,我咬一年。”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不用污蔑我为人唆使,身正不怕影儿斜,告辞!”说完,他对杨崇华虚拱了拱手,便大摇大摆走了。
可把杨崇华给气的!
“简直不知所谓,不知所谓!”杨崇华跺脚直骂,气得浑身发抖。
有与他交好的官员上前劝他不要和茅文浩计较,这人就是个混不吝、滚刀肉。可对于茅文浩所说之事,却并不做表示,而更多的则是站在一旁看着这么一幕。
谭首辅也满是叹息,道:“瞧瞧这事弄的,我不过是秉持先皇之命,怎就弄成这样了。”
杨崇华明明气得不轻,还得强笑着说此事与谭首辅无关,不过是小人作祟。
谭首辅也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怎么,并没接他话茬,只是连连感叹着,就摇着头离开了。
文武百官各自散去,少不得有相熟之人边往宫外走,边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而换做以前,杨崇华身边怎也要拥簇几个官员,可今日却只有彭俊毅。
冯成宝看了杨崇华一眼,并未多说话,就匆匆离开。
费迁和沈学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倒是薛庭儴身边拥簇了不少官员,对之前发生的事是议论纷纷。
这种时候,薛庭儴说什么错什么,自是不适宜插言。
匆匆说了句还有事,便也匆匆离开了。
乾清宫里,自打新帝回来,就陷入魂不守舍之中。
随着杨崇华的到来,殿中侍候的太监俱都被遣了出去,只留下二人与新帝的心腹太监洪英。
“陛下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陛下知不知道这一番头疼不要紧,下面的朝臣都怀疑上了?”
新帝何尝不后悔,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逞强道:“杨大人让朕杵在那里做什么,若是那茅文浩再逼迫,朕该怎么说?当日朕就说,这封遗诏有疏漏,叶莒几人竟一人也无,你等为了排除异己,未免也做得太明显。可遗诏是你等所拟,朕提前是不知道的,现在倒好,什么都赖在朕的头上了。”
新帝说得满腹怨气。
若是让他来选,他自然不会弄出几个顾命大臣来钳制自己。可两者之间本就是交易,杨崇华等人只提前与他打过招呼,是时遗诏上会改作他之名,至于其他的,可是一字未说过。
如今倒好,本想排除异己,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连累了他。若是真被人起疑遗诏有假,那是不是代表他这个皇帝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