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越看起来却没有什么反应,专注于解衣带,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老师,这个衣带,熟悉吗。”青辰看着他完美的侧脸,忽然道,“你解过的。还记得吗,顾少恒行冠礼的那天。”
轻轻吐了口气,她继续说:“我试探你,看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肯解,只说,天冷,别闹。还记得吗?”
……
窗子透进来白色的光线,斜斜地落在他身上。她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就像是花瓣落地没有声响,只有时光不复的伤感。
他没有回答,只纤长的手指替她解开了衣带,然后便抬起头,后退了一步。
见他想要转身离开,青辰拉住了他的宽袖,“等等……老师要去哪儿?这屋里不够大吗?容不下我们两个人?”
他似乎顿了一下,站住了,却是仍然没有说话。
青辰很快褪去了外袍,露出单薄的棉衣。她扣住他的手臂,用力将他一下拉回来,然后搂住了他的身体。
宋越一怔,喉结微动。那张俊逸的脸庞上光影晃动,仍然深刻,令人沉沦。
青辰抱着他,在他耳畔轻声道:“这个身体,熟悉吗?老师,你抱过的……”
宋越闭上了眼,只觉怀中的人纤薄瘦削,柔软得仿佛随时要散开。他不由,微微收紧了怀抱。
少顷,他又睁开了眼,从床上抓起管家备好的新袍,披到她身后。
青辰却是摇摇头,推开他,扯掉身后的衣服,“老师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会关心人。不过,穿衣服急什么呢。”
“……别受凉了。”他终于开口说了话,一双薄唇泛着淡淡的红色。光润玉颜。
“不会受凉的。”她说着,自他身侧握住了他的手。
依旧是记忆中的触感,骨节纤长、指尖微凉,他第一次教她写字的时候,这只手也是这样的。
青辰吸了口气,捉住他的手指,让他以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还有这双唇,熟悉吗,老师?你吻过的。”
他的眉头轻轻一蹙,凝重地看着她。
“你吻过的。”她也一瞬不瞬地回望他,“雪亭里,医馆里,马车里,秋千上,床榻上……老师都没有忘吧?”
屋内静静的。
青辰只觉得,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心里滴滴,答答。
宋越慢慢抽回了手,低头看着她,“……叫我进来,就是要说这些?”
就是这些?
青辰忽然笑了,揉了揉眉骨,然后抓起新的袍服穿上,系好了衣带,“有点醉了,衣带是真解不开啊。你也看到了……”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她却是又道:“你以为我留你,抱你是什么意思啊,想念,回忆?不是。什么也不是,一点也没有那种意思。快两年了,我跟你之间,早就没那种意思了,老师懂的吧,可千万别误会了。”
“没有误会。”静默片刻,他开了口,“我知道。我也一样。”
他的声音清冷清冷的,“我也一样”几个字,尤其冰凉彻骨。
“那就好。”青辰瞬间有些僵硬,随即不太自然地微微一笑,“一样就好。”
她不是应该早就明白的吗。他让她去云南,又不让她回来,除了是这个原因,还有哪个原因。
在进来这个屋里前,她心中原本还残存着一个想法,是不是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谁对他做了什么,他才忽然变了。如今看来,什么也不是,他疏远她,赶她走,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跟她一样”的——早就没有那种意思了。
所以,原本想问的一些话,也就不必再问了。
青辰站了起来,理了理袍子,吸了口气,“我换好了,你换吧。老师应该不用我帮忙吧?学生便先出去了。”
“自己能走吗?”
“能啊。如何不能。”她笑笑,勉强走成一条直线,“这一点酒,醉不了人的。先走了啊。”
“嗯。”
他淡淡应了声,然后便走到床边,开始脱身上被酒浇湿的衣服。没有回头。
青辰好不容易走到门口,没敢看他的背影,出门后就很快就关了上门。
她没有再回宴厅,只托管家带了句话给赵其然,就径自出了大门。作为今日的主角,这样是有些失礼的,但是胸口真的很堵啊,头也很疼,眼泪也很想往下掉,就顾不上那些了。
再不走,她可能就要在众人面前露出此生最狼狈的一面了。
京城的夏天有些闷热。
无风。
让人感到窒息。
遵旨休息了两天,青辰就回朝了。
作为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她有很多事情要忙。光是认识部里的各人、熟悉政务文献,掌握全国的税赋钱粮情况,核对各省账簿等等,就得花很多功夫。
而她最先想要做的,是把袁松等人著的《袁氏农书》刊印下发各省,以供各省借鉴经验,提高粮食亩产。
总之,新的环境,新的职位,她又得适应一段时间,有很多事要忙。
忙,就顾不上想其他的事。
她觉得挺好。
虽然有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这日,青辰底下的人抱来些公文,说是内阁才票拟的文书,要他们户部执行。青辰看了一眼,其中一份正是要他们尽快指导各省提高亩产的。票拟上的字,是宋越的字。
“沈大人不愧是宋阁老的学生,大人跟阁老想到一块儿去了。”
青辰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
青辰这手下是个明白人,这半个月来与她合作也很愉快,又道:“有了内阁票拟,下面执行起来,也就没人敢怠慢了。大人推行此策,势必会更顺利。”
言辞里面颇有几分羡慕之意。
青辰是新上任的官员,虽说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但到底年纪轻,也算不上有什么背景。这满朝上下皇亲国戚不少,不乏目中无人之人,碰到像青辰这样的新人,有人难免会有懈怠或是故意违抗试探的想法。
这样就会影响政策的施行,会耽误今年的第二季稻子播种。
但如果有内阁的票拟支持,那就另当别论了。
青辰不置可否,只道:“你先下去吧。我这还要先看一会儿账册。”
“是,大人。”
京城的夏天很热。
青辰袍子里的棉衣已经换成了薄纱,但仍是热得很。窗外的树上,知了一直鸣个不停,让人有些心烦意乱。
她的手边得搁着一块帕子,用来擦汗的,否则手上的汗滴下来,难免要打湿账册。
不过幸好,她用的是玉笔,笔杆握着凉凉的,多少能够舒缓一些。
这笔是当初宋越送她的。还记得他当初嘱咐她,只能用此笔写字,没想到,这一写就是两年多。用了两年多,她也早已习惯了这支笔,玉制的笔杆别人握来觉得沉,她却觉得正好。
那会到怀柔看堤的时候,它差点丢了,后来又被徐斯临下河找回来了,就是笔杆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划痕。
思绪有些飘散,青辰抱怨了一下这热天和知了,继续埋头于账册。
这时,却是有两人进了堂里来。
她抬头一看,是户部尚书和……宋越。
“沈大人。”户部尚书道,“方才我在跟宋阁老说山东省夏粮食欠收的事,阁老想看看山东的账册,你将账册先交予阁老吧。”
青辰在看的,就是山东省的账册。
山东去年欠收,是因为去年闹了几次灾,今年夏粮却是又报欠,她有些疑问所以正在查阅。没想到宋越也关心这个……
“是。”青辰应罢,随即将面前摊开的账册合上,双手递到宋越面前,“阁老。”
宋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扫了一眼她摆在桌面上的笔记,“你也在看?”
“是。”
“看出什么了?”
户部尚书见师生二人似有互相探讨的意思,便道:“我还有些事,二位大人不妨慢慢说吧。阁老,我便先去了。”
“嗯。”
屋里只剩下两人。
青辰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山东今年夏粮又报欠,却又没什么大灾。下官才开始看,还没看出什么问题。阁老见谅。”
宋越点了点头,随手翻了一下手中的册子,然后目光不经意一扫,看到了青辰笔架上的玉笔。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用这笔习惯了,其他的拎起来都觉得有些轻,字写不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您别误会。”
“旧了……”他薄唇微掀,“我让人再拿一支给你。”
“不必了!”青辰很快道,“只是没在意故而没换而已。今日得老师提醒,学生记得了,会换了的。我自己可以买。”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张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转过身欲走。
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这种笔,知道去哪儿买吗?”
青辰看着他的背影,勾了勾嘴角,“不知道。不过我不打算用这种笔了。只到集市上挑一支贵的就是。”
“……嗯。”
他淡淡应了声,去了。
青辰静静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坐回椅子上。
看着那支玉笔,她只觉得鼻头好像微微有些发酸。
不忍心舍弃的东西,偏偏要自己说出舍弃的话,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青辰回京快一个月了,京城今年的夏天也慢慢进入了尾声。
这一日逢休沐,她在府里陪着老爹纳凉,下人来报,有客人来了。
到了正堂见到来人,青辰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
徐斯临。
徐斯临穿了身长袍,两年不见,那张年轻的脸依然俊逸,眉眼间的桀骜不羁少了几分,多了几分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