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衫,脖子上围着雪白的毛皮围领,身后披了件天青色的披风,脸上还是那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是孟歌行。
“是你。”青辰倒也不是太意外,她料到了他一定还会来找她,“找我?”
他点点头,“多日不见沈大人,有些想念。”
青辰眉梢微微一抬,“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他弯了弯嘴角,“就是想问问沈大人,要不跟我一起过年?”
第140章
“我能说不吗?”青辰扶着老爹,看向他,“说不的话,你是不是又要将我掳走?”
他歪头一笑,目光幽缓地落在她身上,“当然不是。这一回,我是来‘请’沈大人的。”
明媚的阳光下,他长身玉立,柔软的毛皮围领随风微微抖动,似笑非笑间,风姿清冷,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韵味。
青辰眨了眨眼,在来往的人潮中与他相视片刻后,回道:“好。”
这人性子要强,她要是不答应他,他只怕是不会轻易走,到时候少不得又要惊动衙门里的人。年节时分,还是别生什么事端,让他们都过个好年吧。
况且,她知道这次是他有求于她,举止应该有分寸,不会对她乱来。
孟歌行听到这个“好”字,立刻就笑了,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笑得就像个孩子一样灿烂。他原以为她是不会轻易答应他的,至少他得动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或是迫不得已粗鲁一些,总之得将她弄到寨子里去过年。
可她竟就这么答应了。莫不是……沈大人对自己也有几分思念?
叫堂堂封疆大吏思念的滋味,他倒是还不曾尝过,尤其是这般俊美的布政使,真是有那么几分……美妙。
不,很美妙!
孟歌行心底春意萌发,以致于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收敛不了,看上去就像个傻子。
“孟歌行?”青辰看着眼前只顾着笑的人,忍不住唤了一声。
孟歌行终是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清了清嗓子道:“啊,咱们走吧。”
青辰点了点头,“让你的人去给我府里捎个口信,就说我过两日回来。我怕他们担心我。”
孟歌行边为青辰揭开马车的帘子,边道:“诶,听凭沈大人差遣。”
上了马车后,青辰和老沈就被人蒙上了眼睛。她也不挣扎,只抚慰了下老爹,知道孟歌行不想透露了寨子的具体位置。
她是官,他是匪,这种防范她能理解。
白莲教在云南横行多年,做过不少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的事,前些年来发动过那么一两次起义,不过都被镇压了。
这几年孟歌行当上了首领,推行的是韬光养晦暗的发展思路,行事比之前收敛了许多。表面上,他尽力维持风平浪静,不与官府硬着来,私下则暗暗壮大自己,招揽了不少新教徒。
任何组织的壮大,都离不开钱。这孟歌行也算是个奇才,据说是出身商贾之家,有些家底,对经商之事十分精通。这些年来他招揽这么多教徒,要花费的银两不在少数,据说这些钱都是他经商得来的。
他到底赚了多少,没有人知道,只知道税他肯定是不交的,钱也没有缺过。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手底下还是免不了有些人会做鸡鸣狗盗的事。
近些年官府对他们清缴过数次,只是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每次清缴似乎都只在隔靴搔痒,根本摸不到实处。被抓回来的人又罪不至杀头,只能关在牢里,久而久之,牢里都装满了。官府除了要管牢饭,还得派不少狱卒看着,自己累得要死,人家教派照样办得红火,后来干脆就不抓了。
这就是孟歌行的本事,不硬着来,只耗着。大明朝吏治混乱,在首辅徐延的只手遮天下一日不如一日,这就更称了他的心。他只需要让自己发展壮大,等着此长彼消就够了。
若是真的有一天足够壮大了,凭他的性格,很难说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青辰对他的了解,就仅限于这些。
天黑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白莲教的根据地。
孟歌行亲自为青辰揭下蒙眼的布条,笑嘻嘻道:“到了,沈大人。”
青辰扶着老爹下了马车,只见寨子里挂了好多盏灯笼,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门窗上也都贴上了大红色的对联和窗花,树上还坠着云南特色的彩绸,一眼望去很是喜庆。
“老大回来了……”寨子里的人见孟歌行回来了,发出高兴的欢呼,目光齐齐落在他们的身上,迎他们进了门。
孟歌行脸上依然忍不住笑,进屋的时候对手下们挥了挥手,“都出去,我要跟沈大人共进年夜饭了。你们自己吃去吧!”那模样,难说没有几分入洞房时要独享好事的得意和喜悦。
青辰不经意间扫到了他的表情,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寨子里为他们备的年夜饭,很是丰盛。除了有孟歌行最爱吃的鸡,新鲜的湖鱼,还有他们自己养的牛羊,各式云南特色糕点和瓜果。当然,也少不了当地的醇酿青梅酒。
看着这满桌的吃食,听着寨子里的人的笑闹声,青辰有那么一瞬感到恍惚。
她就这么到孟歌行的地盘上来了。还跟他一起过年?
到了今天,他们也不过见了两次面,怎么倒像是很熟络的人,都能一起共进年夜饭了?
他询问她是否要一起过年时,她应得那般干脆,除了不想叫府里的人担心,难说不是正好碰到她有几分寂寥,是孤独作祟。
这个人世,还真是有点奇妙。有的时候人与人的接近,就只需要这么一点点巧合。
也不知道陆慎云若是知道她跟白莲教的人在一起过年,会怎么想。他怎么会想到,一直以来他想要捉拿的人,现在就坐在她的对面。
孟歌行摘了围领和披风,请青辰入座后给她倒了酒,“沈大人,想什么呢?既来之,则安之,别想那么多了,先好好吃年夜饭吧。”
青辰挡了一下他倒酒的手,干脆而平静道:“我不喝酒。”
孟歌行的俊眉抬起,目光迎向她,“今天过年,一年就一回,这是好酒,十年才一酿。真的不喝?”
她摇摇头,“不喝。”
他也不再勉强,又将酒壶端到了老沈面前,“那你爹呢?”
青辰想了想,“给他倒一点儿吧,谢谢。”老爹是个喜欢喝酒的人,只因病了,平日她不给他酒喝。今年难得到云南来过年,便让他尝尝云南的酒。
“这就对了。”孟歌行笑笑道,“我专门为你备的酒,差点就浪费了。”
青辰的嘴角微微一弯。
孟歌行又给她撕了条鸡腿,搁到她的碗里,“还有我最喜欢的鸡腿,给你……谢谢你救了我弟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着她,有那么几分正式的味道。
青辰倒是没想到他会道谢,还这么突然,眼皮轻轻抬了一下,淡淡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他还是个孩子,任谁都会这么做的。”
“举手之劳?”他勾了勾嘴角,“那么多百姓围着你的府衙,任哪个知府都不会愿意开门的,没想到你竟然开了。”
“我是元江知府,理应面对元江百姓。”她说着,睨了他一眼,“包括你们。”
孟歌行似乎并不打算反驳,只收回目光点了下头,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滴酒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来,他以指尖轻轻一拭,“诶,我问你,你以前跟我这么好看的百姓一起过过年吗?”
青辰微微一愣。
“有没有?”他又追问。
她没有回答,只自顾夹了菜,“我饿了,就不客气了。”
孟歌行对这个问题倒很执着,“我听说你家里只有你们父子二人,过年的时候很冷清吧?今年我陪着你一起过,感觉是不是很不一样?”
青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她不想回答,可是不得不承认,这逼着她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好看的人?去年的今天,陪他们父女二人过年的人是宋越。也不知道今夜他是跟谁一起过的。
四季流转,与她对饮的人就从阁老变成了土匪了。
“你不饿吗?快吃吧。”不想再聊这个话题,青辰于是夹了个馒头搁到他碗里。
孟歌行笑嘻嘻地捏起馒头,咬了一口,“我饿你肚子的事,你是不是还记着呢?”
青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会忘。”
“我没打算饿死你。”
“是吗。”
“那是手段,不是目的,你心里清楚。要不你怎么敢再来?”他看着她,目光幽直,“说实话,我就喜欢跟你这么聪明的人交手,很有挑战。”
青辰没有接话,他又自顾道:“不过……你是要走的吧?要回京城?在云南能待多久?”不知道为什么,孟歌行忽然就想到了这些问题。眼前的人比以往任何一个布政使都要难对付,可他就是不希望她走。
是因为棋逢敌手惺惺相惜,还是因为她生得好,他说不上来,也许都有。
对于这一连三问,青辰却只有一个答案,“不知道。”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自己也很想知道。
窗外传来了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很响,但是很热闹。窗子上不时闪过玩闹的身影,在融合了烛光的夜色中,比窗花还要灵动。
“不说这些了。”孟歌行端起杯子来,碰了碰她的空杯子,露出招牌酒窝和洁白的牙齿,“新年好啊,沈大人。”
青辰点点头,“新年好。”
“新年好。”他笑着又说了一遍。
“你打算什么时候说正事?”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嗯。”
“那我还说什么,今天过年啊,过完了再说吧。”
青辰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想知道我的条件?”
“还有条件?”孟歌行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即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有点痞气地威胁道,“你在我的地盘,还敢跟我提条件?你就不怕我把你捆在凳子上,再给你的凳子捆上一圈爆竹。点了?你说会不会很响?”
说着,他忽然起身,搬椅子坐到她身边,凑近了看她。
青辰不由往后靠了靠,“干什么?”
不过他还是嗅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他有些纳闷,这人用的究竟是什么胰子,怎么会这么好闻。
孟歌行微眯了下眼,又凑上去贴着她的耳根道:“告诉我,他们说你跟宋越的事,是不是真的……”
青辰皱了皱眉,别开头。又是这个问题,他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你就那么想知道?”
见她又躲开他,他有点不高兴地撇撇嘴道:“宋越有什么好,三十多岁都不成亲,怕不是有什么隐疾。”
青辰严肃地看着他,“背后说人闲话,你又有什么好。你若还想跟我说话,便不要再侮辱我的老师。”
“你喜欢他?”他忽地看向她的眼睛,“你们都是男人,他又娶不了你。”
“跟你没有关系!”青辰有些不耐烦了。
不想孟歌行根本不接受这个信号,反倒藉着三分醉意,一下将她揽到了怀里,低头望着她道:“要不你跟了我吧?”
“不就是个阁老,等推翻了大明,我就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