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将这一番话说的四平八稳,不泄露一丝情绪。
程寻见杨姣背转身,不直面他们, 声音却毫无异常, 一时拿捏不准, 方才那怔然的神色是不是她眼花了。
正犹豫时,杨姣脚下生风,已翩然而去。
泪水从眼角流出,她能很快擦拭掉。可是心里那种不适, 却怎么也消散不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原以为程公子虽说年岁小些,个子不高,身形也瘦弱,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书院门口。那个姓苏的对她爱理不理,是程公子很热心地帮了她。后来她道谢时,程公子并不居功,反复强调姓苏的也有功劳。再后来,他们在碑林碰上,程公子很贴心守礼地避开,怕她难堪……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最后凝固在程公子和姓苏的相拥的画面。
杏树下的两个少年,同样的服饰,紧紧相拥。那么刺眼,那么教人难受。
她记起来了,以前见到程公子时,他也都是同那个姓苏的在一起。或许一开始她就该想到的。以前在青州,她曾经听人说过龙阳之好,断袖分桃。她也听过,有人原本不是断袖,因为在书院或者在军营,周遭都是男子,所以变成了断袖……
她思绪很乱,一面对自己说:“你想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然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醒醒吧,怎么可能看错?你想想那个姓苏的眼神!”
那种温柔深情,不是爱意又是什么呢?
她伸手掩住了口,心中酸涩得厉害。
回到小院,父亲杨德问她:“姣姣,追上程寻没有?可将食盒还给他了?”
杨姣心尖微颤,轻轻“嗯”了一声:“追上了。爹,你……”
她很想问一问,你知不知道你的得意门生程寻和那个姓苏的是什么关系。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这种事情,她怎么好问的出口?
“程寻这小子也是傻,送月饼送了几年了,今年竟把食盒给落下了。”杨夫子望着女儿秀美的面孔,心里寻思着是不是看姣姣看呆了,才会忘了食盒?
这一看不打紧,女儿眼眶微红,似是哭过了。
杨夫子心里一咯噔:“姣姣,你哭了?”
“没。”杨姣摇头,“我只是方才走得太快,冲了风,这才看着红些,大过节的,哭什么?”她想了想,佯做无意问道,“爹,程,他,他和那个姓苏的公子,关系怎样?”
“你说苏凌?”杨夫子笑笑,“他们前后桌坐着,有时还说几句话。说起来,虽说这苏凌才来了三个月,可跟程寻的关系倒不差。”
杨姣心里一凉,心说,何止是不差,分明是太好了!好到眼神缱绻,忘情相拥。
这个时候,“忘情相拥”的两个人早已分开,正站在杏园门口。
程寻瞧瞧苏凌,不甚确定地问:“方才,杨姑娘是不是不大对劲儿?我看着有点不对。”
苏凌摇一摇头:“不知道,没注意。”
那个什么杨姑娘出现的时候,她刚抱了他,他心情激荡,正想抱紧一些,她却因为杨姑娘的出现,突然推开了他。
他心里充满了遗憾,杨姑娘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
程寻“嗯”了一声,心说,大概是看错了吧。也许是杨姑娘骤然看见两个年轻男子,觉得不好意思要回避,就跟上回在碑林一样?
两个“男子”抱在一起,大概,也许,好像也没什么?
她脸上莫名一阵烫意,低头捡起食盒,自己检查了一下,好好的,并没有坏。她松一口气,对苏凌道:“呐,咱们这就回去吧?”
苏凌没有说话,默默走在她身边。
程寻回想着先前的事情,再扭头看着苏凌,轻声道:“其实,中秋拜月也挺有意思的……”她说着换了轻快的语气,有心想逗苏同学开心:“你听过一个童谣吗?”
“……什么?”苏凌微愕,惊讶于她突然转换的话题。
程寻黑乎乎的脸上充满笑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她清了清嗓子:“这是江婶教我的。月光光,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洗的净,捶的光,打发哥哥上学堂。读四书,念文章,进京去考状元郎……”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她想到的第一个童谣就是这个。
她平时说话,会有意压一压声音,此时语声清脆,又念着朗朗上口的童谣,苏凌只觉得自己的心跟着她的节奏一跳一挑。
他笑吟吟看着她,眼中溢满了柔情:“没听过,你说的很好听。”他心思又转了几转,她故意选这么一个童谣,是想告诉他,她为什么会在书院读书吧?
他轻声问:“你想考状元吗?”
“啊?”程寻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我不能的,你知道,我是……”她看着苏凌,小声道:“若是女子也能参加科考就好了。”
苏凌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程寻闻言双目一亮,心说果然是将来能够提高女性地位的人。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程家与梧桐苑的分叉口。
程寻看着苏凌,心中颇有些怜惜之意。今晚是中秋,她与家人一起赏月共度佳节,他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小舍里,怪可怜的。可她不能邀请他到家中做客,一则怕苏同学触景伤情,更添思乡情绪;二则怕二哥知晓她和苏同学走得近而生气。
她就那么站着,静静地瞅着苏凌,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才道:“我,我要回家了。”
苏凌见她迟迟不动身形,心知她是舍不得自己。他“嗯”了一声:“我也回去。”
“那,后天见。”
“后天见。”苏凌笑了笑,在她转身离开时,在杏树下的画面倏忽浮现在他心头。他心念微动,或许,她方才一直看着他,脸上闪过犹疑之色时,他应该抱一抱她的。
他们那个被打断的拥抱,太可惜了。
于是,他忽的说了一句:“等一等。”
“啊?”程寻下意识回头,眼前一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被苏凌给拽进了怀里。她怔了片刻,用空着的手轻轻抱了抱他,柔声道:“中秋愉快,我会想你的。我真的得回去了,不然我一定陪你过节。”
苏凌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缓缓松开了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程寻转过身,冲他摆了摆手,快步离去。
苏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掂了掂油纸包,向小舍而去。
他的姑娘,在中秋节这一天,将自己私藏的小玩意儿尽数送给了他。
他总觉得这几个油纸包上还有她的体温,所以才能一点点暖到他心里去。
这是他的姑娘。
程寻回到家时,二哥早已回来了。
江婶迎上来问:“怎么回得这么晚?是不是躲到哪里玩儿去了?”
“……没有。”程寻一阵心虚,匆忙转了话题,“江婶,需要我剥石榴吗?”
崇德书院种的有石榴,一个个碗口大小,长得极好。中秋前后,正是石榴成熟的时候。晚上拜月的瓜果,自然少不了石榴。
今年的中秋,程家仍是去年的那几个人。程渊夫妇、程启夫妇,还有一个程寻。
程渊喝了几杯薄酒,带着微醺的醉意,对程启夫妇道:“明年赏月,再多一个人就好了。”
程启夫妇成亲已有数载,至今仍未有子嗣。程渊平时很少提及此事,这时有些微醺,不自觉感叹。
程渊这话一说出口,卢氏的脸色就稍微有些不对了,她低下头,只盯着面前果盘里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儿。可能是盯得久了,视线也逐渐模糊了。
程寻就坐在二嫂身边,她心头一跳,笑道:“爹,你瞧着今晚的月亮像什么?像不像一个大玉盘?”把话题岔了开去。
“唔。”凉风一吹,程渊略微清醒了一些,笑笑,“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你现在可不小了……”
不再提起方才之事。
次日一大早,程寻换了女装,收拾停当,坐马车前往京城程家。
一路顺遂,刚到程家便被迎了进去。
二叔程浩不在,她由三哥程瑞陪着去向二婶赵氏行礼问好。
赵氏只比她母亲雷氏大了两岁,瞧着有些精神不济,隐约带些病容。看见了程寻,她笑了笑:“呦呦好些日子没来了,你父亲好?母亲也好?家里一切都还好?”
程寻一一答了。
赵氏略说了两句,方道:“端娘想你的紧,见了你肯定高兴。”便又吩咐了程瑞带她去见端娘。
堂妹端娘和程寻同年,相差半岁。程寻的生辰在三月,端娘在九月。但是端娘比程寻矮了有半个头。
端娘自小身体不大好,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程寻的到来,让她异常欢喜,拉着堂姐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程瑞见她们两个小姑娘说话,就先行离开了。
端娘指着自己房中的事物给程寻看:“这些都是我哥给我买的……”
程寻扫了一眼,竟还看到了上次她和程瑞一起买的。她“哦”了一声,赞上一两句,心里想着,那是我哥。
“昨天中秋节,我哥还给我带了燕云斋新出的肉馅月饼。”端娘面带微笑。
程寻一听见燕云斋的肉馅月饼,就想起了莫名其妙笑个不停的云蔚。她一时没忍住,也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端娘皱眉,颇为不解。
程寻摆一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想起一个很有趣的人。”
“我现在跟着我哥学写字,我哥说,我已经有他几分风骨了。”端娘细声细气道。
程寻点头:“那很好啊。三哥的字,还不错。爹爹都夸过的。”
“大伯既然夸了不错,那肯定很好。我就知道我哥很厉害。”
两人数月未见,端娘有说不完的话,话题多是围绕着兄长程瑞。
程寻在二叔家里待了数个时辰,到了下午才告辞离去。
原本程瑞想要送她,却被她拒绝了:“你明天还要上学,不要耽搁时间。”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那些东西,都是娘特意让我带来给你的。”
程瑞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帮我谢谢她。”
程寻一笑:“知道。”
飞速行驶的马车将程寻带回了崇德书院。今天虽没走多少路,可是外出一趟,并不轻松。她简单同父母说了一下京城之行,早早就去休息了。
八月十七,崇德书院复课。程寻刚一走近自己座位,就看到了放在书桌上的油纸包。她心下诧异:“这是什么?”打开一瞧,竟是个月饼。
她下意识回身看向苏凌,笑嘻嘻道:“你给我的吗?”书院里的同窗,属他待她最好。
苏凌抬眸,冲她笑了笑,轻轻点一点头:“是,送你一个月亮。”
“啊?不是月饼吗?”程寻眨了眨眼,晃了晃油纸包,“这个啊。”
苏凌神色微变:“这是谁给的?”他摇头:“这不是我给的,我给你的东西,夹在《礼记》中《大学》这一页。”
程寻怔了怔,回头抽出《礼记》,发现一块圆形的玉佩:“这,这……”
苏凌含笑望着她,声音低而温和:“本该早些给你的,不能陪你过节,就送你一片明月。”
程寻的脸腾地热了,明知道这是一个女孩子,可她竟忍不住心跳加快了几分。苏同学怎么这么会说话?犯规了,真是。
“诶,程寻!”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肉馅月饼好吃吗?”
程寻迅速收回种种情绪,转头看向云蔚。她念头转了转:“你放的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