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人面前,程寻也不敢托大,认真道:“读过一点书, 也算不得很好。”
沈姨和柳姨相视而笑,齐齐取下自己手腕上的物事:“第一回 见你,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些拿过去玩儿吧。”
程寻见二人递过来的,一是红彤彤的玛瑙手串,另一个是碧莹莹的玉镯。她心知这两者都价值不匪,不敢贸然接下。
“拿着吧。”苏凌低声道,“这是她们的心意,你若不收,她们就要不高兴了。”
“是啊。你要不收,我们可真不高兴了。”沈姨故意板了脸,“我们这个年岁,留这些东西也没用。”她顿了一顿,眉眼低垂:“再说,再好的首饰,戴给谁看呢?”
她后面这句话虽然平淡,可隐约透露出些凄凉之意。
程寻听这话,不免想起皇帝独宠姚贵妃,其他妃嫔迁居北和宫的事情。她心里发酸,恍惚间一左一右两只手已经被套上了手镯。
她有点哭笑不得。——经常女扮男装,漂亮首饰,她用的机会也不多啊。
两位娘娘拉着她好一通说话,问她年岁,问她平时都做些什么,问她喜欢去哪里玩儿。
苏凌在一旁,仿佛成了摆设。这件摆设微微含笑,静静地看着她们。
程寻一一答了,至于去哪里玩儿,她想了想,回道:“也没哪里可去,就偶尔去明霞寺上个香。”
柳氏惊讶,漂亮的长眉轻扬:“你没去过别的地方么?”
语气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程寻微怔,轻轻摇了摇头。
柳氏皱眉,有点不赞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的。”
程寻点头称是,心中感慨,这世道要求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位宫中的娘娘却对她说,有机会的话,走一走,看一看。
柳氏和沈氏拉着程寻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道:“本该留你吃饭,可惜此地简陋,也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等以后有了机会一定好好招待你。”
程寻连连称谢,和苏凌在此地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告辞离去。
在回去的马车上,程寻欲取下手镯还给苏凌。
被他拒绝。
苏凌微微皱眉:“收着就是了,给我做什么?还想让我帮你还给她们?”
程寻默然不语,别说,她还真有点这样的心思。无亲无故的,收人家礼,她觉得不大自在。她想了想,小声道:“那我日后备了礼,想法子还给她们。”
苏凌点头,极认真的模样:“这也行。”
反正以后她有的是和她们见面的机会。
“宫里的娘娘,怎么会在外面?”程寻悄声问。
苏凌见她神秘兮兮,唯恐旁人听到的模样,有些好笑,也学着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这就说来话长了。”
“怎么说?”程寻声音愈低,脑袋不自觉向他靠近了一些。
苏凌勾唇一笑,怎么说?
大年初二,静嫔悄悄出宫回去探母,其他娘娘万分羡慕。十一个人中大多数,都想离开皇宫,永不再踏进那个牢笼。
前几日照例有太医给北和宫的娘娘们请平安脉,随后请示皇帝,说其中两位娘娘,身体有恙,恐传染给其他娘娘,也怕影响圣体,请皇帝允许,让她们暂避宫外。
当时姚贵妃不在跟前,皇帝不想此事惊动她,直接点头应了下来。
于是,柳氏和沈氏,就以宫外养病的名义,暂居宫外。——不过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程寻听后,轻叹一声:“何必呢?既然不要人家,为什么还要把人家拘在宫里?宫女到了一定年岁还能出宫呢……”
“你说什么——”苏凌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眸中星光闪闪。
手忽然被人抓住,程寻微微一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小声道:“我说,宫女到了一定的年岁,还能出宫呢。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苏凌摇头:“没有,没说错,你说的很对。”他松开了握在掌心的手:“对,没错,本朝以孝治天下,宫女到二十五岁,会得到一笔赏钱,打发出宫,回乡与父母家人团聚。”
他想,这或许会是一个突破口?
毕竟十多年前,皇帝自己也是想遣散后宫的,在当时不但那些妃嫔们不大愿意,还遭到了臣子的反对。皇帝自己转念一想,他并不愿意让百姓误以为是姚贵妃善妒,容不下其他妃嫔,就打消了念头。
——朝中大臣反对的理由是:本朝自成立以来,就没有宫妃出宫的先例。而且有几位大人女儿在后宫的,当初也认为让妃子出宫不妥。
他们那时抱着一丝幻想,认为皇帝有可能改变主意。然而谁都没想到,一晃近二十年过去,姚贵妃盛宠不衰。皇帝没有立后、拒绝选秀,也不再往后宫里头添人。皇帝脾气倔起来,谁也不能强逼着他去宠幸别人。
这么多年过去,其他臣子是什么想法,苏凌不清楚。不过他知道,那些娘娘们的家人,是真的后悔当年的反对了。
尤其是家在京城的,十多年不曾得见,也知道女儿在宫里无子、无宠、无倚靠,连见皇帝一面都不能。
苏凌将程寻送回程家后,未多停留就离开了。
二月初二,是已逝的太后的冥诞。皇帝是个孝子,虽然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可他对亡母的孝心,并不曾改变。
所以,当二皇子萧瑾提出想借此机会放一批宫人出宫时,皇帝想到亡母一片慈心,立时就答应下来。念及她们在宫中多年,远离父母家人,嘱咐多赏赐些银两。
皇帝此举引得朝野内外一片赞赏,直夸皇帝仁德、孝顺。
与此同时,宁美人的长兄,如今已接近天命之年的宁大人上书皇帝,称自己母亲老迈,所放心不下者唯有进宫的幼妹,想恳请皇帝开恩,能让她们母女相聚。
紧接着,北和宫里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数位妃嫔自请舍身入安国寺,为国祈福,为太后祈福。
至此,众人纷纷想起了北和宫里储着的十多位娘娘,不胜唏嘘。
皇帝首先想到的是去看姚贵妃的反应。——北和宫的那些人不能离开北和宫,她们联名上书,托了内监呈到皇帝手上。
这些娘娘,都是当初太后还在世时,皇帝选的。她们对太后,或许真有孝心。
可皇帝考虑的不是这些,而是此事是否会惊到姚氏。
姚贵妃神色淡淡,他看不出喜怒,只能轻声问:“那件事,殊儿知道了?”
点一点头,姚贵妃轻声道:“知道了。”
皇帝心里一紧:“其实她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如果早知道,朕会遇见你……”
如果早知道会遇见她,那他就会耐着性子好好等她,不广纳后宫,不给她心上扎刺。
姚贵妃瞥了他一眼,笑笑:“是啊,我也很遗憾,没早些遇见你。”
她在心底冷笑,腻烦得很。别说什么早遇见,之前的不论,在遇见她之后呢?二皇子萧瑾是怎么出生的?
皇帝将姚贵妃轻拥在怀中,极为动情:“殊儿……”
姚贵妃任他抱着,轻声问:“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理此事呢?”
这件事,说起来算是皇帝的家务事。他初登基时,根基不稳。后来掌权二十多年,在朝中说一不二。他若真想怎样,旁人也奈何不得他。
他所在乎的是姚氏的心情。
她这几年身体不大好,痛失爱子之后,又小产,好不容易将养过来,需要慢慢调理。看她每日脸色雪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纤细的血管,他心疼她。
皇帝试探着道:“朕其实想把她们都赶出去,让她们离开这儿,省得她们……”
“那就让她们离开吧。”姚贵妃从他怀中探出头来。
她脑海中蓦地想起那日二皇子萧瑾所说的话,她声音很轻:“皇上拘着她们,做什么呢?”
有时候她甚至想,她的儿子命不长,是不是因为她夺走了本该属于儿子的福气。
——她以前听人说,如果一个人福气太多,超出了她原本所该承受的,那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起初她并不信这些的,可是自从琮儿走后,她越来越相信。有时她梦到琮儿,醒来后,会很讨厌自己,也讨厌皇帝。
姚贵妃说话向来斯文,她不紧不慢道:“想回家的就回家,想出家的就出家……”她说着说着掉下泪来:“我想让琮儿回来,他能回来吗?”
见她垂泪,皇帝当即神色大变,心疼至极,连忙给她拭泪:“殊儿,你别这样。”
想到已逝的爱子,他也不好受。想起那天怀思说的,让北和宫里那些女人出去,姚贵妃心里也能舒坦一些,他轻叹一声,心里有了决定。
皇帝陪在姚贵妃身边,认真安慰,反复说着:“朕陪着你,朕只守着你。”
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身边人,他经常叮嘱怀思,要牢记姚贵妃的恩情,常常提起姚贵妃的好,就是为了自己百年以后,姚贵妃不至于无依无靠。
——皇帝甚至动过将怀思记在姚贵妃名下的念头。不过因为这两人都不同意,只得作罢。
太后冥诞当日,皇帝准许宫中妃嫔舍身入安国寺,为国祈福。
对此,有人称赞此事是继达摩面壁、神光断臂得法之后的佛教第三件大事,足见皇帝的孝心和对佛祖的崇敬。也称赞娘娘们大义,甘愿为国祈福等等。
这种话语一多,反对的声音就小了。
安国寺是皇家寺宇。本朝一百多年内,先后有两位公主舍身入寺。说是出家,可她们在寺庙中带发修行,每日有宫人侍奉,所需物品皆有朝廷所出。且出入自由,除了不能遵从佛家规定,不能如寻常人一样婚嫁,比在宫中要自在的多。
宫中妃嫔们初到安国寺时,每日都有百姓在安国寺外徘徊,想借上香之名,一睹宫中娘娘们的芳容。可惜皇家寺庙,寻常百姓不得入内,就被拦了下来。
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安国寺外徘徊的人就少了。寺里的娘娘们,不,现在应该说是女尼了,开始轮流回家中探亲了。
——她们在宫外,不受皇宫规矩约束。而这皇家寺庙的守庙人,因为她们身份特殊,又有人关照,不敢为难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帮她们打打掩护。
……
刚听闻此事时,程寻惊讶万分,她在下课后悄声问苏凌:“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年伊始,苏凌开始参加三日一次的朝会。每逢朝会日,白大人他们都会将课挪到午后。
正收拾东西的苏凌,抬头看向她,慢悠悠道:“不算坏事。”
“真的出家了啊……”程寻回想着她曾经见过的三位娘娘,三十来岁的年纪,发如鸦羽,生的都很好看。若是脑袋变得光溜溜的,岂不是非常遗憾?
不过,听说这是她们自己要求的。是不是在她们看来,出家也比在宫里强?
她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凌轻笑出声:“是啊。”
“以后会一直待在寺院吗?”
苏凌看了她一眼,大致猜出了她的心思,他慢悠悠道:“如果是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何必费事?”他转向程寻,认真告诉她:“本朝以前有两位公主出家。你知道她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程寻摇头,她听说过有两位公主出家,为国祈福的事情。然而她自己对佛教不大感兴趣,也仅仅是知道这件事而已。夫子们在课堂上讲过此事,她记得官方的说法,这姑侄两人侍奉佛祖,保本朝国运昌隆。
“当时,本朝建立没多久,安国公主出家,其实存了稳定人心的心思。”苏凌停顿了一下,思考着措辞,“还有一个原因,是安国公主不愿意嫁人。我小时候,看过一点札记,她,她认为自己是个男子……”
“性别认知障碍?”程寻脱口而出。
“什么?”苏凌微愕,他忽的想起一事,看向她身上的男装,双眉轻皱,继而又回想起她曾含羞带怯告诉他,她自己是个姑娘。
嗯,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程寻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她不是受束缚的人,在宫外,约束少,人也自在。”苏凌笑了一笑,“现下她们刚去安国寺,等再过些日子,此事被人淡忘的差不多了,也就好了。”